在烏來,初冬早晨溫煦的陽光照得我自覺很年輕,「提醒」老同學們我今天穿的鮮紅毛衣配牛仔褲多麼好看。果然成功聚集了四個人的目光,可得到的反應不是擴大讚美、贊同,卻是麗粉的,「你為什麼都不燙頭髮?我覺得你頭髮直直的看來比較老!」
她一向心直口快,負面的語氣姑且不去理會;料不到一向對我「頗多肯定」的信霞接下話,「是啊,頭髮燙一燙看起來會比較精神。」
本來「自我感覺良好」,被這麼潑冷水,我一時惱火,對信霞說,「二十多年來你都燙那種卷卷的髮型,那麼聳(俗氣),我還沒說呢!」
她沒說話,沒表情,別人也只尷尬地笑笑。
接下來當然還是玩得很開心;第二天,我才開始覺得不好意思。雖說是中學同窗六年、又持續交往數十年的好朋友,這種意氣的反擊,未免太幼稚、太無禮;於是打電話去跟她說歹勢啦。
她說她才不在意,我講話本來就是這樣。(幼稚、無禮?)又說,「我那麼說,因為一直喜歡你大波浪頭髮的樣子。」
「拜託!二三十年前我幾歲,現在還有條件梳那種法拉頭嗎!」意氣飛揚的年紀才堪配那種意氣飛揚的髮型啊--也得不羼雜白髮。
說罷,還是憋不住說我真的覺得她長久不變的那種髮型不好看。「我因為頭髮較少,才一直這樣燙。」她溫溫地說。
說她溫溫的,好像不對;應該說她篤定地、任何批評都不入心;幾乎是「八方風雨與我何有哉」。尤其選舉季,同學們碰頭時不免談到政治,多數人都為自己的「明智」和別人的「盲目」而血脈賁張;而她,卻對所有企圖洗腦的、甚至譏誚她頭殼壞去的話回以漠然的笑。所以後來我都會替她說公道話,「大家應該尊重她的選擇;能如此死忠,一以貫之,值得我們尊敬。」能篤定地對自己的選擇不離不棄,毋寧是幸福的。
她的堅持還包括假日必定風雨無阻,去爬山。這樣的毅力使她走起路來比我們這些「肉腳」都勇健。而每個寒暑假,她必定和同事們結伴出國旅遊。在南亞海嘯大災難半個月過後,也沒有改變到印度的行程--本來嘛,早就訂好了的,旅行地點又離海嘯的地方很遠。
在她生活裡很重要的事,也包括唱歌。初中起,所有舞(講)台活動她都有天分和興趣;唱歌,演講,指揮,演話劇--有一次為了翹課,不惜充當小角色,臨時去參加一個勞軍短劇的排練。我還記得那是一個從教室後門匆匆跑進去、跌了一跤的動作。
有一次憶往事,我問她是不是演匪諜被追逐?當時的話劇不都是這種戲碼嗎?她啐笑一聲,說最討厭我對這種事的記性特別好。可也多虧我的記性,有一年她家遭回祿,損失雖不大,很多照片都給燒了。她感傷地說「很多回憶都沒了」。我說我幫你回憶,後來還把我珍藏的她的照片送給了她。年輕時穿泳裝、芭蕾舞裝的照片後面都有如今讀來爆笑的「題字」,很珍貴的呢。
說到唱歌,十來年前有一回同學相聚,飯後有幾個人要去舞場「運動」,獨她要到隔壁廳卡拉OK;我兩者都不要,但看她形單影隻,好意相陪。後來卻發現根本無需我做伴;那兒根本就是她的天地。
那家KTV的螢光幕幾乎和電影銀幕一樣大,台前還有個小舞池。沒人跳舞,大家都安靜地聽(看)人唱歌。她從容篤定,翻本子選曲子。輪到她時,台風穩健,歌聲悅耳,我與有榮焉。間奏時,有人低聲讚美、忍不住鼓掌,她亦端莊得体地欠身答禮--回座後我不忘消遣她以前演講時獨特的半圓弧形「環顧」敬禮方式。
她唱得好是沒有辦法,當過科任音樂老師,又屢屢在民謠獨唱比賽上得獎的人在這兒牛刀小試,誰贏得過她!
我好奇的是,愛唱,在家裡不能唱嗎?她說不能,有聽眾才唱得好,也更有成就感。有一次她在墾丁某飯店卡拉OK,從晚上十點直到凌晨一時都沒有播出她選的歌,終於忍不住去催服務生。
「那麼你是唱不到絕不輕言回房睡覺了?」她說正是。後來我都建議她唱<昭君怨>,那麼長的歌占用的時間最多。
好在這些年唱歌都是同好在包廂裡,不必擔心不相干的人「偷吃步」,塞小費給服務生--但是得搶麥克風,或防別人霸著不放。那天在烏來館子喫過晚餐,她就和另一位同學痛快地隨著伴唱機唱了好幾首。美麗的原住民老闆娘姊妹也被吸引著一起載歌載舞。這種時候,我特別羡慕能怡然自得、享受生活的人。
她也是我認識的少數極享受當小學老師的人。她有一個經典趣事:
有個每天送小孫女上學的阿公常送青菜給她;她想,反正是自家種的,卻之不恭。後來那阿公偶爾也送魚,她想,人家還不只種菜哩。再後來,人家送裡脊肉、小排骨。
她問小朋友,阿公也養豬啊?小朋友說青菜、魚、豬肉統統是阿公在菜場買的;阿公跟媽媽說老師很好、很用心教小孩,怕她沒時間上菜場,所以順便買給她。……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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