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上蔡老師的書法課,學的是小篆(上)。是針對初學者,所以從沾墨、
握筆、洗筆、坐姿開始學。
毛筆要先在水裡「潤」過才沾墨,全部筆毛要浸到墨汁。握筆要鬆,才能轉
筆自如;絕不是以前的人說的,緊到讓人無法猝不及防地抽走。洗筆,要在
水龍頭下沖,一手轉筆,一手「按摩」,直到流下來的水完全清澈,才掛起
來晾乾。坐姿當然要挺而自然,才不會腰痠背痛。
上課前,他帶領大家做柔軟操,讓手腕靈活,手肘懸空而不累。老師還建議
我們練瑜伽。
退休後把自己歸零,來做學生,老師如此巨細靡遺的傳授經驗,非常珍惜。
以前我洗筆是在水杯中涮牛肉那般涮幾下,再像原住民樁麻薯那樣「戳戳戳」。 而為了減少洗筆的次數,我利用「虹吸原理」,讓筆尖沾在稀釋的墨水中「休
息」半天、一夜。這種偷懶的方法,蔡老師期期以為不可,說這樣做,毛筆
會短命。有人毛筆洗得不夠乾淨,他形容為「像福壽螺的卵沾在上面。」
小篆多轉筆,弧度優美才好看;所以從畫○○,及兩排「肋骨」開始,接著
寫部首,比、方、心、水等。
光這些基礎筆法就很美,熟練後可以畫圖了。
是大班制,一間教室坐滿三十六人,老師先在白板上用簽字筆寫一次,讓大家
知道筆順,再分兩梯次圍在前面看他毛筆示範。老師寫字揮灑自如,意到筆到, 輕鬆愉快,看著就是一種令人心生歡喜的美感經驗。
與學生相較,老師算是小伙子。他溫文爾雅又有耐心,經常穿棉布對襟衫,背
厚棉布背包,長年吃素,自備小茶壺喝茶,看著就是一位純樸文氣的書家。後
來才聽說他的衣服、背包都是老母親縫的,而且,從小學四年級就愛上書法的 他,每天晨起仍然練字,六點多陪母親出去吃早點,再回工作室;可見一個人
的成就和氣質不是一天造成的。有同學說,「雖然沒膽拿作業出來,但光是薰
染上課的氣氛,就是很大的收穫。」還是遠從新店來的呢。
學過基本功後,開始寫《聖教序》。松風明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
難怪老師要訓練我們手腕的靈活度,小篆轉筆的地方太多了;有些筆畫還轉下
繞上,寫得脖子都要打結。
小篆又叫秦篆,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後,簡化原有的大篆籀文而成。它的基本原
則是「逆入藏鋒」,每筆一樣粗細,以三對二的比例,寫成長方形,而且左右
要對稱。
初學,雖不能寫得到位,但字本身像畫,很美,寫起來還是很有成就感。
老師除了分享他個人的書法心得外,極力鼓勵我們閱讀相關書籍,《甲骨文趣 釋》、《漢字的故事》,甚至《說文解字》。我當時心裡有點「訕笑」,想著老
師未免期望過高了,多數有了年紀的人不過閑閑沒事,來做年少時沒做到的事, 練習寫字兼打發時間而已。可我料不到的是,大家非常用功,每星期都交得出作 業;有的交太多,還引起抗議,決定每人每堂只能讓老師改一張。改作業時大家
圍著觀摩,也很有切磋的收穫。
到了小篆(下)最後一個月,為了參加「學員成果展」,一群勤儉持家的女子
才捨得以稍好的宣紙寫「作品」。這時,老師教我們玩浮水印──倒一點墨或
彩色顏料在水盤裡,隨意在水面畫出不規則的線條,再拿寫好字的宣紙去「漂」 一下,拿起、晾乾,就變成有意想不到的背景的作品了。
後來,老師再去進修,我們也跟著學習。我們見識了他的勤奮用功,也看到了
他的作品有了更豐富的變化和學術性的深度。
他常把自己的「作業」帶來給我們分享,部分作品,已被預訂了去,我們是先
讀為快。有傳統書法,有創意書法;而字與畫結合的作品,特別教我們大開眼 界。它們多半像圖案設計,有對稱的,有幾何形的,有抽象的,而畫中藏著不 同字體的文字,也可能是廻文;讀它們,好像在尋寶。
每次讀他的作品,都得到一點啟發,覺得自己也可以玩。我曾以無數篆字的 「飛」排出雁形陣容,也試著讓三個大大的橫寫的「飛」串連盤旋空中,底下再 以蠟筆拓印兩棟建築;拓的是掛飾──台北故事館的木雕、聖彼德堡的教堂銅浮 雕。雖然幼稚,還是玩得很開心。
準備成果展時段,就是同學們的「鑑賞時期」,旁觀者都羡慕、稱讚;作者卻
都說「寫不好啦」。這不全然是謙虛,寫的人知道自己的敗筆在哪裡。所以老
師給大家「開示」,不可能每個字都滿意,有些暈染更顯出墨韻;每個字都四
平八穩反而匠氣云云。反正就是要說服大家參展;牆不夠掛,就分三梯次展。
多數同學寫學過的「聖教序」,蘇東坡的「念奴嬌」;數大就是美,對開的條 幅,寫兩行、三行,都很有氣勢。多數人不會寫小字,或者希望老師加持,便請
老師代為落款。然後老師慎重其事為大家蓋好章,再加上他自己的壓角「閒 章」,一幅長軸有模有樣,裱好掛起,好看得很。
我參展的意願很低──知道自己寫得不好,裱好了連家裡都不想掛,豈不花錢
又占地方!我只是享受那自由發揮的階段,寫自己想寫的。為了減少出錯的機 率,我寫四開。不寫勵志文字,我寫「念奴嬌」裡的「夢遊」、「遙想當年」,
以如行雲、如流水的彩色浮水印做底,自得其樂。寫「風聲雨聲讀冊聲」、「逝 者如斯不舍晝夜」,則在周圍畫一些我自以為有象徵性的圖案。沒教過的字,就 自己去找,再讓老師改。
學了兩期(各四個月)的小篆後,大概隔一年,我再度報名學書法;這期蔡老
師教行書,寫《歐陽詢行書千字文》。
小篆像圖畫,行書像舞蹈。這是我剛接觸它時的心得。
小篆起筆都得先「逆鋒」,有點欲拒還迎、矯情作態;雖說「字體整齊,佈局
緊湊,筆畫勻稱」;但粗細、間距一致,也顯得沒有表情,過於嚴肅。行書卻
自由得多,起筆凌空而下;不必逆鋒,字可大可小,可粗可細,而且,字不能
對齊,就是要參差才活潑、靈動。
學小篆時,我對它傾心,覺得每個字都美,每個字都新鮮有趣;寫行書,卻見
異思遷,馬上覺得它更美。兒子小時候就說過我「跟他一樣」,像童書《柳林
中的風聲》裡那隻蛤蟆先生,學到新的東西(或面對新的冒險)就兩眼亂轉,
興奮得小鹿亂撞。
行書的撇,如鷹隼俯衝──高興時還可以做個迴旋的動作,勾出「鳥喙」;豎
筆可以慢慢收,即所謂「懸針」,也可以停頓收筆,即所謂「垂露」,或改為
豎鈎;連續的「橫」筆,比如「頁」,手優雅地來回揮舞,則如小舟在水上左
右擺盪。對,就是那種盪舟的意象,教我寫得特別歡喜。
這種外行人才會有的想像,增加了寫字的fu 。寫得投入,等車、搭車時,偶爾 會不自覺地在腿上、在皮包上,甚至在空氣中書寫。虛擬的字不留痕跡,寫得非 常流暢,筆畫之間還有「牽絲」效果呢。
學期末,寫「作品」的時刻,我又開始玩我的創意。我寫「靜觀」兩個大字, 落款「靜娟」以台語念,也是靜觀。我拿朋友的書名來組合,「公主老花眼。 對荒謬微笑」;也拿自己的書名寫「采集陽光和閑情。輕鬆做事輕鬆玩」,或
嵌著寫「布衣生活最自在,眼眸深處有文章」。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出處,只覺 得我「與眾不同」,特別搞怪。
我也從書裡找台灣諺語,神仙打鼓有時錯,腳步踏差誰人無;一年一歲兩年
三歲三年五歲;半暝想到全步數,天光醒來無半步。最後一句尤其是我的心 情寫照:凌晨是我的立志時間,一起床,那些志氣就與我無關。
為了寫它們,得辛苦地從《千字文》中尋找──學過的字只是少部分,再從 書法字典裡搜尋,最後雖然未必寫成作品,卻也學了一點東西。
學小篆階段,我曾寫「不作無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老師很不以為然, 說不該如此消極(他對老人家還有指望哩)。其實我的無聊之事,就是包括胡思 亂想,寫些不按牌理的句子;順便從其中得到樂趣啊。
如果沒有樂趣,學習有什麼意思。
聯副2013.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