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推拒,水墨畫最後還是交給畫商拿去裱背了,也參加學員成果展了。
撤展那日扛回家,就讓它隨意靠在牆上。數日後兩對兒媳回來,說畫得不錯
耶,大兒子問要不要讓他拿去店裡看有沒有人要買?可以掛在二樓「墨中間
」。
我隨口說好啊,「可是我的畫不禁看,內行人看兩眼就會看出瑕疵的。」
「那我們就貼個請勿逗留的條子。」
媳婦說得更實際,「那就掛在樓梯牆上。」
那老建築的檜木樓梯沒有轉折處,一路到頂;有點陡,所以只宜專心上下。
兒子問,那你多少肯賣?「六千塊就可以賣啦。」
你花多少時間畫的?「墨部分的粗稿大約兩個小時吧,但接下來一次一次修
改,噴水、渲染,時間就難估算了。」
兩人說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我不由心虛起來,自曝兩處缺點。兒子說既
是寫意山水,看畫憑感覺,不必處處推敲啦。
這說法最能安慰畫不好的人,但我仍然狐疑,「真有那麼好嗎?我畫稿完成
後常貼在衣櫥門上,你們不是沒看過,可不曾聽你們這麼用力稱讚;現在只
是因為裱好、裝框,才變得有模有樣的啦。」
兒子認真端詳,說,「咦,對,這個框好!這個框好!」
二媳轉頭看另一幅參展的畫,說,「水彩畫的框也很好看。」
給孩子們這一鬧,我覺得這畫倒也不差了。
展覽期間掛在它旁邊的,是一幅接近畫家水準的作品。這位同窗學水墨多
年,筆觸「老辣」,用色較沉,畫面有古樸的味道。而我前景的樹,墨色尚
有層次,有所謂的「墨韻」,大片山石部分卻過於明亮,少了內歛的味道-
雖然有同學說更喜歡我的「清爽乾淨」。
如今它唯我獨尊,沒有別的畫可比,倒也顯出它的「好」。過於明亮又如
何,自然界本來就無一定的章法;就算是寫生,也可以把尋常土石畫成花
崗岩,甚至玫瑰石!
有些像午夜吹口哨,自己壯膽;可我想到學畫過程和畫畫時的心情,就覺得
這畫另有潛藏價值。
最初,我學畫的目標是西畫,素描、粉彩、水彩。但我上課的「社會大學」
以普及大眾教育為宗旨,希望人人有機會學習;所以同樣的課程上過上、下
兩期後,必須隔一期或兩期,才能再報名。在無西畫可上的時候,我於是姑
且去選一位新老師來開授的水墨山水。
我們這「第一屆」的學員很幸運,老師才開過個展,手邊尚有主辦單位印製
的精裝本畫冊;每人一開學就獲贈一本。
第一期教授用筆的方法:中鋒、側鋒、逆鋒以及乾濕、濃淡;接著教樹葉的
畫法:胡椒點、鼠足點、梅花點、个字點與介字點、松針等;然後披麻、解
索、折帶、雲頭、馬牙、大小斧劈等各式山石皴法。
基本畫法教過後,老師示範簡單的小品讓我們臨摹。有時老師會說這個不要
丟,以後加上背景,並且上色渲染,就是一幅畫了。連學生這種最基本的習
作都如此看重,後來臨摹四開作品時,老師改得更認真。同學們說不必改得
那麼仔細啦,口頭點一點就好了(心裡倒是期望老師對自己的作業多「加持
」一下)。他說口頭講我們聽不懂,「何況你們畫一張圖一定花了不少時間。」
多數人都報上了第二期,畫得更有勁;幾乎每一堂都交作業。有位同學甚至
把老師畫冊中數十幅作品都臨摹了。
每次畫好,我都隨手簽名,免得認不出自己的作業。後來老師「忍無可忍」
,皺著眉頭沉吟一下,教我以後不要落款了。「您怕我不小心畫出一張好畫
嗎?」他說不錯。在他心目中,落款是為一幅畫點睛;我的簽名卻太隨性。
老師教我們用炭筆畫簡單的底稿,「張大千的畫留下草稿線條,不擦掉,畢
卡索也是。這好像彈吉他,有時會出現哽──的聲音。也許它有點噪耳,卻
也有人認為它是意外的裝飾音。」
為什麼現代人畫的山水圖,裡邊的人物還是穿長衫、束髮梳髻?
他說,「如果客廳掛這麼一幅畫,看著古人衣袂飄飄在那兒遊山玩水、下
棋、彈琴、泛舟或簷下展書讀,心情不是會很寧靜安詳嗎?」
而且,畫中人最好有點駝背,「比較文氣。七八十歲的人沒有抬頭挺胸的。」
有一回老師說某位同學的畫很有意思,可以框起來掛了。
依我看來,那幅畫筆觸生澀,是一位畫筆不聽使喚的老先生畫的。
請教老師「很有意思」是什麼意思?
「他畫的和我示範的很不一樣,山水畫不適合用這麼鮮明的紅和綠,但他前
後兩處屋頂畫成這個顏色,和樹的綠對照起來,卻有特別的趣味。」
覺得自己說得不夠明白,老師又補充,有一次跟他的老師提到某人,太老師
思索半天,說那個人很有意思。很有怎樣的意思?老師沉吟好久,說,「是
那種不合邏輯的有意思。」
太老師九十歲了,學生們輪流帶他出去吃飯。他吃得少,話也少,一頓飯說
不了幾句;兩人(有時另有其他同學)靜靜相對吃飯,然後送他回去。「只
是定時去看看他,陪他吃飯。」
多年前曾聽一位作品已廣受收藏的畫家說,每次老師點名他來磨墨、拉紙,
都歡喜到要發抖;教我覺得不可思議。現在聽老師如此談太老師,發覺水墨
畫家好像比較有「執弟子之禮」的古風。
一位男同學於是說:「同學們聽好,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班長接著說,「以後老師年紀大了,有意願陪他吃飯的來報名,我來排班。」
大家爆笑,老師才五十多歲,比絕大多數學生年輕。
可他修養之好,恐怕不是我們能及的。
班上有幾名怪咖,其中一位總是站在老師旁邊,邊看邊不停地說一些無厘頭
的話。她存多少年的紙,在哪裡買的,她有一枝羊毫筆不好用。還有,老師
您為什麼不用小匙舀水?您這樣沾水,顏料消耗在水裡了;下次我帶個小匙
來。有一次帶一個保養品用完的空盒給老師裝墨,「比碟子深,比較好用。」老
師說「太娘」了,下一堂課卻跟她說盒子裡邊擺棉花、裝墨水,在自家畫室
用。
幸好後來大家的修養也變好了,從側目、不耐、出言阻止,轉而微笑著欣賞
這位同學的天真加無厘頭。
有同學過度認真,不僅拍攝完稿的作品,還一路攝錄老師這座山如何皴、苔
又如何點的示範過程。為了找較佳角度,相機竟然飛到畫紙上方做「低空攝
影」。同學不悅,抗議視線被擋,也干擾老師教學。老師卻不以為意,以雙
指為他的畫比一個「YA」的手勢,讓大家失笑。
有人自我感覺良好,說老師教我們這樣有趣的學生應該不錯吧?他點點頭,
說「我發現這兒的學生,…..」以為他要說比較用功、進步快之類,誰知他
停頓一下,「比較愛畫完整的畫稿,而不是基礎練習。」原來好高騖遠不是
年輕人的專利。
一筆一筆在宣紙上造景、渲染時,腦海中難免會想到教室裡的氣氛和老師言
談中的意思。它們盤旋在我的意識裡和筆墨中。
「那麼大」一張四開紙,要落筆多少次才能畫出從近景的樹,延伸到天邊的
遠山!其中有我的努力,也有老師的修養和幽默。不都說看畫不能只看表相
,要看透它的內裡,最好能了解畫者的感情和情緒嗎?
至少,我自己了解。
何況,這畫還有老師的墨寶--老師本來寫好題字供參考,但誰能臨時抱佛
腳寫出一手好字?便耍賴求他「點睛」加持。
這麼想,更要敝帚自珍了。
賣掉?一萬塊也不賣!(愛說笑,誰會買!)
2013.7《文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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