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想過會和「野鳥」有如此綿密的牽連。
五月裡一個早上,丈夫告訴我,桂花樹上有個鳥巢,應該是空的。我拉開厚厚的樹葉查看,卻驚動了一隻白頭殼仔(白頭翁),快速飛到女兒牆上,焦慮地張望、啼叫。遲鈍的我這才想起不止一次曾看到鳥從那茂密的樹葉中竄出。再查看那多半以乾草編成的窩,裡邊竟有兩個蛋!巢看起來牢靠,神奇的是,外圍還有一圈白色尼龍繩鬆鬆地把它與細枝連結在一起。
鳥兒選擇在我們家的小樹上築巢,真是很大的榮幸。我們的「屋頂花園」是隨意型的;有什麼種什麼,多是天外飛來的或扦插而成的植物,日久天長,倒也枝繁葉茂。雖一直有白頭翁、麻雀來盤桓,偶爾也聽得到綠繡眼和紅嘴黑鵯的鳴聲;但鳥兒在這個地方安家落戶、又讓我們發現,卻是第一遭,意義非凡。著實為我們屋頂的生態,加了好多分。
接下來的日子,上樓時我便會去留意那個鳥家庭。沒聽到「嘰哩咕嚕,嘰哩咕嚕」「巧克力,巧克力」聲音如溜溜球那般滾動的呼喚,便疑心白頭翁已被我嚇走;看到母鳥飛到高枝上用粗啞的聲音警告,便提防狗兒去干擾鳥兒的孵育大事。
六月初發現白頭翁嘴喙上啣著形狀如蚯蚓的食物,久久停留在水塔頂端或鄰人花棚上。瞧那遠遠偵測的模樣,顯然是不願意在人類的眼前曝露家的所在。起初,我有一個浪漫的想法,是公鳥為辛苦孵育的母鳥帶回食物嗎?接著想到似乎有一陣子不曾看到鳥兒成雙作對,猜想公鳥說不定趁母鳥守著窩時「打野食」去了。那麼這帶食物回來的一定是母鳥啦。於是,管不著遲遲不敢進巢的鳥,撥開樹叢偷窺一下,喲,正是兩張極力朝上伸展嗷嗷待哺的黃色小嘴。
過兩天,看四下無鳥,又去偷窺,黃色鳥嘴竟變成三張!難道在我看到兩個蛋後下了第三個蛋,它又比別鳥晚一兩天孵出來?小嘴如此急切,如果把指頭伸過去,牠們一定會含住。巢鬆鬆的,傾斜狀,連著兩天的豪大雨,真擔心巢掉落,更擔心雛鳥夭折。牠們的翅膀只長著細細的毛,要飛翔恐怕還有一段日子。
接著還是令人心慌的豪大雨,是不是該給牠們打傘呢?請教長期照顧傷鳥再野放的朋友,她說母鳥會用自己的翅膀去為雛鳥擋雨;如果沒有,不妨把牠們拿下來,放在保麗龍碗裡餵養。那晚天黑雨驟,我的焦慮已到臨界點,忍不住打手電筒去「拿」牠們,發現巢不難摘,便連鳥帶巢拿下來。小鳥只剩兩隻,我相信其中那隻看來比較弱、競爭力比較差的已夭折,而且像朋友說的,已被「親鳥」啣走了。
我把兩隻鳥和巢放在一個舖了毛巾的小籐籃裡,牠們唯一的任務是吃,眼睛還沒睜開,卻只要我動了花籃,就仰頭張嘴,嘰嘰叫。冰箱裡可以餵的只有蝦子,剝殼、剁碎、用筷子餵,牠們卻好像永遠吃不飽。前面吃,還沒長毛的尾端卻一撅,排出幾乎與進入的食物等量的灰白色糞便。朋友說據她觀察,野外的親鳥每十至十五分鐘會餵雛鳥一次;還帶鼓勵性地說小白頭翁好養,如果我留下來照顧,牠們會黏我,與我很親。看小小的牠們張開與身體不成比例的大嘴狠命地吃很有趣;可是,十至十五分鐘餵一次,我哪有能力充當那樣的保母!我也不知去哪裡張羅牠們最愛的食物:麵包蟲。怕牠們吃不得冰涼的食物,蝦肉還微波加溫過呢!好在朋友也說了第二天如果沒下雨,只要把牠們放到地上,親鳥一樣會來餵食,不會像貓仔那樣,被人類接觸之後就遭到遺棄。所以這個晚上,餵了幾次後,我便用毛巾蓋上籃子,防家裡的狗對牠們不利,也強迫牠們專心睡覺。
第二天早上有陽光,籃子提上樓,才發現毛巾上很多大頭螞蟻!親鳥的餵食技術到底比較專業,不會像我那樣,讓部分食物落在外圍。原先的巢也非常乾淨,顯然親鳥時時清理孩子們的排洩物。
把籃子放在地上,親鳥們嘈嘈切切地討論著,似乎一時拿不定主意下來;後來掛在花棚上,人躲在小書房裡遙望,才見牠飛來飛去地忙著餵食。先前是冤枉了公鳥,原來牠們還是行動一致的,一隻餵食,另一隻就站在水塔上或花枝上警戒。我一出現,兩鳥的叫聲就很緊張,「敵人來了!敵人來了!」小鳥禁不起陽光的曝晒,我把巢放回桂花樹叢裡原先的枝椏之間。為了安全,鬆鬆的巢下多了一個戳了幾個洞的保麗龍碗,這樣的巢才承受得起親鳥的重量吧?移巢之際,一隻成鳥俯衝下來,企圖攻擊我;起初還覺得好玩,後來想到牠如果把我的眼睛當目標,就不敢大意了。
接下來還是天天下大雨,我忍不住天天去偷看雛鳥好不好,去摸摸巢濕了沒--那動作很像去探嬰兒的尿布。因為我素行不良,親鳥的防備工作更森嚴了;幾乎一有動靜,牠們就出現,叫囂、恐嚇聲不絕。我很抱歉害得牠們無法安心覓食,可心裡想著既然牠們那麼一丁點的小腦袋連欺敵、攻擊、威嚇的戰術都精通,也許可以明白我是「善意的第三者」吧?善意到雖然一再告訴自己物競天擇,卻就是掛心這麼嚴酷的天氣給了小鳥不合常情的考驗--恐怕連親鳥都消受不起哩。有一個晚上手電筒的光照驚起了親鳥,確知母鳥會用牠的羽翼保護幼雛了,還是不能放心,終於想到了在準備給蒜香藤攀爬的網狀棚上舖(夾)上一件黃色雨衣。這樣,除非風斜雨急,桂花樹裡的鳥巢再不會濕了,那兩隻眼睛已睜開、羽毛也成形的小鳥存活的機率會大得多。南部大水,災情慘重,每日看電視,心情沉重;可是我全力關心的範圍卻縮小到兩隻小鳥,心情更複雜。人真不該有感情,有感情就有牽掛。
鋪了雨衣接下來幾天,卻都是有陽光的日子。我在女兒牆上撒米,心想就算不能餵雛鳥,親鳥也可以果腹。網路上說白頭翁愛吃木瓜;在菜場看到的木瓜卻都不夠熟軟。看牠們在屋頂開滿花的紫薇叢中穿進穿出,大約也有可吃的果子吧?或者也有蟲可以啣來餵雛鳥?附近好幾棵大榕樹,它們的籽掉滿地,也是白頭翁的食物。
周末有事外出,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能去看鳥,竟只剩一隻!而且是比較小的那隻。怎麼一回事?問丈夫,他說昨天兒子帶回來的狗一直直立、攀著桂花樹的大花盆,兒子才發覺有一隻鳥掉到花盆裡;撿回巢裡過後不久,又看到牠掉在地上,再撿回去。是比較強壯的那隻,正在學飛吧?現在不見了,難道是飛走了?可羽毛未豐,照說只能在巢邊顛顛躓躓撲跳而已。那麼是摔死被親鳥啣走了?心情很壞,昨晚和朋友吃飯,得意地描述著「我家白頭翁」的狀況,說很快可以欣賞到親鳥教飛的情景,朋友還揶揄「教飛的時候,你要跟著一起學」呢。
僅存的一隻在我搖動樹枝時,不再急急索食,下午再看,死了!一失蹤一死亡,不聞親鳥的呼喚,難道牠們離開這傷心地了嗎?
當晚兒子回來吃晚飯後回去,過一下子卻又上樓,雙手捧著小鳥。「就是不見了的那隻嗎?」一定是的,不可能那麼巧,有誰家的小鳥會掉在我們一樓的地上。兒子真是牠的救命恩人,「一小團黑黑的東西」竟那麼運氣地被他發現。不可思議的是,牠的體力充沛,懂得自衛;抓牠,小小的爪子就抓我手指。猜想牠從五樓掉下去時出於本能地撲打翅膀;所以安全無恙。
這個晚上,我自然得再充當一次保母。冰箱裡找不到可以餵的;特地去超市買了絞肉和鯊魚。剁細吃應該沒有問題,牠比上次餵蝦肉時大多了。
不過次日早上再連鳥帶籃提到樓上時,發現牠排出的是絞肉的原形。鄰人怡文對動物最有愛心,去問了有養鳥經驗的人,買回了小米,和我用針筒合力餵食。手忙腳亂,又以甜蜜「鳥語」誘導,卻效果不彰,最後我認輸,決定快快讓牠回到桂花樹上;接下來就看牠的造化了。兒子說得不錯,牠不是寵物,我們的熱心說不定只是雞婆一場。
我們在花樹下擺了一盆小米一盆水。就算小鳥不會吃,能餵牠的爸媽也算聊表心意了。
那個午後,我幾度瞇眼細找,看到小鳥安靜無聲地站在小枝上;似乎牠知道這才是生存之道。最後一次找到牠,卻是站在女兒牆下,縮頭縮腦的模樣有點像夜鷺--難怪牠會落到樓下,女兒牆有大大的洞。我小心翼翼把牠捧起,要帶牠離開危險地區,親鳥適時出現了,一隻在欄杆上高聲叫囂,一隻貼地繞圈急奔,動作之狂亂、叫聲之淒厲,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後來我去中部,四天後回來,已不復聞白頭翁的歌聲。我想,小鳥一定已飛得很好,和牠的父母另找棲息地盤了。希望那是個更方便覓食的地方,而且,沒有雞婆的人類的干擾。
只是,意外有這麼一段鳥情,上樓時,如果狗好奇地張望某棵樹,我就會去撥撥枝葉,期望忽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如果聽到細細的鳥鳴,也會去尋找。我的聽覺很靈敏,當牠(們)還只能待在巢中時,透過浴室的天井,甚至躺在靠後窗的床上時,都不時可以聽到細細的高頻率的鳥啼呢。
2005.9.4華副
五月裡,救了一隻斑鳩,寫了<窩藏著一名嫌疑犯>,
才想到把這篇幾年前與白頭翁的一段因緣貼上來。2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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