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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97/3/15 19:30
地點:國家實驗劇場
節目名稱:創作社‧《R.Z.》
在某位朋友那種「妳不寫就對不起什麼」的苦口婆心勸告下,決定將3/15晚間看過王嘉明的《R.Z.》心得以文字記錄下來。(他真的太、太苦口婆心了!)
先說明一件事情,因為我在讀書的時候讀過這個劇本,相當喜歡,所以我所有的感受和觀察,也都是以「我讀過劇本,並且相當喜歡原作」這個大前提所出發的,因此某些觀眾沒能感受到的導演手法或表演方式,我相信與此有絕對的關係。但是劇場工作者當然不能要求所有的觀眾都是看過劇本的,我只是想說,也許我的看法並不很公平,不論對導演,或是對其他的觀眾而言。
《侯貝多‧如戈》(此為桂冠的版本譯名)是一個在語言文字上重挫觀眾的戲。我說重挫,是指當劇場的觀眾已經習慣了以生活語言為基礎的寫實劇風格後,對於詩意且冗長的台詞有生理上無法快速消化的困難。這沒有什麼好與不好、應該與不應該,劇場本來就是可以呈現多種樣貌文本的地方(而且也應該要如此),只是觀眾確實因為生活環境、文化條件的關係,對於那樣的台詞有著無法快速消化的胃脹氣。
這個劇本卻是「比較傾向」用大量的角色台詞堆疊出人性荒涼孤獨卻又莫可奈何的面貌,也有與角色身份-或者應該說,角色的身份所象徵的義務與社會地位-相悖的語言所呈現出的暴力與懦弱(小女孩的哥哥應該要保護她,但把她賣給了妓女戶;小女孩覺得自己胖,不夠美,但她希冀的美卻讓她成為男人洩慾的目標,雖然她並不完全自知)。
這些即使有兩個角色在同一場景卻發展出幾近於獨白的台詞,是串連整齣戲情節行進的重要線索,卻也是表演與觀賞之間的重大阻礙。原因很簡單,如此長時間抑揚頓挫、猶如詩句的語言,讓人昏昏欲睡,而且使得關鍵場景的攻擊火力被消弭至與其他場景火力相當的平均值。我自己當初在閱讀劇本的時候,就曾經在中間產生不耐,雖然比起戈爾德思的另一個劇作《棉花田裡的孤寂》,《侯貝多‧如戈》已經算是一個很短的劇本了,然而壓住不耐看完,卻形成一股強大的反噬力,讓讀者深陷那灰暗的光明與美麗的暴力中,無法回神。
是的,大量詩意的文字、在議題上邏輯思辯的句子,都是這位劇作家的特色。而我想這也是許多導演的挑戰。
一如創作社在面對媒體時所強調的重點,「聽不懂的語言」,以及用字幕來代替演員的台詞這件事情,讓我在戲的一開始深感困惑。「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為什麼我得在劇場裡面來回不停的看著演員的表情跟字幕呢?我又不是在看能劇?!」整個上半場,我無法被導演選擇此手法的用意給說服,人與人溝通的無能,這個議題早就被做爛掉了,幹嘛還要玩弄種種看起來相當便宜的手法咧?何況演員們自己都無法被聽不懂的台詞給說服!不管是多有經驗的Fa、多懂得在right timing做出不多不少可愛搞笑的維緯,都讓我明顯的看到了他們對於角色在自創語言部分的表演疏離感。
到底為什麼?
然而隨著下半場的進行,我不得不稱讚導演運用自創語言及字幕的聰明。想想看,經過65分鐘大量聲音的疲勞轟炸、眼睛轉來轉去又看字幕又看動作的勞累,接下來的表演如果幾乎沒有聽不懂的東西,觀眾的感官會呈現什麼樣的狀態?
對,像是突然醒了過來。突然很輕易的就聽懂了演員的話,突然很專心的可以看著他們的表情、動作以及這中間所創造出來的交流,一切,都變得簡單了。
這個簡單相當重要,因為下半場的最末幾場,是劇作家思想的核心,是這個悲劇的高潮,所有角色的深層心理狀態,在這幾場被狠狠剝光,沒有遮掩,而且將從人性的種種矛盾、懦弱、悲慘,逐漸變成一種帶有酸澀味道的隱晦希望。如果沒有自創語言和字幕的手法,觀眾會被從頭到尾都聽得懂得語言節奏給打疲掉,會對比上半場更美麗蒼白的絕望失去感覺,會對人物赤裸的自我剖析感到不耐。
所以我說聰明,雖然可能還有別的辦法,但他卻想出建築出更高的語言屏障,來解決劇本本身就有的語言問題。也就是我說的生理性的胃脹氣。(如果是各位,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解決這個棘手的大問題呢?有比王嘉明簡單一點的辦法嗎?)
另外一個我得說導演相當聰明的地方,是他對於舞台形式與劇本內涵的掌握與結合。這齣戲是一齣非常適合用前衛實驗的方式來遊戲的劇本,因為劇情、場景的結構,並不是寫實的卻又建立於某種程度的寫實之上。導演們當然可以用很寫實的場景來做,也可以隨心所欲的搞實驗,可是問題就在於,這樣的一個文本,到底怎麼做,才是最適合的?過猶與不及都會砸了此劇豐富的精神層次,而我相當討厭不瞭解劇本就按自己意思亂搞一通的導演,他們經常自以為很風格就是很屌。
孰不知,如果沒有做足功課去真正深挖文本精神與內涵,並在其中找出符合的形式,很風格通常都會變成很空洞,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導演也未免太自以為是了吧」,強加某種詮釋在文本上面,但卻與文本原來的訴說完全不合。
但王嘉明的《R.Z.》卻讓我覺得我重新在劇場裡找到我想看的「風格」。當我看完戲出來的時候,我很篤定了我想要看到什麼樣的劇場作品:一是像陽光劇團那樣的戲,親密的與觀眾有著深刻且無欺的情感交流;二是有著與文本相呼應、不是貧乏靠夭的風格作品。風格和舞台形式,是與劇本內在相連的。這齣戲幫助我找到這個向來模糊無法具體明說的願望。當Zucco的母親回憶他小時後光潔稚嫩的皮膚上,反射出多麼純真的孩童面時,導演卻讓黑紗包住如戈的每一吋外露皮膚;以及如戈從人形模特兒的下面抽出他要的褲子時,我突然想到「我和我的邪惡都是從妳裡面爬出來的」這樣一句話,導演的確把戈爾德思要說的那種從母而出,反弒我出的諷刺與荒謬,往前又推了一步。
到了公園搭訕貴婦的那一場,排成半圓弧形的舞台創造出監獄藤條的視覺,以及那些只用了一場就收起來的大燈,又與劇本中人群的觀看相呼應,或說更進一步解釋了人群的觀看--媒體。讓三個演員在舞台形成的小牢籠與攝影棚裡面被搶被殺被討論,這個牢籠與攝影棚卻是劇作家的公園,荒謬至此卻又合乎邏輯,我不禁在此景的某些時刻笑了出來。
王嘉明選擇的舞台形式,與文本強大的核心、情感都相呼應,甚至更強化,最代表的一場當然就是侯貝多從高樓上跳下的那場。導演去除演員,全然用聲音與字幕來演出此景,把字幕從平行顛倒成垂直,讓角色們的情緒跟著字幕的形狀走,字幕由下而上的呈現方式,也強化角色越來越高昂的情緒,當然也呼應著侯貝多被描述的「往上爬」的意象,然後當他縱身一躍,巨大的尖叫聲伴隨著重複又重複的字出現,那人群的驚懼與侯貝多瘋狂的行為,也籠罩著整個劇場。
聰明,除去演員,單純的只剩下語言文字和音聲,卻得到強烈的劇場效果,並且讓觀眾得以盡情想像他們腦海中如戈奔向太陽的畫面。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在黑暗裡,我對自己說:「我向來拒絕認同小劇場裡的無謂尖叫,但這一次,我願意。」
最後,Fa和梁菲倚精采的表演給了我另外的驚喜。我從不知道梁菲倚是誰,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的表演,但我相當期待再看到許多不同的作品。她對於掌握不同角色,以相當程度的區隔且突出每個角色內在狀態重點的表演方式,讓人印象深刻,覺得她是有相當基礎的演員;而她飾演的母親與貴婦,都有一種柔軟自在的態度在其中,即使一位令人心碎(被殺),另一個令人感嘆,但她的表演都讓這兩個角色舒服的被觀眾接受。
而Fa詮釋的Zucco,在我眼前跳出了一個我幾乎從沒想過的如戈。當初在閱讀文本的時候,戈爾德思的如戈是以相當「Man」的形象出現在我眼前,即使他的言語透露出小孩般的生存焦慮與恐懼,即使他的夢想是詩意的,但他的戲劇動作仍讓我覺得他是個強大且暴力的存在;即使談論恐懼與詩意,他的身體也不可能是蜷縮的。可是Fa的呈現,讓如戈變成了一個哀傷又恐懼的孩子,他抱膝埋著臉的樣子,是一種不透過語言,卻帶強烈訴說傾向的身體姿態,而且的的確確是適合Zucco的。可能也是因為演員相當瞭解自身的外在條件,並無法造成型體上巨大的暴力感;也因為他的中等偏弱小的體態,使得他找到了從孩子般的內在來詮釋如戈,而這反而給了我一種驚艷,使我注意,「對啊,這個角色,的確是有受傷般孩子的面貌啊!」也因此,在這個劇本最重要的末場戲,那個如戈的灰色願望也變得更脆弱了,變得沒有那麼令人難以理解,變得讓觀眾得以用另一種溫柔的目光來看待這殺人犯。(那一段兩人輪流演Zucco和老人的手法,也同樣精采,雖然並不是什麼特別新潮的手法,但兩位演員詮釋得相當一致,這還滿難的。)
嘮叨了這麼長,總而言之,我看完戲以後相當開心,覺得好久沒在台北的小劇場裡看到能讓我開心的作品了。謝謝你們,讓我度過一個愉快有意義的夜。
ps:圖是某個歐洲劇團演過的《侯貝多‧如戈 Robetro Zuc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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