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那天傍晚，我去動了個小手術。
從我出生以來一直相伴我成長的表皮母斑－顆粒突出在臉上的增生胎記，在那一天被醫生再度用刀子除掉了，這一次，應該真的一勞永逸了吧。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動過一次手術。
那個時候的病灶很大，從左邊臉頰靠近耳朵的地方，往下延續大約8公分左右。原本年紀小的我覺得還沒什麼，還認為這個臉上特有的東西是我是外星人派來地球當間諜的最佳證據。但是這個證據逐漸長大，就好像我們經常看的外星恐怖片，外星人在地球人身上植入外星寄生蟲，然後一點一滴的吞噬掉牠們宿主。它快長到我的耳朵上面了，又長又大，有時還會滲血，擔心自己真的會被它吃掉耳朵的心情下，爸爸媽媽帶我進了台大醫院，將我送入了開刀房。
我記得我住的是三等病房，就是舊台大醫院院區裡的病房，十幾個人一間的那種。那個時候的皮膚科還不像現在是熱門的醫學院學生的選擇，整型手術在台灣也還沒成為潮流，因此那時候皮膚科病房裡病人的數字是零，除了我以外。
我住在最靠近走廊的一床，在同病房最靠花園和窗戶的那一邊，住了一個因為糖尿病而截肢的阿姨。為什麼皮膚科病房裡會住了一個因為糖尿病而截肢的內科病人呢？答案是因為內科病房全滿，那位阿姨又要住滿久的，因此被分到了沒人的皮膚科病房。我是她住院以後的第一個鄰居。阿姨的大兒子和二兒子每晚輪流看守照顧她，出於對小朋友的疼愛，她的兒子和阿姨自己，也就順便照顧我。
住院的第一晚爸爸為了安撫我，還帶全家人去那時候的希爾頓飯店吃自助餐。事實上，那是我有記憶以來，全家人少數和樂共處的一段時光之一。大概是因為我住院的關係吧，感情一直不好的爸媽那時候變得稍微親密一點，兩個人在吃自助餐的時候還會打打鬧鬧呢，只可惜，這樣的時光非常短暫，短暫的我只有那晚的記憶。其實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覺得很有趣，住院開刀是怎麼一回事，我根本搞不清楚。
第一個晚上，醫生還說「其實明天才要開始做各種檢查，妳今晚可以回家睡。」但我不想回家，想一個人躲在醫院的花園裡，一直聽我喜歡的音樂。不過住院的第一個晚上我就嚇壞了，被病房裡滿地的蟑螂嚇壞了。那個病房少說也有一個小學教室那麼大，到了晚上，悉悉唆唆的聲音吵的我不能睡覺，趴在床上找尋聲音的來源之後，我呆在床上全身汗毛直豎，群體行動的蟑螂像一張咖啡色的地毯，鋪滿了病房的地板，一張會動的地毯。
我想尿尿，怎麼辦？
我在床上爬來爬去爬了半個小時，始終不敢把我的腳往地板上移動。我看著這些噁心的生物忙碌的移動著，甚至在我病床後房的牆壁上游走，我跟牠們之間的距離，可以近到只有五公分。
你能想像一個13、4歲的小女孩半夜一個人面對滿室亂走的巨大蟑螂嗎？醫院的氣味散佈在走廊上，黑暗籠罩在我的四周，不時可以聽見阿姨因為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咦，大哥哥怎麼不在阿姨的床邊？啊，他出去玩了嗎？
最後，我鼓起我活到那時候最大的勇氣，將我的腳套上在地上的拖鞋。剎時之間，我聽到一聲唰的聲音，一整片的咖啡色地毯像摩西分開紅海那樣從我的拖鞋四周散開。媽呀，我套上拖鞋衝到廁所，一邊尿尿一邊發抖，在洗過手之後，鼓起所有吃奶的力氣，往我的病床衝去。迅速的潛進病房，猛的一下跳到床上，拉上被子，在被子底下喀拉喀拉的抖著。
第二天起床以後，我跟隔壁的阿姨講這件事，阿姨笑我說：「笨孩子，蟑螂怕人，牠們不會爬到床上來的。」那天晚上，我又因為害怕而失眠的時候，瞧見有兩三隻蟑螂，沿著阿姨病床的床腳，爬上阿姨的床墊。媽呀！
檢查、拍照、會診，接著，手術的日子到了。
我只記得躺到手術台上之後，我頭上的那顆亮得不得了的手術燈。大家可能都有在像er那樣的影集裡看過，像是有很多眼睛的一種奇怪燈光，好像它也有生命似的。
然後有個大姐姐走到我的身邊，在我的胸前放了一個面罩，她說：「等一下醒來的時候不要亂動喔。」我點點頭，意識開始模糊，朦朧之中，一扇門打開，我的主治醫生帶著一大群實習醫生走了進來，發現我還穿著長褲，有點驚訝。「她還穿著褲子耶。」「沒關係，只要不是毛料的就好。」
我昏過去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看見我爸爸坐在我旁邊。他小聲的跟我說：「妳剛剛麻藥退的時候亂動亂動，所以醫生們把妳綁起來囉…」這是從小到大，少數跟爸爸相處時光的記憶之一。然後，我又昏過去了。
醒來以後，他們說，我早上九點鐘進手術房，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我是有點不相信啦，中間醫生沒有吃飯嗎？一直站著都不會累喔？有必要開這麼久嗎？
媽媽說，因為在臉上啊，所以很謹慎。
術後一切正常，我平安的長大，除了我不是個太愛漂亮的女生，沒有每天乖乖擦除疤膏所以手術的疤痕還滿清晰的這件事之外。
不過，當初留下一小塊，大約只有0.5公分的表皮母斑沒切除。因為這顆小傢伙的位置跟那個大條的、快長到耳朵上的大斑有點距離，要切除的話，整個傷口的範圍會變很大，醫生擔心年紀小的我沒法承受。所以將小傢伙留了下來。
然後小傢伙變成了一個傢伙，不大不小的傢伙。
今年決定在開學前把這傢伙給幹掉。現在的皮膚科可方便了，私人診所就有儀器處理掉這樣的胎記。之前看診的時候，醫生並沒有介紹有幾種方法可以除掉這傢伙，以致於決定除掉牠的那天，我根本沒有心理準備又要動刀子了。雖然這次傷口不大，一處大約1.5公分，一處大約不到1公分，但畢竟那還是傷口啊，是拿刀子割出來的傷口啊，我本來以為是要用雷射的啊！
「好，那等一下我先去處理一個脈衝光，就可以幫妳做手術了，妳先在外面等一下喔。」
因為某些事情而心情沮喪的我，坐在台北東區這家沒有健保的、像美容沙龍的皮膚科診所，注視著自己沮喪的心情。喝著咖啡，翻著雜誌，等候小姐領我到房間裡去。
約莫30分鐘以後，我被領到了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張床，床的上方有一個手術燈，但是是比較接近牙科的那種，跟在開刀房裡有眼睛的那種生物不太一樣。我躺了上去，小姐開始為我的患部消毒。我躺著，瞪著那顆手術燈。我突然害怕起來，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我不要做手術了，我沒愛漂亮到那種程度，我不介意臉上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只要那傢伙不要再長大就好，剛剛醫生才告訴我，「已經27歲了，應該不會再長大了。」
媽的，為什麼上一次門診的時候你沒說？！
一邊躺著，心裡開始問自己：「為什麼妳自己一個人來？妳等一下要麻醉耶，妳怎麼會一個人來？」因為我不知道要用到刀子啊！！！
我怕得心跳加速到我快喘不過氣的程度，身體發顫，非常想要從床上跳起來，立刻跑出診所。已經有好久好久不曾這樣的恐懼過了。想跳起來跳起來跳起來，但是我沒有，還是沒有，我瞪著那顆燈，瞪著，然後醫生進來了。
我原以為打麻醉針會非常痛，醫生也說只有打麻醉是整個手術過程中最痛的時候，所以我很害怕。也很擔心這樣的診所要是麻醉出了問題妳死在那張躺椅上怎麼辦？當醫生打第一針以後，靠，擔心個屁呀，簡直跟蚊子咬妳一口差不多嘛！連牙科的麻醉針都比這個還痛！
一邊動刀，一邊跟我聊天的醫生，讓我輕鬆不少。我除掉那傢伙啦。永遠的。
只是，現在…吃東西有點點困難，嘴巴張不太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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