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不問妳的過去,看不見妳發爛的內心,卻總能眼瞅見誰藏在袖子底下的傷口,一邊計較著誰臉上跟著妝容一同斑駁、脫落的演技。」
台上的英語教師叫喝著讓蕭詩情摘下手腕上的護套,周圍的學生們竊竊私語地說著那些自殘的人,學校一律會被給予大過處理。
陪著顏虹玉在急診一夜未眠的蕭詩情,一時之間竟也不知怎麼戴回那張既廉價又多裂的面具。
只是拖著沉重到幾乎足以骨裂的腳步,蕭詩情毫無笑意的臉上明明沒有任何殘留的淚痕,可即便如此,號令著學生們集合準備要升旗的教師,突然湊近了蕭詩情的耳邊說道:「這裡是學校,不可以把妳的情緒帶來學校裡。」
蕭詩情先是靜靜的看了那個維持著溫柔人設的導師幾秒,然後她扯起了被盛夏裡的寒意給凍僵了的臉皮,她上楊著嘴角,直到看見女人滿意地轉身離去。
原來,殺了人之後要開心地笑啊。
腦中浮現顏虹玉奄奄一息的模樣,現在想來,那或許是她這輩子扯得最駭人的一次笑靨。
嘻嘻。
老師,您知道嗎?
我的母親就死在我的眼前。
只差一點。
他們像極了瘋子,沒日沒夜瘋了一樣地就連呼吸都在努力演著戲。
就連厚顏無恥的丁建仁都強裝沒事一般,依舊纏著顏虹玉一句又一句的:「我錯了,對不起,我是真的愛妳。」
畢竟那間沒什麼人願意光顧的小雜貨店,所有村里的街坊鄰居都是看著顏虹玉的面子才會爾爾上門為丈夫買上幾瓶威士比。
他們既噁心又懼怕著惡名昭彰的丁建仁,又可憐眼前的母女,惋惜著她們的愚蠢。
尤其裝瘋賣傻的丁建仁其實可不傻。
他心裡其實異常清楚,如果身旁少了顏虹玉這般任自己欲取欲求的女人,早已被人視作害蟲一樣的自己,根本無法繼續安逸地在這座村子裡生活。
撿回一條命的顏虹玉一邊接受著男人的擁抱,卻在丁建仁不在的夜裡,悄悄地對蕭詩情咬著耳語。
她說:「這場戲關乎性命,妳必須凡事配合媽媽盡全力演好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女孩臉上雖然盡是討好的笑容,內心卻滿是暴戾。
每當看見丁建仁那副噁心的嘴臉,她總有股想要一刀一刀剜下男人身上的肉塊,拿來餵狗的衝動。
尤其在夢裡的血腥味越重,掛在臉上的笑容就越發燦爛。
可想而知第三所學校的制服才穿滿三個月,就連轉學都悄然無息,她們幾乎一件衣服都沒能帶走,在幾個街坊鄰居的掩護下,顏虹玉帶著蕭詩情逃命似的連夜離開那座路邊堆滿了垃圾的城鎮。
望著顏虹玉發白的臉色,蕭詩情只是語帶淡漠的問道:「妳又要再次丟下我,對嗎?」
「我愛妳,但是妳知道媽媽別無選擇。」
可一直以來別無選擇的人,究竟是誰?
過往的回憶還未講述到一半,蕭詩情突然一下子就自顧地笑了起來。
她對著始終不發一語的白袍女醫師眨了眨眼後笑道:「說到這個,我才猛然回想起來,其實就連蕭靖那個自私的男人,也曾對他最不屑一顧的女兒說過一次我愛妳。」
當年依依不捨的鬆開了梁宇婷的手,跟著兩人離開了那棟公寓之後,蕭詩情的監護權自然歸到了顏虹玉的手中。本還想著繼續獅子大開口的蕭靖,倒也沒想到原本不過打算賣吵著要看小孩的顏虹玉一個人情,怎知事後顏虹玉卻回頭倒打了自己一把說道:「既然現在一人養一個孩子,我又何必繼續給你任何贍養費?」
拿不到錢的蕭靖自然氣急敗壞。
因此他哄著蕭唯君時不時就給蕭詩情打電話,慣於謊言的男人臉不紅氣不喘地,放輕了語氣在一旁說著:「你跟姊姊說,如果在那裡過得不開心就回來吧。」
蕭詩情聽著這話的同時不免一陣啞然失笑,畢竟男人帶來的傷害,至今她仍然在夢裡也依然無法擺脫。
可他們都是一樣的,不論是蕭靖還是顏虹玉。
也許是因為期待太大,反噬而來的傷害就越是令人難以招架,即便顏虹玉並不像蕭靖一樣手裡拿著工具就想把人往皮開了一樣的打,可從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句冷言冷語,都遠比蕭靖那些鄙夷和嘲諷更讓人鑿心。
真正撕碎蕭詩情靈魂的人,是她曾經滿眼都是的母親。
顏虹玉是蕭詩情幼年時曾無比堅信的唯一,是道能夠帶來救贖的唯一希望,因此當那盞燭火熄滅時,她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世界逐漸崩潰。
蕭靖給眼前一片黑暗,卻又不知能夠何去何從的蕭詩情寫了一張紙條,上頭就寫著:「女兒我愛妳。」
顏虹玉將蕭詩情送回了那棟公寓裡,誰也不知道她們當初究竟為什麼會產生「蕭靖那男人終於長點心。」了的錯覺。
看著蕭靖臉上過於刺眼的笑容,聽著大人們將她的去留作為籌碼談著條件。
急於脫手的顏虹玉早已無心在意蕭靖開出的條件合不合理,畢竟丁建仁知道這座公寓位於哪裡,有著生命安危的女人自是一刻也不能多留。
她看著拉著自己衣角的蕭詩情,嘴裡能吐出的依舊就是那句:「妳愛媽媽嗎?那麼妳就得放手。」
蕭詩情聽話的鬆了手。
可她早已不知道所謂的愛究竟是什麼。
看著大人們的嘴臉,見識過成人世界的腐敗和骯髒。
不再對於生存懷抱著任何幻想的蕭詩情感覺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她同樣呼吸得小心翼翼,使勁縮在蕭唯君分出來給她的部分床角。在每個無法入眠的夜裡,蕭詩情心裡異常地清楚,即便人們的口中說著愛,可自己仍然是那頭隨時能夠被人棄之於外的野犬。
蕭靖明明向顏虹玉索求了各種各樣的費用,卻在給著蕭唯君零花的同時,總能忘了施捨蕭詩情買碗湯麵果腹的硬幣。
上了年紀的男人或許記憶不大好,總能忘記蕭詩情同樣是源自於自己的產物,忘了她曾被自己紙上那一句「愛」給哄騙著心生了些許錯覺,忘了她依舊還只是個需要被人保護才能生存的孩子,卻偏偏說什麼也不會忘記,顏虹玉的錢到底有沒有入帳了的這回事。
不知去向的顏虹玉時不時地就會突然音訊全無,等不到錢的蕭靖便會酸言酸語的逼著蕭詩情去找出她人間消失的母親。
蕭詩情手捧著娃娃店裡的阿姨,在上頭裹滿同情的50元硬幣,她說:「我已經跟老闆說了,所以妳如果沒吃錢吃飯的話就過來這裡,就這50元還是給得起的。」
再次回到那棟公寓的蕭詩情還是和年幼一樣,討厭回到那個稱不上家的地方。
她總會回到當初那所小學裡,呆望著曾經有過黎雪梅老師身影的空教室,對著陰暗的角落祈禱著她的靈魂能夠來到夢裡。
或是躲進那間能夠感受到些許人情味的娃娃屋,她猜想這世界或許根本沒有一個能夠容納自己存在的角落。
她感覺自己只能是一條仰賴施捨才能生活的雜種犬。
蕭詩情開始不禁想著,與其繼續沒有尊嚴地等著總有一天被蕭靖拿著掃把攆出大門,那還不如聽從剛認識不到幾個禮拜的年輕姐姐對自己所說的:「既然如此還不如一個人生活,難不成妳還對他們有所期待嗎?」
回到那棟公寓數數還不到半年,蕭詩情收拾好一個書包就能裝完的行李,已經沒有什麼好可以失去的少女跨上陌生姊姊摩托的後座,對於始終無法映入眼簾的未來,不知道還有什麼能更值得自己恐懼的蕭詩情,再次逃離了那座公寓。
緊抱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骨氣,生活的殘酷並不會因為誰比較勇敢就大方地給予溫柔。
蕭詩情跟著簡筱茵到了街景市集較為繁華的隔壁鎮,可任誰也不敢雇傭一個未滿十五歲又體態嬌弱的童工。
建議蕭詩情獨立的簡筱茵能夠給予的援助終究有限,對於一個毫無瓜葛的女孩,她幾乎已經竭盡自身能夠提供的最大善意。
離開了囚禁著自己的牢籠之後,蕭詩情才漸漸透過簡明願發現原來這世界還是會存在著和愛無關的些許好意,不論是那個曾給她50元吃飯,建議她去做個DNA檢測的阿姨,還是帶自己逃離那座城鎮,讓蕭詩情偷偷窩在她承租的套房裡的簡筱茵。亦或是那些對自己說著:「我們是朋友,有事可以依靠我。」在背後卻會對於其他人說著:「沒辦法,她沒有地方去很可憐,所以只好暫時收留她。」
在重新取得顏虹玉的聯絡而有個穩定的居所以前,蕭詩情曾流連在各個人的家裡,任由名為同情的刀刃一把一把扎在早已千瘡百孔的心窩上。
「我想那應該不是愛,但就像當初待在雪梅老師的身旁一樣,是簡明願老師讓我能夠繼續活了下來。」
逃離的台西,確定自己必須再次回到有蕭靖的那座公寓時,蕭詩情轉回了最初的那所中學,但慶幸的是她並不需要回到那打從一開始就腐爛的班級。
蕭詩情第一次見到簡明願時,還以為自己再一次見到了數年未曾出現在夢中的黎雪梅。
她們看起來明明截然不同,卻好像只需一句話就能讓蕭詩情的內心停止疼痛。
起初蕭詩情同樣打從內心抗拒著簡明願的好意和關懷,崩壞的內心讓她對於這世界的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在散發著足以腐蝕血肉的惡意。
蕭詩情的內心滿是憎恨,那些憎恨早已不再僅僅是對於她的父母和手足,而是對於這整個世界的厭惡和憎恨。
無法停止燃燒的火焰幾乎就要燒空她的五臟六腑。
可簡明願卻看到了蕭詩情笑臉下的傷口,和前面遇到的教師不同,簡明願從不曾要求蕭詩情必須成為誰,甚至給了蕭詩情最大的包容和特權。
簡明願充當了蕭詩情的父母,幫忙簽寫著她的假卡和聯絡簿等各項聯絡單。
聽見蕭詩情說道自己逃離了公寓,開始獨自一個人的生活時,並沒有用任何怪異的眼神目視著她,即便是瞧見蕭詩情手腕那各種交錯的傷口。
蕭詩情一天下來的餐食幾乎僅能透過學校裡減免過的營養午餐來填飽飢餓,為了不被人側目,她總會盛滿三分之二的便當盒,中午時僅吃上一半,剩下的則是自己的晚飯或是翌日的早餐。
因此每到夏天時,每當放課後花了一個多小時回到隔壁鎮,那個顏虹玉本是承租用來置放雜物,幾乎什麼都沒有的小套房時,蕭詩情只能吃著餿掉的便當,或一天一片有些發霉的吐司。
蕭詩情日漸習慣飢餓,還有腐敗食物傳來的酸臭。
她更加習慣無法入眠的夜晚,還有人性的殘酷和冷漠。
可簡明願始終用著蕭詩情不會感到抗拒的距離,默默地給予著溫暖和幫助。
「第一次有人告訴我,妳不是具屍體,更不是條狗,而是個活著的人。」簡明願甚至讓蕭詩情自願停止了各種自我凌虐。
十五歲生日時,簡明願特地給蕭詩情買了一塊生日蛋糕。
即使她眼前這個不時就會被無法抑制的情緒給淹沒,而一心想著要逃課的學生,堅持不到一個上午就又和自己提出要請假的任性要求。
簡明願什麼也沒多問,她只是讓蕭詩情暫時一個人靜坐在空無一人的花蒲,靜待著她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
簡明願犧牲了自己教師午休的時間,她開車送著蕭詩情回去她想回去的地方,遞上那一塊她趁著下課時間外出買來的蛋糕說道:「我知道妳可能不想聽見人家對妳說生日快樂,因為妳一直都在想自己如果不存在就好之類的念頭,不過我還是想跟妳說聲-詩情,生日快樂-。」簡明願的笑容,蕭詩情至今依然無法忘懷。
蕭詩情突然想自己年幼時的願望,曾經得自己也不過只是想要聽到黎雪梅的一句祝福,最後卻只等來了殘酷的死訊。
她再也等不來黎雪梅的一句溫暖問候,卻沒想到等來了簡明願最包容的祝福。
「愛究竟是什麼?」
「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
「有些人嘴上雖然說著愛,卻像恨透你一樣,往往把最殘忍的都留給了你。」
「可也有些人從不說愛,也沒有任何理由愛你,卻能隨手把最溫暖的衣服給了你。」
「愛一個人又應該怎麼才對?」
「有些人以為自己努力過了,可周圍的人總說像她這樣的人根本沒有心。」
「是該保持距離和放手,不讓人感覺到任何壓迫,只要對方幸福就好?」
「還是過於執著,非得變成恐怖情人,這樣的愛才能算數?」
「還是說只要能夠說得出口,不論其中是否包含多少了因素和算計,就能算得上是愛呢?」
在蕭詩情看來,蕭靖口中的愛一向充滿算計和利益,那個自私自利的男人即便身旁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女人,他大概到死都不會真正愛過任何一個人。
然而顏虹玉的愛,看似存在卻簡直廉價得可以。
這幾年顏虹玉總時不時就會對著蕭詩情脫口一句:「媽愛妳。」像是期待著蕭詩情能夠有所回應一樣,這種無聲的壓迫總會讓蕭詩情噎得連一句嗚鳴也咳不出聲。
歷經歲月的沖刷,蕭詩情的內心早已沒有那麼多的憎恨和喜惡,也更因如此,人們總戲謔她沒有幾分人心。
蕭詩情自認自己並不愛顏虹玉,可內心的愧疚和感謝,確實讓她無想像如果哪天顏虹玉離去,本就不被賦予存在價值和意義的自己究竟該為何而活?
如果沒有顏虹玉的不定時投餵和放養,蕭詩情根本活不到現在。
可只是這樣,愛就真的存在嗎?
「是不是要到某一天,要到能夠遇見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都可以緊緊抓住自己手不放的人,我才能夠明白什麼是愛呢?」
她是會殺了我?
還是會告訴我怎麼活下去呢?
所謂的愛,究竟是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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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這篇的同時,似乎剛好遇到台灣的新聞正在大肆報導虐童案,
點開臉書時幾乎都能刷到部分的新聞內容。
看到大家的反應那麼激烈時,其實或多或少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
倒也沒有任何想要批評什麼的意思,
只是覺得,這社會真的有那麼注重和在意這些發生在孩童身上的事情嗎?
不論是虐待也好,還是性侵,甚至是各種校園霸凌,
這些事情其實從來不曾間斷過的在各個社會和角落裡頻繁發生著。
多的是沒有被看見的人,多的是被視而不見的人,
每當報章新聞開始『後知後覺』大肆報導時,人們才會開始憤慨的咒罵,
聚精會神地去關注這些平常大家根本看不見的黑暗時,
自己心裡面或多或少莫名都會感覺有些滑稽。
突然決定寫這篇,其實也沒有特別因為什麼契機,
只是想先結束一個惡夢,自己才有可能迎來新的夢境。
從有記憶開始,我總是毫無間斷的在做著各種惡夢,
夢裡有著許多的人,有各種的人生,
總是血淋淋的,甚至會讓人忍不住想要嘔吐。
對於有些人而言,這可以只是一個故事,
但對於有些人而言,這可能遠遠不只是一個故事。
同樣身而為人。
如果每個人都能同樣的懂得去愛,和同樣的被人愛著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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