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顏虹玉下了詛咒的蕭詩情再也無法對誰言愛。
可周圍的大人們卻一個個將『我愛你』當作是籌碼和萬用咒語一般;所謂的愛,彷彿只為了滿足自己那不斷膨脹的慾望而存在。
他們笑著說。
愛,究竟有多麼廉價。
特別是三番兩次朝著顏虹玉動手的丁建仁,總會在脅迫完顏虹玉之後,像是人格分裂一樣,扔下緊握在手中的刀柄,不僅噁心巴巴的看著顏虹玉,還會在嘴上一句接著一句:「對不起,老婆,我愛妳。」
那些頻頻上演在大人之間的混亂和打鬧,並不會因為蕭詩情將自我給抹殺掉而有所平息。
眼看著那些磨得發亮的刀鋒,靜坐在一旁的蕭詩情心裡其實早已感受不到所謂的恐懼。
她心想著眼前的大人如果真的有那個勇氣拿刀抹上誰的脖子,那麼也許她還能夠圖個一時半刻的平靜也說不定。
顏虹玉的人生就像是狗血肥皂劇裡的悲情女主角。
窮極一生追求著能夠獲得安定的愛意,偏偏自帶渣男體質,糾纏不清的往往都稱不上人。
經過一番嘗試後,她發現自己既擺脫不了丁建仁,又給不起男人充足的零花錢。可誰也不曉得是從哪裡偷來的自信和底氣,上一秒還在想著要逃離掌控的顏虹玉,下一秒竟將變賣掉房子後的所有積蓄,在欠著高額的信貸同時,一邊全都砸進了丁建仁口中那癡人說夢般的可笑願景。
看著眼前大人們的身影,蕭詩情很難斷言誰比誰有病。
和寫滿著各種理論的教科書截然不同,生存這回事根本就談不上理智和邏輯。
因此第二所中學的第二學期都還沒能結束,已經能夠全程笑著接受那些欺凌的蕭詩情,再一次套上新的制服,對於已經能夠在腦海中預測的悲慘生活,她竟突然開始覺得那些輕易將喜惡掛在臉上的青少年顯得和善了許多。
又苦又鹹的空氣不斷地竄進鼻腔,路邊四處堆放著積累成山的牡蠣殼,方圓百里不見一間常見的連鎖超商,懷抱著各種致命的想像,他們一同南下到了一個名叫台西的地方。
行走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就會異常不便的鄉間小路上,依然無路可逃的蕭詩情,跟著顏虹玉一起搬進了丁建仁破舊的老家。
任憑膝蓋也不難預料,在丁建仁的地盤內,蕭詩情就更別妄想能夠好好當個人。
所以他們簡單清空了其中一間倉庫,隨意地擺上了一張床後,朝向瞪著既沒有窗簾,甚至連窗門都還關不緊的小鐵窗頻頻發抖的蕭詩情說道:「這裡以後就是妳主要的生活空間。」
依舊懼怕黑暗的蕭詩情只好將薄薄的毛巾用膠帶貼緊牆面,尤其那些在黑夜中難以窺探的存在,總會讓她恐慌得無法入眠。
丁建仁得意洋洋地拿著顏虹玉的錢,在老宅的旁邊開始搭建起一間小小的雜貨店,時不時就守在工地和那些建築工人把酒言歡的男人,夜裡不再有那麼多的時間非要盯著蕭詩情在他面前站去大半個夜晚。
「一切都會好的。」女人的聲音少了平時威嚇自己的霸道和蠻橫。
望著那似是自我催眠,又像是在朝著自己呢喃的母親,蕭詩情下意識閉緊了雙眼,努力假裝著自己還未清醒。
和忙著四處自滿膨脹的丁建仁不同,被迫辭去工作的顏虹玉突然多了各種足以陪伴的時間,還順帶伺候丁建仁的老母親。蕭詩情突然可以天天吃到自己母親親手做的飯,即便她必須小心翼翼的藏在廚房最隱匿的角落或桌底,「別讓妳叔叔看見。」而顏虹玉總會小聲的在耳邊不厭其煩地提醒著。
蕭詩情感覺自己就像是條被眷養在倉庫裡,卻毫不可愛的雜種幼犬。
貧乏的內心早已不再存有任何的期待,她就窩在那間為自己打造的豪華狗籠裡。
「蕭詩情!」顏虹玉突然其來的叫喚時常會讓她忍不住打起一兩個冷顫。
每當她抬頭看向站在自己前方,明明曾經如此渴望的母親時,雙手摀著被鎖上無形嘴套的臉龐,早就忘了如何吭聲的蕭詩情,除了使勁蜷縮在倉庫的角落以外,她根本無法言語。
「不是說過妳的門不准上鎖嗎?」
不知從何開始,蕭詩情明明打從心底排斥著顏虹玉的靠近,卻又不得不對其依附。
如果沒有顏虹玉的保護,寄人籬下的蕭詩情顯然無法繼續生存。
畢竟連愛都乞討不來的蕭詩情根本無法和誰談自尊,為了二三十塊的硬幣,蕭詩情甚至能夠仰起被勒緊的脖子,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忘記自己不是沒有人格的寵物。
尤其蕭詩情到13、14歲為止,總是無時無刻地在感到飢餓。
為了怎麼也無法被填飽的肚子,她會將十塊錢能買到的兩條小熱狗切得細碎,或是將吐司用手壓得又薄又扁,她心想著手邊的食物只要能夠多咬上一口,自己便不會因為飢餓而被不斷分泌的唾液給溺斃。
究竟是從哪一刻開始,那些愛與不愛似乎都無所謂了。
蕭詩情用力抓住顏虹玉的衣角,她如今只求能夠繼續躲進足以阻隔黑暗、遮蔽風雨的容器,還有對於別人而言那理所當然的一餐溫飽。
「可人其實,真的沒有那麼容易就能知足。」
迎來八月盛夏的台西熱得讓人頭腦發昏,枕著被汗水浸溼的衣褥,蕭詩情無法分辨幾乎能夠擰出水來的被單,吸滿的究竟是夜裡發夢的冷汗,還是被熱氣蒸出的體液。
四周都是厚到無法透氣的水泥牆,蕭詩情所棲身的倉庫,唯一稍微能夠透點空氣的,也不過就是床邊那扇被蕭詩情用布遮蓋住的小鐵窗。顏虹玉雖然不知從哪搬來了一台二手的風扇說著要給蕭詩情避暑,可那股上腦的熱氣竟是怎麼也打不出那間水泥屋。
又濕又黏的身體重得讓人一動也不想多動,有些害怕雙手會染病的蕭詩情使勁搓洗著丁建仁的內褲,耳邊聽著他們是怎麼叨念著自己絕不養閒人。
在那個夏天的暑假,始終不得閒的蕭詩情就這麼接連著殺掉了兩個人。
而她窮極一生,獨自懷抱著滿身的罪孽,無法贖罪。
忙著和女友計畫著旅行的蕭靖,難得將他緊緊拽在手裡的蕭維君交給了顏虹玉一個星期,女人滿心期待的將成長得越發好看的小兒子接到了台西。蕭唯君黏著他的母親,吹著主屋裡才有的冷氣,他看向汗漓漓的蕭詩情滿臉天真地朝著大人問道:「蕭詩情呢?她不睡這裡嗎?」
「這裡是主屋,外人不能睡這裡。」顏虹玉則當著就在紗門後的蕭詩情面前如此應道。
蕭詩情沒有言語,只是帶著淺淺的笑容轉身回到了那座用來關住自己的牢籠裡。
未能磨平的指甲鑲進了柔軟的皮膚裡,雙手緊緊扣住像是被人鑿空一樣的胸口,一股難以言喻的劇痛,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裡似乎長了一塊巨大的黑洞,正一口口肆無忌憚的吞噬著自己身體裡的所有。
蕭詩情咬緊了雙唇,拼命的左右打滾。
如果不能抓破胸口掏出那只巨大的黑洞,她感覺自己就會在此時此刻窒息而死。
顫抖不已的手腕握緊了剛買不久的美工刀,當撕裂的疼痛在肉體上蔓延開來時,跟著溫熱的鮮血一起流出體內的恐懼和茫然,讓她漸漸找回了一點呼吸的節奏。
止不住的鮮血在床單上大片的暈染開來,一眨眼的瞬間,就連地板都是斑駁的血跡。這不是她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因此還以為這一次是真的可以結束了這無盡的地獄。
蕭詩情閉緊了雙眼,想著就這麼樣沉沉的睡去,也許這回在夢裡,總算能夠出現一個用親吻來消除詛咒的魔女也說不定。
爬滿整隻手臂的鮮血不知怎麼地自然形成一大片奇怪的圖騰。
就像是一道巨型的枷鎖一樣,纏繞著整隻手臂,甚至美得讓人根本移不開視線。
當蕭詩情再次睜開眼時,不久前還在拼命向外湧出的鮮血早已停止。
她看著像是被上了鎖的身體有些入迷,可聽著門外頻頻的喊叫,終究還是搖晃著站起了身。她撞上路過門外,看著自己染上深褐色的手臂卻仍一臉冷漠的顏虹玉,她的母親冷漠地說:「隔壁家的伯父、伯母讓妳過去他們家一趟,別讓人家等妳太久。」
蕭詩情沒死,卻又好像已經死透了。
應該是從那一天開始,她的時間似乎就再也不曾流動過了。
那是她這輩子親手殺掉的第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盛夏的炎熱本就容易令人心生暴躁,也或許是好不容易在偏村裡蓋好的雜貨店,並未能夠如預期那樣帶來巨大的收益;辭去工作的顏虹玉本就已經將自己所有本錢都給了蛆蟲一樣的丁建仁,一對負債累累又沒能給予男人更大利益的母女,生活自然就更加艱難了起來。
更別說丁建仁本來就算不上是個人。
看遍了各種爭吵的蕭詩情對於那些舞刀弄槍的情景習以為常,因此就算男人拿出他收在抽屜裡的手槍出來顯擺,她其實也並不會感到幾分意外。
洗去滿身的汗水,還未踏出浴室的蕭詩情雖隔著幾扇門,卻隱約能夠聽見各種怒罵和女人的哭泣及呻吟。
她本以為是掙扎於現實和夢境中,逐漸失常的自己再次出現了幻聽,卻在開門的那一瞬間才猛然驚覺,同樣壞掉的大人們似乎又在上演著自己熟悉的日常。
可女人的啜泣聲仍舊吸引了蕭詩情的注意,畢竟在她印象裡,顏虹玉可不是那麼容易會跟誰哭哭啼啼的女人。
蕭詩情湊近了她那棟不能進入的主屋,透過半開的門縫,她悄悄地向廳內窺探了進去。
然而那副全然在她預想外的場景,是她用一輩子時間也無法忘記的人間地獄。
丁建仁就騎在顏虹玉的身上,早已遍體鱗傷的女人虛弱得只能頻頻發出著難以聽清的嗚鳴聲。丁建仁一手抓著顏虹玉的頭髮,另一手則緊握著菜刀抵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凶狠地烙著各種難聽的髒話,用著有著濃厚鄉音的台語說著:「妳不要以為我不敢殺妳。」
剩下不到半條命的顏紅玉並沒有求饒,即便虛弱得就要說不出話來,仍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咒罵著男人應道:「有本事你就殺了我,你殺啊!」
被現實衝擊著的蕭詩情腦中突然閃過了各種片段,她想起了男人抽屜裡的那把槍,希望著所有人都能死去,想要殘忍地殺掉誰的慾望,在那一瞬間達到這段人生中的最高峰。
可蕭詩情卻轉身逃跑了。
本該可以試圖向誰求救的蕭詩情並沒有喊人,她既沒有衝上前拯救自己唯一的母親,也沒有做出任何可以讓女人獲得一線生機的舉動。
她撿起地上的安全帽狠狠砸向牆面,然後騎上自己平時用於通學的自行車,就這麼將有著生命危險的顏虹玉拋在了原地。
顏虹玉會死嗎?
會死吧。
畢竟雙眼發紅的丁建仁就壓在她的身上,那把刀子就抵在她的脖子上。
蕭詩情不知不覺呆坐在大門緊閉的宮廟前,一片空白的大腦迫使她既茫然又無助,尤其怎麼也流不出淚水的眼眶幾乎疼得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一邊大笑著卻又一邊咆嘯,她抬頭望向看不見任何一顆星星的夜空大喊:「我究竟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總是我?」
迎面而來的車燈,刺得她睜不開眼,腦中再次浮現起女人躺在地上哭著時的摸樣,蕭詩情總算開始對於自己或許將會看到顏虹玉冰冷的屍體而感到恐懼。
她不曉得自己在外頭遊蕩了多久,直到緊抓在手裡就要被捏爛的手機開始瘋狂的震動,她才漸漸有些回過神來。
第一通、第二通,顯示著顏虹玉名字的來電,蕭詩情起初完全不敢接起。
可當總算她鼓起勇氣接通時,電話另一頭女人無比虛弱的聲音,讓她好不容易建起的城牆瞬間崩潰。顏虹玉的語氣裡竟然沒有任何一絲的責備,她對著蕭詩情說道:「情啊,妳在哪裡?媽沒事,妳別怕。妳快回來吧,媽等妳,等妳陪媽一起去醫院。」
蕭詩情再度踩上了自行車,用發軟的雙腿所能踩出的最快速度,回到了那棟就連平凡的呼吸都寫滿絕望的老宅。
房子外頭圍滿了七嘴八舌質問著她為什麼不求助的鄰居,他們攙扶著早已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顏虹玉來到面前。然而此時女人滿眼裡映著的,竟是她平時視而不見,又棄自己於不顧的蕭詩情。
她對著早已不知自己臉上是何表情的蕭詩情一次又一次的重複著道:「媽沒事的,沒事的。」
顏虹玉還活著。
拿著刀子壓在她身上的人並不是自己。
可蕭詩情卻仍覺得是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母親。
一輩子活在了無法逃離的愧疚裡。
從那天起,顏虹玉成了蕭詩情活著的意義,不得不活下去的報應。
可這是因為愛嗎?
蕭詩情依舊緊抓著空無一物的胸口,她並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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