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心易變,可一個人的本性也同樣那麼容易就能改變的嗎?」
逐漸被歲月拉垮的臉皮,記憶中有關父母那只能用『面目可憎』來形容的模樣,不知不覺開始顯得蒼老而憔悴,尤其是顏虹玉那好聲應和的姿態,這幾年倒也莫名地可憐了起來。
每當一次又一次被迫著回憶起那些鮮為人知的過去,蕭詩情不由得會對於身邊許多的事物產生某種嚴重的分離感,她甚至會對於自己的人生感到無比陌生,就彷彿是她的記憶和過去根本不存在。
蕭詩情至今依舊無法辨別現實和夢魘。
又或者,它們其實根本都一樣。
可笑的是,蕭詩情曾花了大半輩子的時間憎恨過許多的人,卻偏偏唯獨沒能領略人們口中的『愛』究竟是什麼。反倒是那些積極扼殺著蕭詩情所有情感的大人們,一旦上了年紀之後,就像突然獲得了什麼特殊技能一般,這兩年一口一句「我愛妳。」地說著卻怎麼也不害臊。
至今嚐過不下數次苦頭的蕭詩情十分清楚,所謂的『愛』在他們口中顯然並不是一種行為,更不是人本應有的感情,而是對應著某些代價的籌碼,是妳根本無法變現的支票。
面對著顏虹玉眨著眨著就要出水的眼神,蕭詩情瞬間恐懼到一陣頭皮發麻。
那些幼年時期拼了命追求著的眼光和愛語,經過歲月的洗禮和沖刷,早已廉價得令人不勝唏噓。
蕭詩情不發一語地迴避著顏虹玉滿是期待的眼神,她緊抿的雙唇毫無血色。捧著一顆滿目瘡痍的內心,自己早已不再是那個可以被人哄騙著登上高台,在一蹬腳被人推下深淵的白癡。
她永遠無法忘記那些刻入骨髓的教訓,每當耳邊響起虛偽的愛語,學不會如何辨別虛實的傻瓜,往往會被人壓在板上搓著、刨著,硬是扒下了一層皮。
蕭詩情的胸前擺盪著一塊勉強還算連著皮,卻肉眼可見被人削去一大半的肉塊。披在身上的白色洋裝早已浸滿了鮮血,而沿著裙腳滴落的血珠,則一顆接著一顆在白色的磁磚上暈染了開來。
人群中的顏虹玉依舊是那副冷漠的面孔,漠視著蕭詩情不斷擴大的傷口,只是一昧的命令她站到發出各種尖銳笑聲的人群前,然後語氣滿是責備地說道:「怎麼不笑呢?我說過了妳只能笑,還記得嗎?」
這是蕭詩情依然會不自覺哭著驚醒的夢魘。
渴望能夠逃出牢籠的烏鴉,打從一出生就被人折斷了翅膀。
無法展翅翱翔的蕭詩情曾經單純的以為,被囚禁在那座各個牆角上都寫滿著傷害的公寓,日復一日竭盡全力壓縮自己的存在已經是這輩子最可怕,且揮之不去的惡夢。當時還足夠天真的自己根本無法想像,原來真正的絕望和地獄,其實得從心中最後一盞火苗被完全撲滅才算開始。
在內心迎來死亡的那一瞬間,全憑腦神經驅動著被抽乾的軀體;被最後一滴淚水給模糊的視線,眼前的世界再也沒有任何的顏色。
周圍的人們總在耳邊細聲輕喃著:「不要妄想妳能好好當個人。」
就連蕭詩情自己都感到諷刺,確實,她這輩子用來當狗的時間遠比當人還來得多更多。
顏虹玉和面露凶光、滿身刺青的丁建仁頂著一副救世主的姿態,雖然一路領著蕭詩情離開那棟依著鄉間小路,左右兩邊都被水田夾擊的公寓,卻在蕭詩情翹起的呆毛都還還沒能壓平的瞬間,一掌直接將她推進了冒著劇毒沼氣的泥池裡,等著她自行溺斃。
呆滯在四處都讓她眼花撩亂的陌生城市裡,在刺耳的鳴笛聲將她拽回現實的那一瞬間,自幼在鄉村長大的蕭詩情,很快便發現自己連一處可以屈身藏匿的角落都沒有。
她既無法分辨方向,也同樣無處可逃。
有著強烈佔有慾的丁建仁打從第一眼開始,就不是那麼喜歡長得並不討喜的蕭詩情,尤其對於一個打定主意要吃軟飯的地痞流氓而言,『女朋友的小孩』從最初開始就不在他所能夠接受的範圍內。
也許本就無心要好好照料蕭詩情,顏虹玉往往一出門工作就大半個月不著家,理所當然般的將自己十四歲的女兒丟給一個認識還不到兩三個月的男人,美其名是讓他們自行去培養感情,實際上就是等著看誰比誰先崩潰。
蕭詩情幾乎沒有睡過一晚安穩的好覺,因為夜夜醉酒的丁建仁總會大半夜的將她喊到了面前,要求她必須像個待審的罪犯,不僅得像行軍一樣立正站直、雙手貼緊大腿,來自於男人的各種嘲諷和羞辱,按耐不住內心恐懼的少女,幾乎一句也不容聽漏。
現實和夢境簡直同樣要命。
即便是現在,蕭詩情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頓好覺。
「既然妳不愛我,為什麼當初選擇帶走的人不是蕭唯君?」依舊逃不出惡夢的蕭詩情至今仍未主動問過嘴裡沒有幾句真實的顏虹玉。
然而這個問題並不是因為她從不在意,而是只要張嘴就根本停不住的丁建仁,早在無數個半夜的無端訓斥裡,一口啤酒搭上一句辱罵,殘忍地解答了她內心曾堆疊如山的疑惑。
他說:「我不是妳的家人,這也可以不是妳的家,妳媽會選擇帶走妳,也不過只是因為妳那個垃圾老爸不要妳罷了。」
「妳如果真的想要一直待在這裡,那就努力當好一個不惹人討厭的孩子,否則我就把妳趕回那棟鄉下的公寓裡。」
蕭詩情不由得想起搬進所謂『新家』的第一天,眼裡盡顯不耐的顏虹玉便對自己說著:「摘掉妳身上那些沒有用的銀飾,妳叔叔不喜歡這些東西,既然都到了新的地方了,就別讓自己看起來像條狗似的。」
蕭詩情表情有些難堪的摸著和梁宇婷一起去打的耳洞,那時候的她還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期待的母親』,一邊兌現著自己曾經給過的承諾,一邊卻在眼裡眼裡寫滿了嫌惡。
顏虹玉就站在男人的身邊,一人接著一句數落著全然不曉得自己做了什麼的受罪犯。
處處刁難著蕭詩情彷彿成了丁建仁當時最大的樂趣一般,捏造著各種莫須有的罪名來責罰蕭詩情,大概剛好能夠滿足他不斷膨脹的自大心理也說不定。
丁建仁不僅一次向顏虹玉控訴著自己的香菸不翼而飛,平白挨了幾回巴掌的蕭詩情,終究還是不甘心地在夜裡捻起了一根點燃的香菸叼到了嘴裡。
可生來本就容易病弱且頻於過敏的體質,讓她那一晚幾乎頭眼昏花地吐光了胃囊裡所有的東西。
掛著兩條被嗆出的淚水,那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品嚐到香煙的苦澀。
蕭詩情其實也曾想過乾脆按照那些大人們的『期望』,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垃圾,那或許還能夠讓她滑稽過頭的人生顯得稍微平凡一點。可偏偏她就是抽不了菸、喝不了酒,更沒有多餘的力氣殺得了人。
一個不過十四歲的女孩,明明無從確定自己的忍耐能不能夠讓未來變得更好,可她卻能無比地清楚,一個不小心的失足絕對能讓自己墜入更加漆黑的深淵裡。
倘若說上一所中學的排擠跟孤立不過是小孩子間的扮家家酒,那麼一旦一腳踩進大城市裡的小型社會裡,當所有人笑著說道:「會把妳的頭壓進水裡。」時,就不會只是嘴巴上說說而已。
踏進新學校的第一天,蕭詩情從一開始就選錯了可以搭話的對象。
加上散發著濃濃土味的外表,和逐漸無法被拙劣演技給遮蓋住的陰暗和卑微,蕭詩情自然而然取代了原本被當作標靶的女孩。
吐在臉上的唾液、砸在身上的果皮,食物的殘渣黏糊糊地胡了自己一臉。
怕事的教師們一個個都習慣了對於麻煩視而不見,直到蕭詩情站上樓台那一瞬間她們才語重心長的朝她招著手、勸解著說道:「要不,妳就看看他們不喜歡妳哪裡,改改就是了。」
周圍的孩子們笑她長得難看。
可她並沒有能力自行割下自己的臉皮。
蕭詩情既無法逃離校園裡的暴力,也同樣無法逃離上演在新公寓裡的精神霸凌。
偶爾回到公寓一次的顏虹玉耳裡只能聽見丁建仁的聲音,每當還妄想著母親或許是有那麼丁點愛著自己的蕭詩情,嘗試著要吶喊出自己的痛苦時,顏虹玉便會突然歇斯底里地站在窗邊發瘋似地喊道:「我一個人賺錢養你們已經這麼辛苦了,妳再不閉嘴,我就從這裡往下跳給妳看!」
漸漸的,本就不愛說話的蕭詩情也越發沉默了起來。
她使勁掐著自己的脖子,期望著能夠刨掉自己的雙眼、扯掉那毫無作用的聲帶,如果說好好當個瞎子和啞巴才能生存的話,她曾無比不知足的幻想過,也許當個殘疾人士她還能幸福得過。
她可以恣意地活在自己編造的謊言裡,既看不見顏虹玉臉上的嫌惡和冷漠,也看不見梁宇婷和另一個情人打鬧時,臉上的羞澀和快樂。
或者說,她的存在打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知道顏虹玉的意識向著自己,不斷嚐著甜頭的丁建仁不僅變本加厲,不到半年的時間便開始曝露了他那地痞流氓的本性。
明明是個只能耍耍嘴皮,比起蕭靖還要更加不堪且無恥的男人,卻像個大爺一樣賴在顏虹玉用信貸買下的房子,貪得無厭的索求著女人雙手奉上的供養,還一邊用著像看溝鼠一樣的表情,踩踏著人格本就僅存無幾的蕭詩情。
直到男人粗鄙的面目再也藏不住.總算意識到自己再次跳進糞坑的顏虹玉,對著甩也甩不開的男人,臉上盡是掩不住的懊惱和慌張。
可丁建仁就像是一條飢餓已久的血蛭,非要鑽進顏虹玉的皮膚,吸乾女人的精血和生命,直到能夠供養自己的女人在沒有盡頭的地獄裡腐爛才罷休。
蕭詩情看著在眼前互相咆嘯,手握著菜刀在空氣中揮舞的兩人,竟不知不覺開始對於這樣荒誕可笑的日常心生麻痺了起來。
就好像眼前的鬧劇,才是生而為人最正常不過的生活。
顏虹玉將滿腔的憤怒,理所當然地轉嫁到了蕭詩情的身上,女人不帶一絲遲疑地說著:「如果不是因為生下妳,我也不用這麼辛苦。」
沒有妳就好了。
蕭詩情,如果沒有妳就好了。
望著臉部表情早已扭曲的顏虹玉,那一瞬間,蕭詩情心中那神聖、美麗的母親已然徹底死去。
那些不知從而來的期待和愛意,終究悄悄轉化成了不知名的火焰拼命燃燒著自己。
陷入茫然的蕭詩情不曉得自己應該繼續演著什麼樣的戲碼、迎合什麼樣的人,畢竟周圍的人們,似乎對於自己的存在並不抱持著任何一絲一毫的期待。
不論她怎麼努力,顯然都得不到一點愛的灌溉。
班級裡那些帶頭的女孩,將融化在冰敷袋裡的冰水,一袋接著一袋淋在蕭詩情的頭上。
蕭詩情雖然凍得發抖,卻仍是努力朝著那些女孩們扯出足夠勉強的傻笑。
她盡可能演好著一個傻子,就怕自己一旦藏不好心中的仇恨,無力反抗的自己就會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硬是裝進無法掙脫的麻布袋裡。
結果那天傍晚,她就這樣頂著濕漉漉的頭髮,接到了梁宇婷忍不住打來分手的電話。
眼看著最後一盞燭火被寒風吹熄,茫然而無助的蕭詩情蜷縮在門後的角落,一個人躲在沒有點燈的房間裡哭了很久。
她沒能聽見女人久違的開門聲,那一聲聲不耐的「蕭詩情」彷彿是隨著世界崩潰而產生的幻聽。
面對著幾乎就要粉碎的蕭詩情,顏紅玉的臉上並沒有任何一絲憐惜,依舊是那略帶冰冷的語氣,她冷冷地說道:「知道為什麼妳不討喜嗎?因為妳並不是個好孩子。」
「在這個家裡,妳應該要收好妳所有的情緒,不該憤怒、不該哭泣,不論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妳的臉上都應該只有笑臉。」
「丟掉那些沒有意義的情緒,否則不會有人願意愛妳。」
蕭詩情在顏虹玉冰冷的注視下擦乾了眼淚。
母親的話語就像這世界上最冰冷而尖銳,且帶有劇毒的利刃一般,狠狠地扎進了蕭詩情本就破碎不堪的內心。
原來像她這樣令人厭惡的存在,她連擁抱憎恨都不受人允許。
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希望會施捨給像她這樣既扭曲又崩壞的孩子。
不存在溫暖的擁抱。
更沒有奇蹟般的救贖。
再也看不見丁點火光的蕭詩情,終究還是按照顏虹玉的期望,親手丟掉了所有的情緒,在臉皮上縫上了只會微笑的面具。
在那之後的好幾年,她乾澀的眼眶不論怎麼用力,都擠不出一滴淚水。
她只需要活得宛如一具僅能按照他人意識活動的屍體。
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任何的顏色。
蕭詩情曾無比渴望能夠獲得她人的愛意。
可愛是什麼?
她始終難以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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