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不經心地清洗著某種蛙類冰冷的屍體,手掌赤裸地浸泡在充滿生物組織的水盆中。
持續搔癢的皮膚上,沾附著些許被指甲刨落的細胞和皮屑,眼看那盆和滿黏液的食鹽水,彷彿是嬰兒黏稠泛黃的鼻水一般,不時就想擠壓著誰的指腹,甚至還能填滿你空虛的毛細孔。
它或許會悄悄滲進妳的血管,並且一路領著那些肉眼看不見的蟲子,恣情吞噬妳身體裡的血紅素。
肝臟及串聯全身的血液,宛如廉價的自助餐吃到飽,任由食客不用客氣也無須節制。
擺動著逐漸肥大的軀體,它們明明應該對宿主心懷感激。
可一旦誰的肉體再也無法提供任何養分,腐敗的血肉不足以餵養那些寄生在內臟裡的蟲子時,它們便會焦躁地急於穿破妳的肚皮、扯著妳的每一吋細胞,等著彼此一同衰竭暴斃。
或是當捧在手裡把玩的蛞蝓,突然變成了吸血的水蛭時 -。
真理子拿起理應是夾藏在內褲裡,避免被教務主任搜刮的手機,她迅速撥了通電話讓管家隨意準備一盒價格昂貴的草莓蛋糕。
「要多灑些糖粉,還要擺滿香甜的草莓。」畢竟即便不是飢餓的蟲子,也都擁有隨著氣味移動的本能。
「如果沒有的話,就請店家立刻幫我們特製,總之我今天一定要拿到蛋糕。」電話那頭不曉得是名為黑川還是黑江的管家,則早已習慣真理子的各種強人所難。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美枝子正背對著真理子,並咬緊奈奈美的耳朵呢喃著些什麼。
比如說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小佐惠八卦,關於班級委員東堂的三角戀;或是計畫著應該怎麼一邊語帶揶揄,一邊討回那瓶被霸占許久的水色指甲油。
噠噠噠噠。
比起報時的秒針還顯得更加刺耳的,是一種類似不耐的嘀咕。
嘴中含著真理子遞來的巧克力,我聽著周圍情緒依舊高漲的人群,他們仍在下流地討論著東堂的小戀情。
所謂的羈絆和情誼,都是一些簡單易碎的扮家家酒關係。
其實誰都不是真正打從心底在意著,被推下階梯的岡田、被閨密背叛的水野、沉迷於畸戀的東堂亞彌,以及某天開始就不登校的橋本佐惠是否遭遇了什麼。
噠噠噠噠。
「我說沒關係的,黑澤先生。」真理子說著說著,微微皺起了眉頭,伴隨著頻頻敲打機殼的手指,臉色不禁顯得十分不耐。
她說:「畢竟(我飼養的)女孩們,有些人正好是嗜甜的螞蟻。」
- 我飼養的 - 。
儘管她放輕了語氣。
但這話聽起來倒是曖昧得有趣。
可惜似乎除了我以外,並沒有人注意到真理子究竟說了什麼。
因為那顯然一點也不重要,至少對我而言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膽小的奈奈美一臉難掩不安的模樣,關於今晚的夜訪依舊是場不能對誰談論的秘密探險。
其實她們大可打著送送筆記的友好頭銜,在正常的時間用正常的方式拜訪自己突然不登校的同學,但真理子卻始終在顧慮些什麼,並不單純只是擔憂著她們在深夜前往後山的事情被發現。
今晚她們大概會在燈火皆熄的時間點偷偷溜出家門,至於善於說謊的真理子,想必已經準備好足以從管家的視線中脫身的數萬種說詞。
真理子在掛了電話之後曾這麼問我:「換成是愛子,為了不讓蟲子穿破肚皮,妳會怎麼做?」
繃著頸子、偏著腦殼,我甚至還來不及思考在木木川流連於銀座的夜晚,我應該怎麼偷偷爬下母親的床,「只要趕在被蟲子反噬之前 -。」
「抓出來全部捻碎就好了。」清洗著蛙體的同時,我才突然意識到,原來答案不過就這麼簡單。
設置在24度以下的空調,貌似連同人的氣息都要一起凍結在無法流動的空氣裡。
「我說,秋水同學果然很有趣呢。」伴隨著空調而逐漸下降的體溫,那句不禁脫口而出的話語,倏地引來身後聽來毫無笑意的女聲。
越發沉重的喘息交雜著既詭異又乾澀的咯咯笑聲,放下手中幾乎被搓掉一層皮膜的屍體,我幾乎差一點、差一點就要忘了。
「不好意思,對不起,我只是在自言自語。」明明說過會從每個班級裡頭挑出一位學生,但不曉得為什麼卻作為稻山亞貴唯一的一位生物課助手,在這個星期之中,我至少有六堂下課都在物理教室中捧著什麼度過。
任由黏稠的生物組織塞滿了指縫,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濕冷的肉塊。
- 一邊預想著今晚被美名的夜遊,或是在那之前,關起門來的房裡可能重複上演的不受控! - 什麼的!顯然並不是這麼一回事。
彷彿只要一個不“注意”就會將誰的大小腦在帶毛的殼內打成漿似的,稻山亞貴那時不時挾帶著近似敵意般冷冽的視線,正有力地在穿透著我的後腦勺。
若說是毫無理由的敵意?
不,好像又不大對。
或許是敵意以外的東西,一種足以冰凍不時就躁動的空氣,一些說不定我並不全然陌生的情緒。
而那股異樣的違和感,正潛伏在暗處肆意蔓延,沾著誰的皮膚、咬著誰的頭皮,久久不肯散去。
更何況,要說有趣的話,「真理子總是說我像人偶一樣無趣。」抬頭望向已經佇立在前方的高挑身影,我想眼前這個像是偷偷褪過一層皮的稻山亞貴反而才更加有趣。
「稻山亞貴有趣?」如果真理子從秋水愛子的口中聽見這樣的話,肯定會在意識到要藏住厭惡的表情以前,忍不住先露出驚愕的表情並低聲驚呼著。
因為即便是我也正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許詫異。
如果有人鐵了心要逼問總是少了那麼一條神經的秋水愛子,究竟對什麼感到苦惱的話....
那麼指的大概就是那些“裹著一身不知從何而來的半吊子熱血,光是捲起袖子、套上校用的運動衫,便自負的以為自己是從漫畫書中走進現實的救世主。”
明明踩著沾滿糞土的運動鞋,卻擅自踏入誰的人生,不偏不倚的一腳踩在貧脊的土地上,那株唯一的青綠色嫩芽。
大概像是這種類型的人。
又比如說是,那些尚未脫皮以前的稻山亞貴。
沒能擦乾的手掌下意識摸了摸平坦的腹部,即便那股燒傷腸胃的灼熱感已然褪去,甚至是乾脆攪著酸液日益麻痺,但那只被拳頭擊潰的角膜,再也不見色彩和光明的瞳孔,至今肯定還在隱隱作痛吧。
吶。
對上稻山亞貴那雙既漂亮卻又空洞的眼睛,我不由得想起那個被一腳踩死了樹苗,在高二第二學期就被迫休學的前輩,遠野永夜。
在包裡發臭的便當、宛如肉腸一般紅腫的眼瞼;時不時遍佈在蒼白肌膚上的青紫色瘀痕,以及無法隱身在人群裡,不論怎麼假裝都不自然的行走姿勢。
在那一年裡,秋水愛子和遠野永夜同樣有名。
雖說是冠上惡名的那種。
披著溫柔假皮的人們,用著偽裝出來的溫柔和同情,用著「いい子だね(妳是個好孩子)」來提醒著誰,“應該自己藏好難看的傷口,記得在嘴上縫好得以緊閉的拉鍊”。
「不要找麻煩。」這也許是那些含蓄的大人們,澀於出口卻喝令奉行的絕對正義。
身處在這座時刻演譯著溫馨平和的鄉下小鎮裡,那些生長於畸形家庭的孩子,被視為是骯髒又令人發毛的疙瘩、是破壞祥和的那根毒刺。
而遠野永夜和秋水愛子,不過恰好是這所二流學校裡的最佳代表。
他們時時關注,卻又嫌惡地疏離著。
明明這才是最好的方式。
「妳以為能夠提供養分、照亮黑暗的陽光,是充其量只能燒萎葉緣的輻射。」
「用盡全身的力氣矇住了雙眼,以為太陽西下之後,至少能夠迎來帶有一絲暖意的月光。」
「卻沒有想到,緊接而來的會是凍傷了葉梢,一場無盡的暴風和寒冷。」
當時還在二年一班的遠野永夜,微微上揚的嘴角還帶有些瘀痕,她用著宛如枯木般的手指闔起從新任教師稻山亞貴那裡獲得的現代詩集,一邊繼續對我這麼說著。
「擅自的以為,在貧脊的土地上冒出鮮綠色的嫩芽是一種恩賜,以為神明在誇獎自己是個乖巧的孩子,所以伸手摸了摸想要被安撫的頭。」
「可是到了最後才發現,咬緊牙根忍耐也想守護的那株無法生長的綠芽,其實是一種懲罰。」
「懲罰自己不應該貪心。」
眼看著她的眼眶裡頓時盈滿了淚水,越發顫抖而沙啞的嗓音,就像是有人正掐著她的脖子,迫使她下一秒就會因缺氧而窒息。
而那雙在不久前,獲得了短暫明亮的雙眼再次黯淡了下來。
手掌不自覺搭上遠野前輩那不知何時扣上了我手臂的指頭,我猜想她或許需要某些安慰,但一定不是渴望從少了某些人性的秋水愛子那裡獲得。
「我無法理解。」我就這麼一臉不解的回答了遠野永夜。
然而望著我狐疑的表情,前輩卻似乎淡淡地笑了。
「有的時候,我會不知道應該同情秋水同學,還是應該羨慕妳。」她伸手摸了摸我消瘦的臉頰,乾裂的掌紋冰冷地帶來幾分搔癢的刺痛感。
「秋水同學是我唯一喜歡的後輩。」
「希望妳永遠都是那座寸草不生的荒漠,而這是我唯一能夠送給妳的祝福。」
這麼說完的同時,遠野先是拍了拍裙子上的沙塵,快速拭去臉上殘留的淚痕。
最終還是把那本現代詩集小心翼翼地護進了懷中。
貧脊的土地和寸草不生的荒漠,那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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