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分手為前提
機會經常是因應錯過而存在的。我總是遲鈍，必須等到錯過之後才發現那曾經是個機會。
機會被錯過所定義，那麼錯過本身的定義又是甚麼？
我想會是──即使我再說出任何試圖挽留的話也終究改變不了事件行進的方向。多說甚麼也改變不了名叫梵谷的琴師的男友把車調頭準備將她從我身邊載走，多說甚麼也改變不了某位不知名的機師在早晨的時候把飛機開向天空……。
我再怎麼挽留，也改變不了她想去住在名字聽起來不錯的異國城市的決定了。我想。
「你的語言總是比思考慢上好幾拍，而且偶爾還會出現慢呀慢，慢到最後就無端消失的情況。對吧？」女酒保說。
我又頓了一下，發覺好像真是這麼回事，於是說：「對，妳形容得很精準。」
「這麼說你根本是吃自己語言長大的嘛，胃部充滿許多原本想說的話。」她拍拍我的肚子說。
「當然偶爾也吃食物之類的東西。」
「呵，這種冷幽默你倒是提供了不少。」
關於飛往佛羅倫斯的話題就像登機櫃檯掛上了「暫停服務」那樣，就此結束。
我陪她走了幾步到了馬路邊緣。一面等車我一面想，梵谷為甚麼會是鋼琴師的男朋友？難道不能是女朋友嗎？呵，這真是個無聊的問題。
「對了，」她想起甚麼，說，「關於被盯上的事，差點忘記提醒你。你多少還是小心些，我擔心你可能被對方記住了容貌。」
我聳聳肩，畢竟如果被記住因而產生麻煩，那也只有硬著頭皮去面對了。
「還有一點很重要。」
「嗯。」
「其實雖然我已經事先請假了，但我實在很想在出國前再和你見面，而且我有預感你會到星朵等我。可是我在去星朵的路上，很驚險的發現那輛車居然就堵在巷口。」
「妳是說，前一晚追撞我們的那輛白色休旅？」我感到驚訝。
「對呀。好在是跟你方向相反的另一個巷口，所以我才會繞到這一邊等待，一直到你終於出現。」
「妳究竟……」
我仍想弄清楚對方的身份以及追殺的原因，但女酒保卻不斷加強語氣繼續說著：「更可怕的是，你知道我意外發現了甚麼嗎？」
說到這，我不免繃緊了神經。
「我發現車外站著兩名男子在四下張望，他們一高一矮，長相兇惡，但我從沒見過。」
「從沒見過的意思是？」
「欸，『他們』一定有許多手下在輪流執行任務，我怎麼可能一一認得嘛。」
「他們究竟在執行甚麼任務，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這不是重點好嗎，重點是除了車外那兩人以外，我還看見車內坐著一個人，這個人我認得，你也見過。」
「我和妳共同認識的人？」除了沒表情之外，我想不起還有誰。愈聽我愈感到玄秘了。
「就是那個失戀之後連續三個晚上在星朵喝醉的男生呀！」
我稍做回想，猛一頓。「妳說的是──Mr. Heineken?!」
「對，對，只喝Heineken的那個傢伙，你記得了？」
「我因為他拍過我的肩膀所以有印象。妳跟他有過節？」我問。
「怎麼可能！對我而言他只是一名經常帶著女友光顧的酒客罷了。我懷疑他被追殺我的集團吸收了，當晚是他向集團透露了我的行蹤，一直等到我下班之後，就展開行動。」
「於是我因為正好跟妳走在一起，所以倒楣地捲入其中。」
「總之因為這樣，我才決定暫時消失一陣子。佛羅倫斯連我都不確定在哪，我想他們不至於追到那麼遙遠陌生的地方去吧。」
「嗯，針對這點，真不知道該不該誇妳聰明。」
「我一走了之，那你？」
「放心吧，妳才是目標，他們應該不至於為難我才對。要為難也是為難沒表情或者梵谷還比較有意義一些。」
她白了我一眼，好像在責怪我不講道義似的。
之後，她點起今晚見面以來的第一根香煙。因為風往右吹，我在她右側，所以從她口中吐出的煙霧被風稀釋後拂過我的臉。
她發現了，說：「sorry，需要交換位置嗎？」
「沒關係，我從不介意。」
她笑著抬手撥了撥我的頭髮，熟悉的感覺，不過這次她已經留意先把香煙換到另一隻手。
我們的左側，黑色喜美再度開近了。梵谷就跟他的女朋友一樣十分善解人意，發現我們似乎還在交談，於是刻意把車經過，開到更前方一些停下等待。
女酒保把煙彈熄，然後，我把手心在她面前張開，說：「循例好了。」她於是微笑地把煙蒂放進我的手心。
她抬起頭，看向我，說：「行李已經在車上了，我會直接前往機場。」
「這時間應該還太早。」
「對呀，可是沒辦法，很遺憾原先的計畫不能一一實現。」
「甚麼計畫？」
「傻瓜！」她又施展狡黠的笑，「就說點可能令你產生悔恨的話做為懲罰吧。其實我在約你出來接吻時已經把時間都算好了喲。我蠻希望你在接吻之後把我帶回家的，所以才挽著你往這個方向繼續前進嘛。這難道不是往你家的方向？」
「嗯。」我點了個頭，嚥了口唾沫。
「我原始計畫的末端是跟你發生一夜情，距離飛機起飛大約可以擠出三個小時的做愛時間。三個小時應該綽綽有餘吧。」
「通常是。然後呢？」
「然後我就連繫梵谷到你的公寓樓下接我去機場。說真的，我很想把你站在窗台目送我離開的神情收進行李箱喔，預期那將會是一種眷戀。」
空氣，快回來！我再度感到窒息。
「沒想到會演變成這樣。演變成這樣怎麼可能跟這條圍巾無關呢？圍巾的主人想必在那吧，她佔據了我預設的場景所以改變了情節。對吧？」
我徹底無言。徹底的，無言。
「看樣子你的語言又被思考阻礙了。經常思考絕對是好事，但語言的遲滯卻經常壞了好事。」
她決定動身，突如其來掂腳給了我一記親切的頰吻，說：「我無意帶給你混亂，只是把一切想說的話趁著離開前一次說完。情況並不糟糕，因為沒有失去，因為，就算我們從此相戀了，也會是以分手為前提。」
說完了這一切，她便越過我的面前直接走往拉開車門坐進車內。
我待在原地透過後視鏡得到了與她最後的對望，一直到……車緩緩駛離。
我手心握著沾了唇色的煙蒂，還感覺到最後的餘熱。我突然很想說：嘿，事到如今，我們相戀吧，就以分手為前提。
我真的，真的很想這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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