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期限藏隱在愛中
小綿羊停在公寓樓下之後，我下車向H.K.說了謝謝，但她卻並沒有馬上調頭離開的跡象。
「嘿，」她一面熄掉引擎把機車立妥，一面說，「讓女孩子送回家居然也不問一聲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甚麼的，這未免太失禮了吧。……噢，我忘了，你已經戒了咖啡。」
「那不重要。如果妳非上去不可的話，茶包也是有的。」我說。
「甚麼叫非上去不可！你像是受到脅迫，很不情願的樣子噢！」
「呵，別誤會，我完全沒那個意思。」
我解釋的同時，看見H.K.正打開車座底下的置物箱，拎出一袋甚麼，向我炫耀著說：
「大概因為老闆不斷流鼻血的狼狽模樣影響了大家的食慾，所以好幾道菜幾乎原封不動，我乾脆全數打包了。這下你我的晚餐不但有著落，而且還是五星級的。」
我進而看向H.K.另一隻手握著的，回說：「嗯，就連搭配的清酒都有了。」
確實感到有些饑餓。
曾經在此過夜的H.K.表現得一付熟門熟路，進門之後就直接走入廚房，燒了一鍋水做溫酒使用，水裡同時還放進兩顆生雞蛋。
「光是嘲笑老闆的鼻子未免太一面倒，你去照鏡子看看，左臉頰已經浮出瘀青了呢。」
原來水煮蛋是為了幫我化瘀而煮。說話經常找不到重點的H.K.，在照顧人這方面倒像是很有天份。她剝掉蛋殼，把煮熟的蛋用紗布包裹，堅持親手替我滾敷。
她把裙稍微撩起，毫不避諱地正面朝我，跨坐在我的腿上，拿水煮蛋幫我敷臉頰的瘀傷。很接近的距離，我可以清楚看見她不久前曾流下黑色淚水的雙眼已經補了妝。還是很想再一次強調她的眼睫毛，刷得真是很好看，很具有生命力。
具有生命力的眼睫毛如果要進一步形容的話，就是當她眨動眼睛，感覺就像是在招手的樣子。
她的眼睫總是招引我的目光，一如女酒保嘴角的微痣。
「我其實反對暴力。」H.K.應該是想起我與多A互毆的那一幕於是說，「即使是為了反制暴力而施展的暴力，我也一樣反對。」
「嗯。虛心接受妳的譴責。」我說。
「不過你含扣的樣子還挺man的就是。」
「含扣？」
「應該是『反擊』的黑術語，好像是這麼說的。」
「喔。」我點頭表示瞭解。
「再說，當時你好像是出於保護我的心情才這麼做的吧。你被激怒是因為他對我說了那句不得體的話，對嗎？」
因為沒辦法具體回答對或不對，所以我一笑帶過。
「他應該是過於衝動才口不擇言，並不是真的以為我跟你……。你說是不是？」
我聳聳肩。我不認為搞清楚多Ａ內心的真正以為是件重要的事。
她卻好像覺得事態十分嚴重，忽然以抱怨的口氣說：
「天吶！誰能證明我整個晚上比豬還要熟睡，你根本沒碰我一下。」
「妳到底在擔心甚麼？」
「謠言啊。萬一我跟你睡覺的事被傳開了但事實上並沒有，那麼傳言不就成了謠言……。早知道會這樣，那就乾脆真的跟你睡了算了。」
「啊?!」
「真的睡了，傳言就不是謠言了呀。」
這甚麼邏輯？而她居然還說得理直氣壯，我真感到頭暈。
「看你的表情，好像很不以為然？」
「呵呵。」我只能乾笑，說：「跟妳睡覺老實說我並不排斥，但我希望那是基於其它的需要，而不是為了使傳言不是謠言而刻意那麼做。」
「其它的需要？」她頓了一下，故意瞇起眼說：「你有嗎？」
「目前為止，還好。」我答。
「還好？……還.好.？」她加強語氣地追問。
「對呀，還好。總不能我們不基於其它需要而一面做愛一面共同在心裡想著『哈，我們就真的已經把彼此睡了呀，怎樣怎樣，失去了造謠的空間，你們到底還能拿我們怎樣。』……那樣做未免太任性也太滑稽了。」
「嗯……好像真是這麼回事。」H.K.似懂非懂地理解著我的語言，然後很快露出一付懊惱的表情：「哎喲，事情怎麼會愈變愈複雜了呢！真是。」
嘿，明明是妳自己的奇怪思維把事情攪複雜的吧。我不想擴張這個話題，所以只在心裡這麼回應，並未接腔。
接續話題的是多Ａ打來的電話，H.K.的手機一響我就知道了來電者的身份，因為設定的響鈴聲就是多啦Ａ夢的卡通主題曲。
H.K.很快彈離我的身上，一面從皮包裡翻找出手機一面示意我噤聲。
「喂。……嗯，見了。不過沒辦法，他的態度很強硬……」
她一面說電話一面朝我擠眉弄眼，擺明捉弄多Ａ的企圖。
「可是沒辦法啊，我只是身份卑微、薪水少得可憐的小小助理，像他那種既狂妄又恃才傲物又目中無人的大導演根本不買我的帳呀。……是不是乾脆換個導演算了呢，他的狗屁創意實在說也沒甚麼了不起，真不明白客戶為甚麼非指定他不可呢。……我呀，我剛離開他的住處，在路上。……安靜？呃，對呀，他住的社區真是好安靜……」H.K.朝我眨眼，吐了個穿幫舌，接著又說：「甚麼呦，再去求他，那你不是很沒面子嗎？……噢，……噢，……好啦，我盡量囉。再見。」
H.K.掛掉電話以後立刻投給我一個預期中的勝利笑容，說：「好啦，已經替你報仇囉。他要我就算跪也得跪到你原諒他為止。拜託，為甚麼要利用我的膝蓋求取你對他的原諒，真是搞不清楚。」
我回以一笑，心想，根本沒有原諒與否的問題存在。我只是僥倖獲取客戶方的支持，多Ａ縱使姿態擺得再低，也不見得認為我是對的，這，就是商人的鄉愿與務實；反觀我，又何嘗不是。
我們喝著溫熱的清酒搭配五星級日本料理，H.K.不知為何，興奮的簡直像是在開慶功宴。
「對了，差點忘了說。客戶希望廣告能排上年底聖誕節與元旦這段檔期。」H.K.說。
「噢。那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包括前置作業與拍攝、後製等等，得緊鑼密鼓地進行才行。」我盤算著說道。
「真想不透，衛生棉難道也分淡季旺季，難道跨年會使女人的月經量增加嗎？」H.K.問了這樣一個怪問題。
「通常只會增加歲數吧，而且男人女人都一樣。」我答。
「就是呀。那為甚麼要這麼急呢？」
「如果從廣告學上分析，是為了因應假日時段，廣告對消費者的曝光率相對提高。再則牽涉到心理學，跨年隱含著新舊交替的期限來臨，是扭轉消費者使用習慣的最佳時機。」
「好深奧。……真難想像會有人在跨年夜倒數讀秒時對著燦爛的煙火許願：新的一年，我決定改用新品牌的衛生棉。」
呃，對於H.K.的過度引申，我真是甘拜下風，無言以對。
「哈哈，我亂講的，別那麼認真。不過我對你提出的隱含期限說很感到認同噢。看樣子，做為你的副導，好像真的可以學到不少。」
「是嗎，學到甚麼了？」
「我學到了習慣原來也是有期限的。比方喜歡一個人，喜歡久了就成為愛，愛久了就成為習慣，但縱使習慣了，還是免不了在將來的某一天突然發現『哎呀！這份愛到期了，該分手了。』是不是這樣？」
嗯，好像是。
真難想像會有多少對戀人在跨年夜倒數讀秒時對著燦爛的煙火許願：新的一年，讓我們結束這段戀情吧。
期.限.藏隱在愛中。我抬起頭胡思亂想著，彷彿頭頂上有著無形的花火綻放。
「喂！幹嘛晃神？」H.K.在幾秒後出聲把我喚醒。
我沒有回答，再喝口清酒時，發現酒涼了。溫度的期限已過。
「你今晚還出去嗎？我可不打算走了。」H.K.說，喝了酒的她，臉頰泛著兩坨暈紅。
「無所謂呀。」我答。
「一樣慵懶的答覆。Dior小姐也無所謂嗎？昨晚她電話裡的口氣不是太好噢。」
突然聽到H.K.這麼說，我愣了。
「Dior小姐？」
「就是昨晚跟你約會的那個嘛，裝傻幹嘛？」
「妳說……妳接了電話？她打來的？」
「就在你剛離開之後不久，我想是打來催促的吧。我跟她說你已經出去了，然後她很吃醋的問我是誰，我說是同事關係，請她別想太多……」
「慢點！」
我打斷H.K.的滔滔回溯，想著不對呀，女酒保根本沒有我的電話號碼，絕不是她。為了進一步查證，我立即去到電話機前按了來電顯示的記錄鍵。
要命！是分居者的手機號碼。
「怎麼了嗎？」H.K.眨著攙了酒精成份的眼睫毛朝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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