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裸睡請徹底
一位內閣官員在他卸任的記者會上說:「上台的時候我會注意我的表情,下台的時候我會留意我的背影。」我覺得很有意思,於是引申到我的日常生活中──我總會在睡著以前提醒自己留意睡醒時的樣子。
但有一種情況例外──喝多了酒。
我醒來時是側躺著面對同居人的枕頭的。不,正確說法是分居者曾經睡過的枕頭。那曾經沾在她秀髮上的洗髮精香氣已經有超過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滲進了裡面內容不詳的組織裡,剩下的不到百分之一則毫不客氣地鑽進我的呼吸系統。我幾乎是用彈跳的方式讓身體離開床面。瞥眼床頭櫃上的座鐘,兩點二十分,顯然是中午以後,但那並非重點。幾點鐘都無所謂,重點是我發現我明明已經將分居者所有的私人物項除了那隻可卡犬與那盆仙人掌沒辦法以外,全部分別塞進了三口塑膠箱子了,甚至連咖啡的一切也不辭辛勞地大老遠載去海邊葬進土裡,舉辦了告別式。真要命,她睡過的枕頭居然還在這裡!可不是一支眉筆或一根髮夾那樣的小東西,是個蓬鬆鬆睡覺用的枕頭。我居然犯了那麼大的疏失。
附帶一提,我發現我竟在睡前迷迷糊糊地脫光自己,但又並非完全的裸睡,因為襪子還穿在腳上。當然,這同樣不是重點。
我忙著處理重點,於是抓起那個枕頭衝出臥房,說甚麼我也得把它塞進箱子來個眼不見為淨,即使花錢再去多買一口箱子專門來裝它也必須。而且我決定再對屋子做一次全面掃蕩,務必清除屬於分居者的一切一切。因為唯有那麼做,我才能確確實實地重新照射到陽光,不會一直一直枯萎下去。
可是當我去到原本堆放箱子的位置時,箱子卻不見了。
不見了?塞滿不堪回首的舊回憶的三口箱子,像突然長出腳自己會走似的,就這麼消失在屋子裡。我想像它們列隊喊著一二一齊步走著離開的畫面,我的臉肉明顯僵硬了起來。到底怎麼回事?然後我偶然抬起頭發現放在小茶几上的仙人掌盆景也不翼而飛。可卡犬沒叫,我繞到後陽台果然發現連牠也不告而別,而且沒忘記把牠的狗窩也帶著。
我心中已經有了大概錯不了的答案,等回到客廳,更證實了猜想。分居者留下一張字條,用原本在她身上的那串鑰匙穩穩地壓在音響上頭:
「看樣子沒我的雙人床你一樣睡得香甜,
而且你終於可以這麼的放浪形骸,一身酒臭不洗澡就上床。
感謝你為我收拾一切,幫我省下不少時間。再會。
P.S裸睡請務必徹底,不然很醜。」
哦,沒比這更糟糕的了,離開七天不聞不問的分居者偏偏選擇這個時間點突然回來,而且很有風度地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捲走她的一切,包括孤獨的七天裡陪伴我的可卡犬和仙人掌。我毫無申訴餘地地坐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苦笑,心想這不正符合我睡醒當時的願望嗎──徹底清除屬於她的一切。
然而願望並未百分之百實現,我發現我的懷裡依然抱著那個枕頭。相信不久之後,她也會發現。
◆08.分手計畫書
我很懊惱沒把握住分居者離開以後的第一次出現,事實上我與她交往以來從未有過連續這麼長的時間不曾見面。我十分想念她。偏偏在這場她再出現的突然裡,我竟是史無前例的如此狼狽。
一身酒味沒洗澡就上床,只穿一雙襪子的半裸醜態──即便只是偶然,但這種形象難免被印成標籤,貼在我的身上。我相信在當她還愛我的時候,眼裡所見會淨是些微不足道的優點,相反的當她已不再愛我,那麼我的所有優點都會像在強風裡吐煙那樣地迅速消失不見,只剩下缺點拿來挑剔。這一點推估應該是放諸天下男女皆準的。
跟邋遢比較起來,我當然情願被她看到的是我延續了七天的沮喪,但她卻像是有選擇性地專挑我最糟糕的時候出現。我想在她一面寫字條一面不得不吸入我口中吐出的瀰漫在空氣中的酒味當時,可能在心底暗罵:這傢伙!我的離去值得他去買醉、狂歡慶祝到這種地步嗎?如果她真這麼想,那我真是含冤莫白,因為她甚至不曾把我搖醒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例如:嘿,這七天你都是這樣過的嗎?希望你給我解釋清楚。我認為她至少應該做到這點,不過她竟任性得連這點至少也不肯做。
我懷抱分居者溫暖的過去式枕頭光著屁股坐在冰涼的現在式地板上思考,突然有一種墮入圈套的感覺。種種跡象顯示整個事件的發展從一開始我便被設定成為被動的角色。被動地被離開(或者說拋棄),被動地煮完剩餘的咖啡被動地傷心,被動地醉躺在床上被誤解。
老是被動的人真是一點也不性格。我不性格也許不是從她離開的那一秒鐘才開始的……換句話說,這一切老早就被預設了;換句話說,分居者是有預謀的。總的換句話說,我之前所謂的同居人突.然.莫.名.其.妙.離開這一項基本假設也許是個因為我陷入單向思考所產生的錯誤,可能根本不是突.然.或者莫.名.其.妙.,而是經過事前縝密計畫的實施結果。
說不定在她新的住處某個平時上了鎖的書桌抽屜裡存在一本厚達三百頁的「分手計畫書」,翻開之後可以看見許多用紅筆不斷塗改修訂、加註補充和一堆箭號、星號、三角符號……之類的甚麼。這份「分手計畫書」也許是她獨力撰寫的,但也有可能是她與別人聯手共同研究起草,之後再反覆檢討直到最後定稿,然後逐步施行。說不定此刻真正想要慶祝的人其實是她。
但也說不定所謂「分手計畫書」其實只是我的被害妄想症之下的產物。
該突破一些現有的局面才是,有沒有一點扳回些甚麼的方式?畢竟總不能一直這樣被動下去吧。我想起被我埋進海邊地底一公尺處的咖啡的一切,功能完備的咖啡壺與並沒有缺損的一對有品牌的咖啡對杯,它們如果有腦筋的話應該也會想,我們到底哪點做錯了,為甚麼要把我們埋進不見天日的這裡?把任何一個不知道哪裡犯了錯的功能正常的人埋進去,他通常也會這麼想吧。我想。
於是我決定探究到底,搞清楚我的愛情的真正死因,因為決定這樣做並且執行出若干成果,至少可以證明我的存在比一個電器用品和一對杯子要來得有價值。
對!必須這麼做!想到這裡,我的萎靡感突然消失了,並且強烈接收到一股振奮的力量。
◆09.失戀是種災難
酒醒加上一連串的思考之後,我突然覺得異常口渴,我於是拿出冰箱裡一瓶喝剩三分之二的礦泉水,像河馬一樣張大嘴巴一口氣喝完。喝完水以後的肚子完全沒有滿足感,我這才意識到七天以來我並沒有好好吃進任何一餐。虧待了我的腸胃實在有點過意不去。
我由此進而發現有同居人起碼有個好處,只要時間一到,總會有一方主動問起該吃甚麼好呢?然後商量過後就一起去把肚子填飽。一種必然的不必擔心會有意外的習慣存在在那。
兩個人一起挨餓的機率比一個人的時候低,是不是這樣?我隨即想起一個很久以前聽過的笑話。一個經常需要搭國際航線的生意人十分擔心會遇到恐怖份子因為某種原因挾帶炸彈與他坐上同一班飛機,於是他向從事飛安管理工作的一位友人詢問該如何防範,友人回答他,往後搭飛機的時候不妨在隨身行李中放置一顆炸彈,因為根據分析,一顆炸彈被帶上飛機的機率是千萬分之一,而飛機上同時有兩顆炸彈的機率則幾乎是零。
話說回來。回想這七天,我靠的是上一次颱風前夕買來囤積的一箱速食麵過日子的,能好好地繼續活著不知道算不算是奇蹟。那次的颱風雖然造成鄰近一個市鎮被暴漲的河水淹到了兩層樓的高度,但颱風警告實際上只花了我吃兩餐速食麵的時間便解除了。風雨平息以後,我和當時的同居人看著剩下的速食麵,都覺得事先預備這些事後證明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實在有點像極了傻瓜行為。「我們把這些送去災區分送給災民好嗎?」同居人一面看新聞報導一面提出這項建議,我則回答她;「好是好,不過淹著災區的河水還沒有完全消退噢,何況我們家並沒有橡皮艇,總不好為了一箱速食麵而去購買一艘橡皮艇吧,這樣做會不會有點奇怪。」同居人說:「嗯,這樣聽起來是有點奇怪,簡直像傻瓜一樣。而且說不定還會被記者的攝影機捕捉到鏡頭,那樣被在新聞裡播放著,會引起許多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吧。」於是我們決定放棄這個念頭。
那箱速食麵最後只好被留下來並且成為後來支應我七個灰暗的日子的糧食。這樣講好像我變成了災民似的。
失戀算不算是一種災難?這是我在心裡新生的一個問號。或許是吧。
名叫失戀的暴風雨於×月×日在呂宋島東北東方××公里的海面上形成,暴風半徑××公里,平均風力×級,最高風速每秒××公尺,正以每小時××公里的時速向男子侵襲……
我用一個軟弱無力的苦笑結束以上的神經質幻想,走出戶外。我因為恨極了襪子所以只穿涼鞋,在黃昏的巷子裡尋找可以讓我坐下來好好吃一餐的隨便甚麼地方,最後選定了用白色塑膠桶倒吊著裡面亮著一盞燈泡、桶身上用紅色油漆寫了「原汁牛肉麵」的那家老字號牛肉麵店,在擺在騎樓的桌子前坐了下來。我點了大碗的清燉牛肉麵然後抽起一雙免洗筷,一面雙手並用地搓去竹筷上可能傷到手的分叉一面等待麵被煮熟端來。
等待的同時,我看見了她。
我看見了正在大口呼氣把掛在筷子上的麵條吹涼然後送進嘴裡咀嚼的她──我七天多沒見到一面的分居者,曾經的同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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