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星朵酒吧
我全然放棄地走去抱起紙箱，這回我毫不考慮地決定去喝點酒，並且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喝醉之前說服自己振作。
我捨棄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以免遇見熟人還得花精神解釋我的失蹤和我的新髮型，於是我選擇了時常經過卻不曾進入的「星朵」。
我進入「星朵酒吧」時已經是晚間十點左右，手裡仍抱著咖啡的一切。一間看起來有點蕭條、生意有點糟糕，存在與否都無所謂的樣子的小型PUB。我坐進吧台前正中央的位置，當酒保從吧台後方冒出頭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突然出現的女酒保有著一對弧度不錯的細眉和與眉毛堪稱絕配的雙眼，鼻子挺得恰到好處，嘴唇薄薄的，左邊嘴角有足以令人忽視的一顆小痣。
女酒保也以相同的意外表情看了我一會兒，但比我早一步恢復鎮定。
「新的髮型還滿意嗎？」她問我。
沒錯。夜裡的女酒保就是白天時候很美麗又很冷酷的七號髮型設計師，她也認出我了。
「這話應該由我問妳，動刀以前妳已經獲得我的充份授權。」我回答女酒保的問題，同時把手越過吧台接來我的第一杯Tequila。
「原來妳喜歡我這個樣子。」我指了指我的新髮型說道。
「錯！」女酒保斬釘截鐵地回應，「對我而言那是我最糟糕的一個作品，專門用來懲罰糟糕的客人。」
「糟糕？我想妳誤會了，當時的我確實有……」
「心事，對嗎？」女酒保接道。
「嗯啊。我也不明白我怎麼會突然間冒出那句話來，針對帶給妳關於受到騷擾的不良印象，我向妳致歉。」
女酒保，白天美麗的七號設計師透過幾只剛洗淨倒過來排列在檯面上瀝水的酒杯空隙，投給我一個who care的微笑。一個小到完全不牽動她左邊嘴角的痣的那種程度的微笑。
我把Tequila一口喝掉，閉起眼感受溫熱的酒液滑進喉道的感覺。
「這酒喝多了不好。」女酒保說。
「這種酒來自墨西哥，聽說當地許多人喝到眼睛瞎掉。」她一付事不關己地繼續說。
「眼睛瞎掉的人好像流不出眼淚，再怎麼傷心都流不出眼淚，真的是好悲哀。」她說完，仍然是一付事不關己的表情。
於是我又點了一杯新的聽說喝多了會瞎掉的Tequila，又一口氣喝掉。
逐漸降溫的喉頭深處，又燃燒了起來。舊的那杯被擠進了胃部。
如果女酒保說的是真的，那麼這種酒的確很適合因同居人莫名其妙離開而整整花了七天的時間傷心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的我。
「想唱歌嗎？我們的琴師彈得不錯喲。」女酒保向我提議。
我這才回頭看仔細酒吧裡的景象。四周深褐色的原木裝璜，有點破舊但還過得去，木牆上分佈了幾盞40瓦的壁燈懶洋洋地照射著室內的一切。約略七八張也是原木製造的桌子搭配屬於它們的椅子，妥適地安排在固定的位置。全部只有離門口最深處的那張桌面上的燭檯是亮著的，坐著看得出正在熱戀中的一對男女的一隻身影。
面無表情的鋼琴師十根手指不斷在琴鍵上抖躍著，奏出的新古典音樂聽起來不錯，饒富情感，跟他的表情真的完全是兩回事。
「他很職業。」女酒保顯然看出我的疑惑，向我解釋。
「原來有感情的音符也可以透過沒有感情的表情傳遞。」我隨口說道，女酒保則加進了挑眉的動作，又投給我一次和剛才一模一樣的who care的微笑。
我離開座位前又要了杯酒，準備在間奏的時候拿來潤嗓，於是便走到琴師的身邊，點了一首流行歌曲。
……
請妳喝碗桂ㄟ花釀ㄤㄤㄤㄤ
從此不再為ㄟㄟ妳想……
怕妳又是我的方向
永遠都為妳心亂，心亂ㄢㄢ……
◇05.往生的愛情
當女酒保把我拍醒時，我睜開的第一眼看見的是我的面前總共陳列了十一個二盎斯容量的空酒杯。
「唔，幾點了？」我隨口問道，並且本能地抬起左手臂朝錶面對焦。
「三點鐘的黑夜。」女酒保回答，「慶幸你還沒把眼睛喝瞎掉，既然如此就請你乖乖付帳吧。這裡已經打烊了。」
難道喝瞎眼睛就可以不必付帳了嗎？我在心裡這麼問但並沒有說出口。我回頭看見整間酒吧只剩下我跟她，中間還有沒有其他的人進出我絲毫沒有印象，而原本那對熱戀男女和沒表情鋼琴師都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我付清了總共二十二盎斯的酒錢，道聲「不好意思喝多了，晚安。」然後起身走出了酒吧。開門時撲面而來的一道冷風讓我酒意更醒了一些。
城市十一月的黑夜三點，難免夾帶寒意，不過體內的酒精成份還足夠我抵擋，我走在安靜得像是死去的巷子裡，有那麼一下下感覺糊塗了。回家的方向在哪？我站在巷口分辨了好一會兒。如果是我慣常去的那間酒吧，或許沒有這個困擾，偏偏我選擇了一個陌生環境，而且居然放肆地喝下二十二盎斯的Tequila把自己搞醉趴在吧台上睡著。
「喂！」女酒保在身後喊我，並且朝我快步走來，手裡捧著一只紙箱說，「你忘了東西。」她追上我，然後很嫌惡似地把紙箱推進我的懷裡。
我接回紙箱說聲對哦，不好意思。
「裡面裝的是甚麼寶貝？為甚麼你整天抱著它？」女酒保問道。
「一組中古電動式的咖啡壺和一對MIKASA牌子的咖啡杯，我打算戒掉咖啡卻又偏偏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妳需要嗎？我可以無條件割讓。」我說。
MIKISA到底算不算名牌說真的我並不知道，我只是因為杯底這麼印著所以附帶強調，好提高它們被收留的可能性。
從我說完話之後的十秒鐘之內，女酒保像突然一下子失去了語言能力似地用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就像看到一條用鰭在陸地上走路的魚的那種眼神，然後才又突然恢復了語言能力。
「一定要這樣搞怪才行嗎？戒咖啡和戒世上任何東西一樣根本沒甚麼了不起，為甚麼你要這麼慎重其事？抱著一箱可以隨手丟棄的東西去理髮、去買醉，到底有甚麼意義呀？」女酒保用著生氣的口吻說道。問題是，她幹嘛那麼生氣？
「這就是我的心事。嚴格地講，這些，是我往生的愛情。」我說。
「往生的愛情？」女酒保刻意重覆了一次，然後改用瞻仰遺體的眼神又瞅了我手上的紙箱一眼。
「既然如此，那你為甚麼不聯絡葬儀社把它埋了？」她說。
我聽見女酒保的建議頓時犯了個傻。關於埋葬死去的愛情這件事我確實沒想過可以這麼做，可是如果她認為我整天抱著不要的東西到處走是件會令人生氣的慎重其事，那麼為此找來葬儀社出面埋了這些，會不會更慎重其事了點？
換成我失去了語言能力，用看見魚在跳繩的眼神盯著眼前的她。
「你沒開車嗎？哦，你現在不能開車。等我一下。」女酒保匆匆忙忙地說了這些，接著就突然往回奔。
我確實在原地等了她一會兒，直到她把一部黑色喜美的車子開到我的身邊停下。
「上車！我想到一個埋葬愛情不錯的地方，我帶你去。」她搖下車窗說道。
我到底酒醒了沒有？望著突然變得熱情的女酒保，我問自己。
◇06.海邊葬禮
我閉上眼都能感覺出黑色喜美正在駛往海洋的方向，因為海水天生有它應有的味道。夜半流暢的交通拉近了城市與海的距離，女酒保用不可思議的速度將我和停柩在後座那一箱等待埋葬的心事很快載到了長眠預定地。
「性能不錯的車子，尤其車子的顏色極適合馬上要舉行的喪禮。」我從後座抱出紙箱時試著打破一路到底的沉默而這麼說。女酒保瞪了我一眼沒有回話，然後背向強烈的海風點起了一根香煙。她呼地送出了第一口煙霧，煙霧卻很快地被強風撕碎開來，彷彿根本不曾存在。後來的每一口煙霧也都一樣。
看似荒廢已久的海水浴場，入口處用鏽蝕得十分嚴重的鐵門象徵性地圍了起來。我跟著女酒保的腳步側身穿過鐵門與水泥柱子的間隙進入。
「為甚麼妳覺得這裡是埋葬愛情不錯的地方？」我巡望映著月光的海洋與散佈著垃圾及被海浪推來擱淺的各式各樣東西的海灘這樣問女酒保。
「從前，有個朋友，的男朋友，在這裡被海水吞噬了，滅頂了。她的愛情就像水裡的男朋友吐出的最後幾口氣泡，啵啵啵地消失不見了。從那以後，她就再也不談戀愛了。」女酒保不帶任何感傷地說了一個傷感故事。
「我從她的故事裡獲得啟示，相信這裡一定就是愛情的墳場。」
「唔。」除了唔，我真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回應。
她做出結論之後，用手指彈開了煙蒂，煙頭上殘留的火星落到沙灘以前，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然後就乖乖躺著等待熄滅。
半個月亮掛在天上，提供了足夠的光線讓我找到一根還算強壯的枯木。我們登上沙灘邊際的一處壟起的土丘。我開始用枯木挖掘。
「我果然是個掘墓的人。自從我的同居人離開以後，我就覺得我像個掘墓的人，在一直一直地往下挖。我想如果我的愛情死去了，總得趕在完全腐敗以前讓我有機會打開棺木，確定死因，將來追悼的時候，也好有個憑藉。妳的朋友至少還知道她的愛情是淹死了的……」我在挖掘的同時因為無聊，很想說話，於是說，「而我，至今第八天了，都還身在五里霧中。」
我直了直身子，舒解腰背的痠痛，隨口問道：「妳猜得到在她離開的前一分鐘，我們正在做甚麼嗎？」
「做愛。」女酒保像擲飛鏢似地快速丟出答案，並且精準地命中紅心。
天吶，我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她，心想她怎能命中得如此乾脆俐落，好像「做愛」本身就是聯招會公佈的標準答案似的。這簡直豈有此理。我的男性自尊開始覺得受到傷害──是不是因為我那次的愛做得不好？這真是個令人忐忑的問號。如果真是那樣，那我非把自己跟答案一起埋進地底不可。
我利用枯木加上徒手，挖開了約略五十公分見方、深入地底將近一米的墓穴。還想再挖深一點，但已經力不從心了。女酒保從頭到尾像個巫師似的只是在旁插著腰看，除了不斷抽煙以外，絲毫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完成了挖掘，我把紙箱小心地放進墓穴裡，默念了一句安息吧，之後就開始了覆土的工作。
這樣，喪禮算是完成了嗎？沒有眼淚和哭聲的喪禮，反而顯得有點做作。埋葬愛情是抽象的，而埋入咖啡壺與杯子則是荒謬的。枯木、煙蒂、溺水男人最後吐出的氣泡還有姿態像巫師的兼職女酒保（白天是七號髮型設計師）以及失戀第七天裝滿整個膀胱酒液的男人……，我想即使在若干年後再度回想，我仍無法解釋這些東西與人是怎麼被湊在一起的。
無論如何，海邊的葬禮就是這樣被完成的。
黑色喜美車開回城市已經是早晨天空微亮的時候。女酒保體貼地把我送到居住的公寓前，我疲倦地跟她道了聲謝。
「嘿，我一直想跟你說，你不該再稱呼她同居人了喲，你必須面對她已經離開的事實，從現在起稱呼她分居者或許更為適當。」女酒保第一次語重心長。
「哦。」我回應她。之後我們就彼此毫無瓜葛地分開了。
同居人與分居者的分別？我想起一扇門的裡外－－打開，進入；打開，出去。或許感情就是這麼回事，永遠有個出入口等在那裡。事實證明，區分同一個人的不同稱謂只是簡單的一扇門罷了。一旦這麼想之後，我的心情似乎開朗些了，而想完這一切，我正好乘電梯上到了六樓我的住處，掏出鑰匙開門，進入。
打開，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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