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孤獨是鬼混的音符
我竟用一場幾乎丟掉性命的車禍去體驗分居者鐵石心腸的遺憾！簡直像極了傻瓜。畢竟那份遺憾其實早在她離開的同時便無庸置疑地存在在那了，根本不必再做任何多餘的證明。
我忍不住想把另一個我召喚出來重新吵架一番，因為歸咎到底，車禍的真正肇事者顯然是他。若不是另一個我動搖了本身的我的意志進而蠻頇地慫恿忠誠度有待加強的我的雙腳進行叛變，我也不至於奔至路中央接受黑色喜美的撞擊，然後喪失了一只手錶。然而另一個我在事件發生後居然很孬種地從此躲了起來，與本身的我斷絕了一切溝通。
我的孤獨並不是無病呻吟，而是具體存在，因為此刻就連另一個我也只會裝無辜地逃躲在我身體的某個角落了呀。距離我離開醫院應該超過七十二個小時了吧，我猜測。我很不適應地經常撫握空了的左手腕，手錶的喪失彷彿意味著時間也在強化我的孤獨。我聽得到時間一面離棄我一面對我說：嘿喲，既然你始終找不到停止頹靡的有效方法，那麼我對你就和任何事物一樣的變得完全不重要了噢，再這樣下去，你就連窗簾也可以拆卸下來，因為白天與黑夜的更迭對你而言也照樣會失去意義。
時間就是這麼的義正辭嚴，完全沒有轉圜，也完全沒有幽默感。
「當人活著卻和時間完全脫鉤、和地球的轉動毫不相干，那麼活著還有甚麼意義？」我忽然這麼問向星朵酒吧裡那位沒表情琴師。
問完問題的我壓根沒打算得到答案，一方面是我從來沒聽見過琴師開口說話，另一方面是我知道這個問題的本身就不具備任何意義。
有誰會去針對沒意義的問題做出有意義的回答？
「那就跟音符脫離了五線譜在那沒規矩地鬼混似的不可理喻。」琴師冷不防以壓倒性的口吻回答我的問題，並且持續駕馭音符彈奏著蕭邦的詼諧曲。
我猛然得到了沒表情琴師的回應，停格了張開約三分之一程度的嘴，驚訝他的突然開口，更驚訝他給的答案。輕佻的詼諧曲經由聽覺神經導入我的腦中，毫不留情地對我展開嘲諷。詼諧曲交替忽沉忽躍的旋律、時快時慢的節拍，是中古時期歐洲的宮廷樂師用來捉弄那些跳舞時一本正經的貴族們所衍生的曲風，我一本正經的孤獨感也在此刻受到嚴厲的批判。
我瞥向吧台內部的女酒保，她像逮著機會似的，投給我一個幸災樂禍的挑眉動作。她來回擦拭著原本就已經光潔無瑕的玻璃杯，簡直像要把它們一一磨破似地製造出支乖支乖的聲響，而這樣的細微聲響巧妙地混入了詼諧曲之中，然後被我身後右側突然傳來的一記跌撞聲給打斷。
我本能地轉過身朝聲音出處望去，是一個在我進入之前便已經坐在那喝酒的男子，單獨一人，總共喝完了八瓶的Heineken，看得出是因為喝多了導致身體失去重心所以跌倒，所幸他很快提振了自己，掩飾著狼狽走到吧台前說聲抱歉，然後付清了酒錢，接著拍了拍我的右肩膀一共三下，然後踽踽地走出店外。
他拍我肩膀的含意是甚麼？我忍不住奇怪。
「這個人你見過的。」女酒保彷彿洞悉了我在心裡產生的問號而這麼說。她又變得像巫師一樣了，就像是宣告這空間裡發生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那樣。
「我見過他？」我一點線索也沒有的完全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上次，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同樣的位置坐著他和他的女友。」
我聽完女酒保的敘述，又努力回想了一下。確實，那天晚上那裡一直坐著一對情侶黏成的一團身影。……今晚他變成單獨一個人了。這麼說，他被他的女伴離開了。
「已經是連續第三天囉，他的悲劇應該正好是我的黑色喜美被你撞凹的那一晚開始的。」女酒保一面說著一面遞出帳單皮夾給我，意思是到了打烊的時候。
皮夾裡的帳單其實是汽車維修廠的發票與維修細目，以及由她代墊的部份醫療開銷。「今晚的酒我負責招待，你只要付清這些就行了。」女酒保很大方地這麼說。
我淺笑著點了點頭，這原本就是今晚我來的目的。這時候沒表情琴師也結束了他的工作，正把鋼琴蓋闔上，然後盡職地鋪上絨布罩，關閉一切相關器材的電源，然後趁著我把鈔票數給女酒保的時候，一聲招呼也不打地經過我的身後，拉開店門下班。
「今晚沒東西需要埋葬的吧？」一起走出星朵的時候，女酒保挖苦地對我說。
「經過那場車禍，我自己沒被埋葬掉，已經是偷笑了。」
「懂得偷笑呀？……看樣子已經想開些了。」
我投給她謝謝所有一切的微笑，然後道聲晚安，便朝我住的方向走離。奇怪的我雖然背對，卻能感覺她還待在原地，轉身果然就看到她正把兩手插在厚厚的外套口袋裡原地跳躍著抵抗寒意，絲毫沒有往任何方向要離開的打算。
我禁不住好奇地走了回去，說：「怎麼還不走？」
「我招了無線電計程車，奇怪早該到了呀。」
「妳招計程車？妳的黑色喜美呢，不是修好了嗎？」
「修好我就一定得開嗎？」
「呃，雖然不一定要開車，可是妳明知道結束工作會很晚，照道理……」
「我並不是對任何事都不care好嗎，至少並不像我表面呈現的那樣。」女酒保說，兩隻腳還在交換跳著。
「我不懂。」我說，因為聽得出她的話還有後續。
「事實上，雖然那場車禍是你犯錯造成的，但開車撞到人這個陰影卻還籠罩著我。我恐怕會有一段時期不敢接觸方向盤。真傷腦筋。」
女酒保回答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不確定她的顫抖是因為天冷還是所謂陰影的關係，不過聽她這麼說我突然覺得有些內疚──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我沒被她撞死，她卻因我而恐懼駕駛。我因為浮出這樣的聯想不經意笑出聲來，當然換到了女酒保的一個白眼對待。
「走一走吧。」我說：「這樣站在原地打冷顫不是辦法，我陪妳走到巷口，也許計程車駕駛找不到這條巷子正在附近亂繞呢。」
女酒保顯然接受了我的提議，轉身往巷口的方向走去，我則在她身後兩步的距離緩緩跟隨。
◇14.她的美麗與哀愁
就地圖的概念，我們從城市之東出發，向左上方約45度角行走將近三四十分鐘。一段並不算短的路程。
在預約的計程車遲遲不到的情況下，她像是突然興起了散步的欲望，朝其它所有路過招攬的計程車全都搖了搖頭，然後說：「好像就這樣慢慢走路回去也不錯。」我說：「是呀，因為是適合散步的不錯天氣。」她強調說：「你不是非陪我走到底不可。」我無所謂的說：「我也不是非馬上掉頭不可。」於是我們就這樣在冬夜裡一齊走向城市之北。並且路途上為了方便交談起見，我跟她的距離從原本的兩步縮短了二分之一，我始終維持在她的身後左側。
她是美麗的，撇開她習慣呈現的冷酷模樣不說。
陪著一位美麗女子走在城市的夜晚，對男人而言，是千金難買的驕傲，我始終這麼認為。此外，聆聽女人腳底下的細跟踩在悄靜的夜路上所發出的喀喀聲響，則是種享受。我不惜冒著被指責為變態狂的風險也要說，那真是極容易誘發男人勃起的一份性感。
我漫步聆聽前方女酒保的鞋跟響，雖然剛才發表那樣的看法不過放心並沒有真的因此勃起，怎麼可能才剛準備走出失戀的陰霾就對一個嚴格說來才見第四次面的女子產生性的念頭呢，那未免太無理取鬧了。
相反的，我卻幾度失神，懷念起我的分居者，可是我突然怎麼也追溯不到我上次和她並肩走夜路是甚麼時候。好像，同居之後的所有夜晚，我們都是在那間公寓的天花板下度過的，當然這不表示我們只是無止盡的不斷做愛，通常也做點其它的甚麼。其它的甚麼？如果以這個做為基礎點再認真回想，我還真想不起來同居的日子裡，月亮和星星究竟長得甚麼樣？
我抬起頭，跟現在式的天空景象對照。想找出線索，卻完全沒有。
真可悲，可悲的是我想不起來並不是因為遺忘噢。並非遺忘，而是根本不.曾.存.在.。我確定月亮和星星除了被雲層遮住的日子以外，通常一到夜晚都會在那兒掛著，但卻似乎從不曾進入我和她的世界裡。
世界上到底有幾個世界？如果是超過兩個以上，那麼那些世界究竟是重疊的還是分開的？或者是有些重疊有些分開？最重點的是，我和她相愛的世界到底跟目前這個世界是不是同一個世界啊？我在哪而她在哪？現在是哪而從前又去了哪？
……噢，這些簡直就是存心逼人發瘋的連瑣問號！
想到這，我的腦子充滿暴動似的混亂，除非派出維安部隊，否則無法承受。我停下腳步，原地坐了下來，我弓起雙腿用手肘支著膝蓋好讓手掌可以順利蓋住我的臉，一種又像思考又像懺悔的姿態。我的動作影響了走在前頭的女酒保也停了下來，她轉過身看著我沉默了幾秒鐘以後，很沒辦法地說：「真傷腦筋呢。」我認真回答：「對呀，頭好痛。」她又說：「我意思是如果你非得在這個時間點上這樣，至少你應該移到路旁。」於是我們改到路邊一處花圃的石圍上並肩坐下。
即便這是個居住了兩百多萬人口的城市，到了深夜還是有她必須有的寧靜，偶爾經過的車輪磨地聲其實也不過是容易忽略的點綴罷了。女酒保就像那時在海邊一樣，點起香煙，不過少了強襲的海風，這次的煙霧從她口裡具體而優雅的緩緩飄出，等到再飄得高些，就染上了街燈的色彩。
「抱歉，我只是突然陷入了某個情緒。」我仰頭看著橘色的煙說話。
「那也不能隨便在地面上說坐下就坐下呀。到哪去找像你這樣的人啊。」她抱怨道。
「我其實早已厭煩不斷地向自己提問題，可是那些問題卻總是主動跑來糾纏著我。」雖這麼說著，但我感覺到自己似乎已經恢復了若干鎮定。
「這是必然的過程，所以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安慰你。」女酒保說，「何況我們連相識都還稱不上。」
「嗯。」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她一直以來不以相識為前提的好意。
「不過多少還是安慰一下吧，反正沒有害處。」女酒保一付很慷慨地接著說道，然後動手撥了兩下我垂在前額的頭髮。
我突然接收到她的溫柔正準備行使我的感動的同時，突然嗅到了一股燒灼味。
「哇噢，sorry。」女酒保的手很快又改成撲滅的動作朝我的頭髮連拍了幾下，因為她是用夾著香煙的那隻手在撥我的髮。太不小心了吧，我估計有三根頭髮被燒斷。
女酒保會對我做出撥弄頭髮的動作，事後我覺得一點也不突兀，畢竟她是白天的七號髮型設計師，應該是職業的本能使她看到亂了的頭髮就會習慣性介入。
「好了，我準備要安慰你了。」女酒保慎重其事地說道：「往後不管你想到甚麼問題，其實只要說出來就會好過一些。」
這不像是太有創意的安慰方式啊，不明白她為何這麼慎重。我這樣想，當然不便這麼對她說。
「就像你剛才在星朵問向琴師那樣的，問出一項，就能解決一項。慢慢的，總能一一解決。」女酒保接著說。
「嗯。」我認同地點了點頭，舉沒表情琴師那個例子，對我深具說服力。
我撇過頭看著女酒保的側臉，尤其把焦距集中在她嘴角下緣的那顆微痣，決心完全收拾我的情緒。雖然我跟她確實像她說的那樣連相識都還稱不上，但我的潛意識卻在對我暗示，也許我們會是相互救贖的對象。
「這是妳的經驗談。對吧。」我問道。
女酒保稍微愣住，沒立刻回答。
「那位Heineken先生也終於有經驗可以談了不是嗎？……失戀也許形式各異，但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女酒保重啟微笑：「你真能舉一反三，而且不忘把我也拖下水。」
「既然失戀像被某家工廠大量生產那樣的普及，沒理由妳會被豁免，何況已經是這個年紀了。」
「哈，我不介意你洩露出我像是應該失戀很多次的年紀，看情形你已經愈來愈放鬆，愈來愈進入和我聊天的狀況了喔。」
女酒保說完彈熄了煙頭殘餘的火星，然後一付順理成章地把煙蒂放到我的手心，我微笑著毫不介意地把那個握進口袋收起。
「知道嗎？我們一直在向北走，再這麼繼續走下去，等走到陸地完全消失為止，正好就是那個海邊……」
「那個妳帶我去舉行埋葬典禮的海邊。」
「對。」
我聽見女酒保短瞬的回答，沒來由的放空兩秒，接著心口冷不防抽緊了一下，隱約感覺似乎觸碰了某個禁忌之類的東西。
「你不是正在問我的經驗嗎？」女酒保刻意逼近我的臉問道。
我緊抿住嘴。其實我應該開口制止她說下去的。
「沒錯，那個故事其實是我自己的。淹死在海裡的──是我的男人。」
雖然我已經想到結果必定是這個，但經由她親口說出，還是不免震顫。令我感到震顫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她的絕對冷淡。她還是像當時在海邊那樣，即便把第三人稱改回自己了，陳述時的她還是堅持絕對的冷淡。
我很懊悔提起這個話題，真的十分懊悔。我相信絕對的冷淡背後，必然也藏著等值的哀愁。與其撩撥她的哀愁，我情願單純欣賞她的美麗。
因為美麗適合每一個女人，尤其適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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