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天邊之吻,未盡之路
哀愁被密不通風地刻意掩蓋,徹底的好像不存在。
哀愁其實更像是我對她的強行賦予,用以平衡我連日可恥的軟弱,卑劣的企圖。
我想到那幅景象,簡直就像我是那當時在水裡游經的魚,目睹男人最後吐出的幾口氣泡升起,冒向水面;忽然間我又成了飛翔在附近的海鳥,瞰見氣泡終於衝開了海平面,混進其它為數眾多的空氣中,成為我翼下風的一份子。
此刻我則變成鼴鼠。鼴鼠?對,我變成長年在地底挖隧道找蟲吃的鼴鼠,不經意地在她腳邊躦出地面,仰望夜空之下她的翦影──不夾帶一絲情緒的翦影。
「在想甚麼?」翦影突然朝我說話,像是在說你到底還要這樣窺伺到甚麼時候,別以為我沒發現。
「沒。」我避開她嘴角的微痣不再盯著她看,說:「我無意刺探。硬把妳拖下水真是抱歉得很。」
「因果錯置,語無倫次。與其說你拖我下水,你不覺得比較像是我正在把你拉上岸?所以就別再自以為是了。」
她說完,立刻毫不猶豫地立起身子充份伸展她的雙臂,將腰背下彎至極限的弧度,然後深深吸進一口夜晚的空氣再呼的一聲快速吐出。
「好了。說這些的原意只是要點醒你並不像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可憐,所以就別再繼續這個話題了。接下來的話題應該是你還繼續陪我走回家嗎?只要過了前面的路口再轉進巷子就是了。」
「送女人回家沒道理半途而廢。」我微笑起身,又開始跟在她的身後行走。
我們繼續未完的路程,她卻在走了大約十步之後突然停止腳步轉身等待了一下,等我接近了,就把原本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右手不打一聲招呼地直接繞進我的左臂彎。她突如其來的示好讓我的心跳瞬間加速了一下但步伐卻維持一樣的速度繼續向前行進。
我們的距離進化到並肩而行的階段,步伐很自然地調整成為一致。我覺得我應該針對她主動挽我手臂這件事做出點甚麼反應,但事實上卻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能說甚麼。
「不必多想,這只是純粹的友好,一如你是個紳士。雖然我並不怎麼淑女。」
女酒保洞悉我的心情這麼說。又一次扮演巫師的角色。
「妳很好啊。因為區隔了一般淑女的刻板形象所以放射出特殊的吸引力。」
「真是這樣嗎?」
「可以歸類到我的自以為是,但確定是這樣沒錯。」
「想不想接吻呀?嘴唇對嘴唇的那一種。」
「可以的話。」
「我也大致可以,不過好像一時之間找不到必須接吻的理由噢。」
「嗯,接吻要等到必須,那還真是件十分傷腦筋的事。」
「對,必須等到必須。」
真是奇特性質的彼此調情方式,她把她獨具的特殊吸引力無限延展到了極致,我像是必.須.到達天邊才可能得到那所謂的接吻,而她分明正在我的身旁。
噢,即使不接吻,這個並肩的夜晚對我來說也已經算是完美了吧,我想。
正當我還在胡亂想些甚麼的時候,走在左側的女酒保又突然停下腳步,並且因為先前挽著我的關係以至於我有被拉扯向後退了一步的感覺。由於停下的動作顯得非常突兀,我奇怪地望向女酒保,她的目光卻並未與我接合,而是看向了更遠一點的地方。我於是順著她的目光向右看去。我們走的是與車道逆向的人行道上,我看見被分隔島隔開的對面車道確實有著奇怪的現象。一輛純白色的休旅車用著接近步行的速度和我們一同行進著,這樣的車行速度就像在沿途搜索甚麼,並且當我被女酒保拉扯住靜止之後,那輛車則一付不小心開過頭似的也跟著停了下來。
「怎麼了?」我不免疑惑的問道。
「噓。」女酒保神秘地以氣音做為回答,然後持續盯著那輛白色休旅車,接著改採試探性質的步伐又開始了行走。我們像是身後被槍抵住那那樣小心翼翼地前行。說也奇怪,直到我們平行超越了那輛白色休旅車之後,它果然又重新移動了起來。不必回頭,光用餘光就能察覺到,那車確確實實是在跟隨我們的動靜。
「完了,真的被盯上了。」女酒保說著,再次停下腳步,懊惱地抽出手拍了一記額頭。
「是甚麼盯上妳了?」我問,又再好奇地朝白色休旅車看去,而它果然又隨著我們的腳步靜止不動了。貼上黑色防曝紙的車窗內全然看不見甚麼,不過這種狀況下很容易讓人聯想車內正有一雙以上的眼睛在觀察著我們。
純白色的休旅車搭配黑成那樣的車窗紙,看起來真有點陰森恐怖,想不透世上怎麼會有人豈有此理的把這種車開在路上走。我正在這麼想的同時,那輛車的引擎竟開始發出了低沉的吼聲,而且聲音愈來愈響,想像得出排檔桿正被設在「1」的位置上,然後煞車板被踩到底,油門則是一踩一放一踩一放的那樣,緊接著沒多久,煞車板就被突然釋放,帶動車身以不懷好意的姿態向前暴衝……。
「不好了!快跑!」女酒保尖叫出聲,隨即改拉住我的手轉身向後疾奔。
「快點,他們追來了!」女酒保一路奔跑還在一路怪叫。
我一頭霧水地跟著她,卻忍不住回頭張望。白色休旅車一路衝到了前方的路口之後,隨即帶著尖銳刺耳的車輪磨地聲突然甩尾做出一百八十度的旋轉調頭,等確實對準了方向之後,又開始加速衝向我們……。
◇16.「我們」
距離白色休旅車甩尾調頭的位置點大約八十公尺,我們像是被餓極的獅子盯上的獵物,心慌意亂地奔逃著。這樣的距離,那樣的車速,我估計十秒鐘以內,我們就可能命喪輪下──如果對方存心置我們於死地。我對於女酒保如何得罪這種等級的凶神惡煞完全沒有概念,但我真是無辜。雖然這樣講很沒義氣,但要是在這種情況下使我一命嗚呼,她就算跟我接吻一千次我也無法諒解她。
白色休旅車還在凶狠地直線逼近,我意識到女酒保除了鬼吼鬼叫狂奔以外,真是一點逃命的策略也沒有。噢,就算草原上的羚羊總也懂得採取迂迴亂向的方式保命吧,她卻像傻瓜一樣的只會直直跑。我回頭看見要命的白色休旅車已然逼近到一定程度,並且藉由四輪傳動的優勢「空咚」一聲從車道跨上大約二十五公分高差的人行道上,真是外型不怎樣但性能不錯的車輛。當然這絕不是評論車輛好壞的適當時機,我連徵求女酒保的同意都顧不得,就自做主張將跑在略前的她由後擒抱住,然後帶領著她的驚聲尖叫猛然向右側飛撲,擦越過高度及胸的灌木叢籬。
回想那樣的高度,我相信我必定是發揮了體內腎上腺素的極限才能辦到。真的是千鈞一髮,因為在我抱著女酒保在叢籬的另一面落地的同時,我聽見「砰」的一聲想必是白色休旅車撞擊之後產生的巨響。剛才坐著聊天的低矮石圍成了我們救命的屏障。
著陸的姿勢簡單的說法是女下男上,如果要描訴得詳細一些則是由於事態緊急,我根本無法顧及讓兩人落地的姿態變得稍微優雅,總之是我以雙手箍住了她的腰部,騰離地面越過灌木叢之後再以我的前胸貼著她的後背,用全身的重量把她壓在地面上。這動作簡直像極了美式足球,不同的是我們的身上都沒有戴著護具。女酒保在落地時疼痛地慘叫了聲,不過總算在這節骨眼上還算明白事理,知道這樣的結果雖然有點粗魯但絕對好過做了輪下鬼。她沒有一句抱怨,並且突然變得十分靈巧,手腳並用地很快從我的身子底下蹭了出來,朝我喊道:「快起來呀,別慢吞吞的趴著等死……」
變成是我慢吞吞的趴著等死?我真想針對這句話好好跟她理論,不過看樣子沒空那麼做。灌木叢的另一面很快有了動靜,冷冽地傳來「碰、碰」兩聲關車門的聲響。我設想如果我抱著女酒保都能越過這裡,相信對他們而言一定更是輕而易舉。因為是「碰、碰」兩聲,所以可以確定是複數。「他們」!如果他們是殺手,沒道理會被眼前這一排灌木叢給難倒,因為排除萬難解決掉我們是他們的工作啊。我們?甚麼時候竟跑出「我們」這個字眼來了?女酒保到底如何招惹了這批牛鬼蛇神,我只是偶然跟她並肩在夜裡散步,卻為何偏偏要捲入這場危機成為被追殺的「我們」之中的一份子?……噢,我真是受夠我的腦子了,面對這樣的生死關鍵,我居然無法控制自己去進行那些無聊的推理和想像。所幸人腦的思考速度夠快,我想著那一切其實只花了不到兩秒的時間,加上女酒保的催促拉扯,我們很快逃離了原地。
一面奔逃的同時,我才逐漸分辨清楚進入的環境。這原來是座佔地頗為寬闊的森林公園,負責管理的單位像是很貼心的故意拉遠了路燈照明的距離,好在月黑風高的夜裡製造出許許多多的昏暗角落,目的當然是方便情侶們不受打擾地談情說愛。話說回來,我和女酒保進入這裡可不是為了約會,有誰會在被追殺的過程中還心生約會戀愛的念頭呢?
逃跑一陣後,我又回頭看了看,奇怪了,並沒有看見那些「他們」在後頭追蹤著我們;放眼望去,連隻鬼影子也沒有。其實這種狀況下,愈是看不見甚麼,愈是令人不寒而慄。因為看不見所以無法掌握,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突然手持藍波刀從某個樹上掉下來,或者根本已經躲在某個黑暗處架起來福槍,透過夜視鏡瞄準我們的後腦勺。
女酒保或許跟我有同樣的想像,我察覺到她在不停東張西望的同時,緊握著的手沁著濕汗,並且顫抖。
「別怕。也許他們放棄了離開了也說不定。」我企圖安撫她。畢竟我和她已經成為類似命運共同體之類的「我們」。
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地決定暫時藏身一處黑暗角落,把身子靠攏,盡可能偽裝成情侶的樣子,也許多少可以達到欺敵效果。一開始她還在渾身發抖,其實我也好不到哪去。
「好想抽煙喔!」她突然開口。
我的媽呀,這種時候居然說這個,簡直很想揍她一頓,或者乾脆直接把她綁起來交給殺手們去快速處理掉算了。
隨著時間慢慢流失,危機感也逐漸被淡化。雖然天色還沒亮起,但進入公園做晨間活動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我的右肩像化石一樣提供她枕了將近一個小時,其實老早就感到痠麻。我微微動了一下,她便驚醒過來。
「我睡著了嗎?」她醒來的第一個反應,真教人哭笑不得。
「不,妳在天堂。我們都死了。」我故意這樣回答。
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責備性質地往我腿上拍了一下。
「妳要不要現在說,那些人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走出公園時,我這麼問。
女酒保聽完問話,很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肯說?我都快陪妳送命了,妳居然不肯給我個理由?」
「小聲點。好不容易躲過了,你要不敲鑼打鼓把他們叫回來好了。」
「那妳說呀。到底是甚麼深仇大恨?這好歹是個治安還不那麼糟糕的城市,怎麼會有這麼糟糕的事落到我頭上?」
「對不起,連累你了。」
她以一雙求取和解的眼神看向我,換我搖著頭,示意她並非要求對不起,是要求原因,要求理由。
「好吧,既然你這麼想知道原因……。」她先是一付即將告白的表情,卻又突然換了語調:「不過我實在餓得慌,我們是不是找家早餐店。你請客,我們邊吃邊說。」
在我聽來這也許只是她拖延的藉口,但也有可能她是真的餓壞了也說不定,畢竟是經歷了這樣一個驚險的夜晚,怪可憐。還有就是,經她這麼一提,我也突然感覺到胃部空得難受。
站在速食店櫃台前等待服務員為我備餐的同時,我把從星朵酒吧開始的這一整夜神奇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想著沒表情琴師彈奏的詼諧曲,想著Heineken先生的失戀,想著白色休旅車與灌木叢圍起的公園……。當然,所有的想之中都包含著女酒保。
所謂的走進一個人的心裡,是不是就是這麼回事?不過當我端了兩人份的套餐走往座位時,我發現原本應該處於等待中的女酒保居然消失了。她用速食店供應的餐紙撕成 ”See U” 四個英文字母沾濕了排列在桌面上,然後就這樣原地蒸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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