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裡照看妻因為持續性陣痛而眉頭緊皺的臉,心裡萬般不捨。
但我又似乎好像很可笑的、過於理性地說:不能這樣過度消耗情感。
當時根本沒料到接下來的幾天,情感將成為一杯甜膩的可口可樂,它隨痛感與憂心兩樣配方讓我不斷啜飲,進而達到過度消耗的可能。
兒子用剛出生還無法看清世界的眼,迷濛的看我。
不,是我,不捨的看望這兩個分離個體,卻也感嘆終於分開並讓我們獲得成全。
在母與子尚未分離之前,護士一次次內診都讓我覺得那是對女人的一再折磨。
三指到四指之間…,可能要再張開一點耶…,現在還不能進入待產室…,等等…直到醫師出現,才確定這是臨盆的規律性陣痛。現代鐵的牢籠,一樣出現在醫院裡,一樣謹守標準化流程,一樣將情感一層層剝去,一樣如同實物工廠生產線一般地疏離。
孩子已41周,無法再等下去了。
妻的陣痛越來越頻繁,到五六指開時,已經在哀號。原先醫師認為自然生產最好,但小意已忍受不住。特別當護士拿著「生產球」要給小意照表抄課時,那生產球的威力並不足以讓小意加速臨盆的步伐,反而讓她痛徹心扉。
小意在事後問:一個醫療體系為什麼沒有在事先進行任何生產方式的衛教呢?生產球到底有什麼功用呢?孕婦又該如何面對陣痛呢?於是,生產的陣痛過程開始走入到資本主義的、更為人為地生產方式之中。
無痛分娩的、那種噁心、用一條直長過細的鋼針從小意背後深入脊椎,從打無痛分娩開始,就是將人類再生產進入醫療保護的開始,小意身上開始漸漸地產生許多針孔,那些孔眼連結各種機械,她已經不能隨意走動。
無痛分娩,打還是不打?打。
在醫院高樓上遠望這城市,當你雙眼看著城市,你就應該發現城市裡種種必要的惡。
當生產成為醫療保護的開始,我與小意共同的呼吸與情感也不得不被迫順從於醫院的、對人類再生產的全套ODM之中。當夫妻因為愛與性而讓授精卵著床的開始,我們已經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成為可能的採購方,我們實際上孕育嬰兒,但在最後的時程裡,我們必須委託製造方,由製造方開始設計生產過程的標準化系列舉措,直到最終人類再生產的誕生。
那待產室的夜呀,充滿啜泣與哭號。
鄰近我們床位的女人,幽幽地走入廁所裡,關著門,痛哭一個多小時。聽那哭聲實在讓人難受。
她的男人已經在旁邊睡死了…。
她不停拭淚、啼哭,直到她哭得不得不出來待產室為止,直到她不得不搖醒她的男人,直到她一直責怪她男人為什麼在她痛得要死的時候卻不理她?直到她不得不擔心她的過於早產是否打無痛分娩會影響胎兒。在那深夜裡,她屈服了…在開了六指的當頭…在深夜裡,她被送進了麻醉室。
又一個女人被進入現代化資本主義收編的過程裡,但又不得不如此。
因為你不僅可以依靠現代醫療技術而活,還能減輕疼痛,只要你有錢不是?
偏偏那種痛是如此自然。
就像簡媜說的,那是人類最有力、且強韌的生產方式,你也逃不掉。
那夜晚呀…,充滿各種疼痛與哭泣。
一位已經27周的孕婦正在等待生產。一群護士群聚在那兒,下達指令,冷冰冰的口吻,操作、下壓,哀號,女人的不合作,痛苦…一再地一再地反覆呀反覆,直到那日後存活於保溫箱裡的小孩誕生。那孕婦才15歲,那嬰兒連自己的爸爸是誰,可能都永遠不知道…。
那夜晚呀…,就是充滿著各種疼痛與哭泣。
無痛分娩的藥劑一瓶接著一瓶,我無法形容妻在藥劑還在生效時、仍能看著Mafalda四格漫畫時的她,居然隨藥劑不斷加量的情況下,仍然讓疼痛開始侵蝕她的身體。
那夜晚…,充滿各種疼痛與哭泣。
漸漸地,我們可以開始定義「社會」是什麼了。
社會,是一群素有專業的白袍幽靈在處置一位自然動物;又或是,社會,是一位活生生的人面對標準化生產所產生的災難。社會,就是災難。在歷經災難的過程中,我們才會知道一種無形的力量是如何型塑人類、又讓人類痛苦難耐。
無痛分娩的藥劑再也無法阻止自然的疼痛了!
小意熱烈冀望小孩出生的心情,讓她似乎用盡全力的把肚子裡的孩子往前推送。
我已經幾乎完全無法幫她了,只能順著、引導她的呼吸,幫助她承受痛楚。當然,我也不願意再次陳述這樣的痛苦歷程,就讓這樣的歷程留在回憶裡就夠了不是?孩子下移時,頭沒轉正,面朝上。經過努力與煎熬,還是必須進行剖腹產。進入手術室時,小意哭泣的問我,為什麼她這麼努力最終還是無法自然產?她一直哭,我母親也哭,醫生則來個專業勸說…我只專心一意的注視小意,讓雙眼交會,告訴她:妳的難過我都知道,我會在手術室外一直等妳。
我要大家都好。要讓一個古代死局成為一個現代活局,讓一個家庭能夠出現。
我想跟小孩說,你叔叔在玩PSP遊戲時,有個太鼓遊戲。
拍打太鼓,就會出現PATA PATA PATA PON的樂音,然後勇者之歌就誕生了!
那歌聲呀,就是鼓勵那些受盡苦難的人們要繼續前進的聲音吧?
你要認真記得你母親在七夕之夜的苦難,你要認真記得你奶奶在七夕之夜的陪伴。
你更要記得在面對社會時,需要的是個人莫大的勇氣。
而勇氣往往是出自於自己的無助。
手術過後,醫生說還好緊急剖腹,因為寶寶已經開始解胎便。而且寶寶也因為在剖腹之前做過三次的吸引而傷到頭皮。這一切的生產過程,都好似一個接著一個的關卡,然後一關一關的過去,直到重建人生的美麗到來為止吧 …。
那夜後半,我情緒一直無法制止,還好只有一個人哭泣。
在母嬰同房裡,我們依然群聚,而且讓我感到欣慰與高興。
也在後幾天時光裡,祝福著其她女人,那些在生產完,卻仍然不斷面對痛苦與哭泣的女人,甚至持續懷疑自己是不是最慘的那一位…。
女人很脆弱,也根本不脆弱。相反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