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循著信封上的地址,拉米茲來到這個廢墟。
其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信,就只是很簡單的敘述久別後近況的那種信而已,寄信的人對拉米茲來說也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人,事實上,拉米茲並不太確定他是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不,不,不,拉米茲也不是為了要確定寄信的人是誰才來到這裡的。如果是的話,拉米茲也不會在收到信十年之後才想到要來尋找這個廢墟。
但是寄信的人是誰應該是重要的吧,理應如此。拉米茲悠長瑣碎片段的記憶中,對寄信的人所殘存的印象卻很清晰,那是一個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拉米茲那時候還是個未滿十歲的孩子,在那個冷冷的清晨,一群與拉米茲年紀相仿的孩童排成一列隊伍,好像在等待發放什麼的樣子。拉米茲不安地回過頭去想要望清楚隊伍的末端,但是隊伍好長好長,望不見盡頭,於是拉米茲有些緊張慌亂的回過頭來,看見的就是那個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
從那個時候開始,以至於數十年之後的現在,每當拉米茲不得不經歷一些或輕或重的疏離情境時,或是單純當他在排隊的時候,他都會覺得那個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會出現在他的面前,拉米茲都會出現巨大的、帶著玉石俱焚的衝動地,想要拉住後腦勺下面的肩膀,將他轉過身來,惡狠狠地看清楚是不是那個有著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的主人。但是拉米茲始終沒能有那個膽量去做這件事。況且,就算拉米茲真的這樣做了,他真的把那張臉看清楚了,他也無從辨認是不是真的是那個人。
「對了,您目前在做些什麼?我目前在做倉庫管理當助理的工作,雖然做了三年,但是還是會不滿意,想換工作,但今年的工作都不好找,也就只好做下去了……」
整封信大致上就是維持像這樣的基調。除了用了「您」這樣的字眼顯得有些不大搭調之外,其他的部分都正常到不能更正常了。如果還要說些什麼不太對的地方,大概就是整封信有種復古的意味,但是不會是故意的吧。然後拉米茲想起當年他的朋友對於這件事的說法:「看起來大概是在找一個結婚的對象吧。」拉米茲笑了,雖然他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如此,但是他知道朋友對這個寄信者的形象有著不太切實際的幻想,也就只能是個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吧。
但是總之產生了一些改變。拉米茲還是繼續會在經歷一些或輕或重的疏離情境時,或是單純當他在排隊的時候,覺得那個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出現在他的面前,也繼續想要看清楚那張臉。但是他發現自己在收到這封信之後就不太敢繼續想下去。拉米茲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好像是因為收到了信就把整個時空拉扯得錯亂了,那個未滿十歲的拉米茲與正經歷一些或輕或重的疏離情境的拉米茲,或是排隊的拉米茲混淆在一起,最糟糕的是拉米茲好像真正獲得了看清楚那張臉的機會,這讓拉米茲覺得很不舒服。最不舒服的部分是,這件事似乎連不舒服的權利都沒有。所以這十年來,拉米茲都沒有任何辦法對誰說這件事,包括拉米茲自己。
如果只是這樣子大概也就算了吧,但是就在拉米茲收到這封信之後的第六年,在一個空氣中滿溢著梔子花香的午後,拉米茲無來由地、宛如受到命運牽引般的又看了一次這封信,赫然發現裡面有一句話:「時間真是離什麼都遠啊。」這句話讓拉米茲猛然覺得很不舒服,像是有一隻松鼠的尾巴鑽進他的心窩一樣,沒有規律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搔著他的靈魂。梔子花香先是瞬間消失,後來又好像變成一種惡臭一般。這句話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的呢?為什麼先前六年都沒有發現它,卻又在這個滿溢著梔子花香的午後這樣霸道的出現?撇開這些不談,拉米茲對這句話有一種說不出理由的不服氣,「才怪才怪……」拉米茲生氣地好像連鬍子都在顫動。然後,這句話好像牽動了某個詛咒似的,拉米茲想到這封信的頻率越來越高,慢慢的影響到他的生活。收到信之後的第七年,拉米茲開始會中斷做了一半的工作,捏著那封信發呆;第九年,拉米茲常會無緣無故的失蹤,執拗倔強的四處遊晃,但是好像是與誰賭氣一般的就是不去信封上所說的地址,卻在每一個不是目的地的目的地懷疑起這個地方或許就是信封上的地址,然後再萬分疲憊地逃離。第十年的第九個月,拉米茲終於屈服了,流著淚百般委屈的喃喃自語:「老友,你贏了,我去找你。」
無論如何,拉米茲現在手上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的地址,站在這個只剩下斷垣殘壁的舊工廠,不知所措的樣子。
五
老莫很專心的聽著(這件事讓我覺得很舒服),然後問:「後來呢?」
聽到這個問題,我才突然意識到我的故事原來還沒有結束,但是心裡面那個陌生的聲音已經不說話了。楞了幾秒,回答道:「不知道呀,拉米茲沒告訴我。」
我回答的理所當然,但是老莫好像很不舒服的樣子,他站起來不安地來來回回踱步,只是說著:「這樣不行,這樣不行……」老莫越來越煩躁,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後來老莫幾乎是用吼的:「故事不能夠這樣子結束!」我深表同意,但是也沒有辦法啊,我也想跟心裡那個陌生的聲音這樣說,但是陌生的聲音好像累了,好像死了,總之是不見了。我也希望我有一個跟他溝通的管道,叫他過來把故事說完。
就在老莫的不安煩躁到達頂點的前一刻,他好像下定了決心似的,跟我說:「是時候了。走吧!」
老莫領我進了聖堂。在那之前,他從一個約莫二十五公分見方的銀製盒子裏慎而重之的拿了一個繡工精細的黑色頭套給我,整個頭套只露出眼睛部分,上面有一種像是鼴鼠圖騰的花紋,簡單而神秘。老莫要我戴上,而他自己則戴上了一個暗紅色的,至於是不是鼴鼠,我沒有看清楚。
聖堂門口有兩個人,我認為他們是看守者,同樣戴著頭套,不同的是他們還各自在腰間佩掛著一把閃亮亮的銅劍,再仔細的一瞧,發現他們的頭套連眼睛的洞都沒有,整個頭被俐落的裹住,卻沒有被拘束住的感覺。但是我知道他們依舊銳利的看著我們,這樣看著,比任何仔細的盤查更有效地過濾進去的人。沒有人被阻擋下來。每個進去的人都包著頭套,自然而堅定地走進去。
來到一個懸掛巨大吊燈的大廳,吊燈沒有點亮,就只是在那邊存在著而已。整個聖堂的照明是靠著在牆壁上一列整齊的油燈,約莫兩步就有一盞,油燈的高度大概與人同高。大廳的周圍擺了幾張木頭長椅,長椅看起來很舊了,摸上去有一種歲月經歷的感覺。大廳中已經擠了七八百人,或許更多,沒有人坐在長椅上,他們的頭套各異,顏色不盡相同,上面也不一定有著鼴鼠的圖騰,顏色的差異似乎也不代表什麼上下高低之分,我因為看不清楚他們和不會被他們看清楚而感到平安喜樂。大廳裝滿一種沒有人說話的聲音。滿滿滿滿地。
人還在陸陸續續進來,等到人多到已經有些人必須不由自主的緊貼木頭長椅的時候,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了音樂聲,那是一種用管風琴演奏的小調,然後是小提琴的聲音,接著是定音鼓,鈸的聲音也跑出來了,我想大概是北歐的曲調,有雪的氣味。大廳因此變得沉默,那種沒有人說話的聲音也頓時無影無蹤。像是預知有大事要發生似的。
舞台突然亮起來,有一個穿著黑色斗篷,裡面穿腥紅色襯衫的俊美男子走上來,高傲冷酷的環視全場。小提琴改用撥奏,發出鐺鐺鐺的聲響,我的心跳也一起被牽引住,眼珠都像是要跟著爆裂出來。最後一聲鈸的聲音撞擊之後,俊美男子開始唱著,以一種不屬於世界上任何語言的語言唱著,那樣的歌聲比較像是要溝通其他次元,越唱越高,越唱越高,致使我完全無法言動,像是被借用來通靈一般,與天堂最強大的惡靈談判、戰鬥,又與地獄最聖潔的天使激烈的性交。我淚流滿面,在歌聲中最高亢的地方痛哭失聲,內心底層最不願回憶的痛苦記憶被一次翻攪,然後數十倍放大,再兇猛的撞擊燒灼每一條細微的神經。曲子其實並不太長,但是我好像經歷了一個世紀。最後一個音符結束時,我滿身大汗,渾身脫力,幾欲跪倒。但是卻有一股比我自身更強大的力量撐持,我勉強站立,這才發現整個聖堂中的人都已經跪倒,從他們起伏的背脊我知道他們都在哭泣。
舞台上那個俊美男子走下舞台,向我走了過來,我平靜的說:「嗨,拉米茲。」
六
「所以你終於還是來了呀,」拉米茲的聲音在冰涼中仍透出一絲暖意和無奈,「不過比我想像中要早了一點。」
「不來不行啊,我找你找了好久。」我喘著氣對他說:「從沒那麼辛苦過。」鮮血從剪票員在我掌心打的那個洞汩汩流出,在地上積成一個小血漥。然後發現樂隊、聖堂、人群、老莫都不見了,我的頭套也不見了,只剩下我跟拉米茲站在只剩下斷垣殘壁的舊工廠。在我一個眨眼的瞬間,拉米茲蒼老許多。
「唉,你真是的,」拉米茲不勝惋惜的環視廢墟,「建立這個聖堂花了我不少精力呢,你一來,這樣簡單的就毀了。」
「真不好意思,」我確實感到非常抱歉,「那封信呢?」
「我吃掉了。」
「很聰明啊。」我讚嘆著,「所以你終於發現啦?」
「收到信之前就知道了呀,終究是自己寫給自己的信嘛,只不過是不想要去相信而已,畢竟你知道,我一直不想跟人提起我有過枯黃細髮蓬亂的後腦勺。太醜了。」拉米茲有些不好意思的搖搖頭。
「確實是不好看啊!」我笑了,然後又嚴肅起來。「知道你沒事真好。那我現在應該去哪裡呢?我已經回不去了呀!」
拉米茲沉吟半晌,才說:「我也不知道你回不回得去,或許你也該給自己寫封信的。在那之前,我想跟著老莫會是不錯的選擇吧。」
「但是老莫並不存在啊!」我抗議道,「你這樣太不負責任了吧!」
「老兄,」拉米茲寬厚但有些捉狹的說著,「你毀了一個車站、又毀了我的聖堂,我都沒跟你抱怨了,現在你還指望些什麼?」
無言以對,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嘟囔著:「反正你說的都對就是了。」
拉米茲哈哈大笑,說:「回去吧!我的朋友,我相信你可以回去。要不是我是你虛構出來的人物,我還真想跟你喝杯咖啡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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