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卻沒有轉身去看第三個軍人的勇氣。這才發現我正靠著那廢墟喘息。說廢墟其實是不對的，因為這建築物事實上還是完整的包圍住一個狹窄的空間，牆壁都還在。之前之所以會以為這是個頹圮的廢墟，應該是因為每一面牆壁與地面並非垂直，而是以一個很大而偏斜的角度立在那裡，儘管如此，每一面看似搖搖欲墜的牆都與另一面緊密相接，沒有一點空隙。這個建築本身就像是有很多故事可說的地方。而她，我要找的那個人，就在牆裡面。
挨著牆壁走，沒有門，但我看見了一扇窗，正確的來說，那只是一面五吋見方的玻璃。從玻璃望進去，屋子裡很暗，但正對面也有一扇窗，可以從窗外看見另外一邊的天空，與這邊的天空不同，那裡的天是藍的，上面還有幾朵輕盈的白雲。
「你是來找我的嗎？」有一個好聽的聲音問著，但我無法發現聲音的來處，或許是來自屋子裡某個黑暗的角落。
「嗯。我是來找妳的。」我說，有些抱歉地。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抱歉的部分是因為我這麼晚才來，還是只是因為我來找她。安靜半晌，我輕聲問她，怕驚動什麼似的：「妳在這裡……很久了嗎？」
「我不知道。」她這樣說，「我不知道怎樣算久。如果你問的是我來的時候，我會告訴你，我在這個建築建成之前就在這裡了。這個屋子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這裡本來是一座玫瑰色的宮殿，你站的地方就是宮殿的中心。本來立著一尊獅子的雕像。他們說這座雕像是威武而神秘的，但我不那麼覺得。對我來說，牠是一隻溫馴的貓，總是安靜的蹲踞在那裡。靜靜地蹲在那裡陪我不會離開。我看著牠而感到安心。」
我的眼睛比較能夠適應屋子裡的黑暗了，從那些不同層次的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個屈著身子，看著窗外白雲的身影。青澀又滿溢著關愛，宛若一個十六歲的母親。
「最初是王把我帶走，王帶我到他的宮殿，但不敢看我，害羞極了，也很可愛。他帶我走進這個房間，然後就紅著臉跑開了，我覺得他是個有趣的王。」
「有幾次，王帶著僕人來到獅子雕像旁邊，我想差不多就是你現在站的位置吧。王都是不說話的，但他要僕人說，王站在旁邊聽著，聽我的聲音。然後就離開，把僕人帶走了。王都是不說話的，但我發現他離開的腳步聲比來的時候要快樂很多很多。」
「我就這樣被豢養著了。有的時候，多半是有著上弦月的深夜，王自己一個人來，輕輕巧巧的，連貓都不會被驚醒。但我知道，因為我也這樣輕輕巧巧地等著他。他怕驚擾我，我也不希望驚擾他。王來到這裡，聽著我的呼吸，時間就這樣過了。他就是這樣甜膩地寵愛著我。」
「王一直害羞著，好像是……害怕著我那樣的害羞，但我只是覺得他有趣，然後就大膽的愛他。」
「他不說話，但是他的腳步聲卻透露很多，我感覺得到他的腳步聲日漸沉重，像是生病了一般，即便是聽過我的聲音之後的輕捷也掩不住那腳步聲裡慢慢滋生的重量。」
「然後宮殿開始衰敗。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卻也好像一夕之間宮殿就頹圮了。我希望能夠告訴你更多有關宮殿衰敗的過程，但我絕對不行的。我曾經懷疑我的記憶被粗暴地篡改，但是後來我發現不是。我只是，只是，被王徹徹底底的留在這裡了，再也不會離開，再也無法離開，再也不能離開。我被王放置在一個靜滯的時空，留在這裡。」
「我就是這樣留在這裡的。而不離開的代價是，什麼都不會動了。雖然說這樣也很好。」
「你能不能告訴我，王會不會再來？」她這樣問我，沒有悲傷、沒有怨懟，而似乎只有一種欣快的期待。
「王也沒有離開。」我沒有任何根據卻無比堅定的這樣告訴她。不只是安慰，我確實知道王真的沒有離開。「從最初到最後，王都在這裡聽妳的聲音。妳還在這裡沒有離開，他怎麼離開？」
屋子裡屬於她嘴角的那一角黑暗被微微的牽動，她笑了，似乎不意外，然後繼續看著窗外的白雲。在此同時，我聽見歌聲，不知道是不是她唱的，或許不是，但是清亮且溫暖。
到了這個地步，我知道我這次的工作沒有完成的可能，卻也不能再繼續下去了。站在那個原來是獅子雕像的地方，我剎時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本來是應該要恐慌的，但是我現在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其實從來沒有知道過自己在哪裡。拿出上校給我的那隻鉛筆，我緩緩蹲下，在地上畫了一個不大圓的圓圈。然後用力地刺進我的左手掌，算是個結束的儀式吧。
*
「這個故事我不大喜歡啊，」我說，「而且我發現，雖然很像，但你其實不是老莫吧。」
「老莫是誰啊？」老莫說。
「老莫是你啊。」我說。
「原來老莫是我啊。」老莫說，意興闌珊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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