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持續走著,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我走進層層包圍,被那些或許與剛剛那個一樣的軍人包圍。這該是個有五十個、或三千個軍人密密圍繞的陣地,我並不知道他們的確實數量,因為我其實並不清楚的看到他們,只是感覺到他們冰冷的眼神和視線,銳利的從我身邊一一射過。人很多是無庸置疑的,但是沒有一個真的在我面前出現阻攔我。我想是因為對於他們來說,我也沒有真的出現在他們面前。
但我總是會遇上一個。終究會遇見。
這個出現在我面前的軍人跟上一個有很大的不同,他乾淨、整齊,鬍子剃得乾乾淨淨,而且看得出是一種習慣性的乾乾淨淨。下巴光潔。迷彩服看得出是嶄新的,幾乎還可以辨認出上面的折線,以一件迷彩服來說,這實在是很恥辱的事情。他斜靠在樹上,步槍以另一個角度擱在同一棵樹上。
「要抽煙嗎?」他掏出一根紫色的煙,友善的向我遞來。
「我想不了。」我說,並用一個微笑回報他的友善。
「所以你一定要上去嗎?」他也笑了笑,把那根煙收回,自己點上了,聲音依舊很友善。但我覺得這傢伙比前一個要難對付得多。
「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必須』要找到她。」我誠摯又無奈的繼續說,「要是可以,我也不見得想這樣。」
「我其實懂啊,」他聽起來也挺無奈的,「但是我們的工作就是不讓人上去,要是可以,我們也不見得想這樣。但是你知道,就是不行啊。事情往往都是這樣的。」
「所以你們就是被命令要阻止上去的人嗎?」
「大抵就是這樣吧。叫我們來這裡的人沒有說清楚,他一向是叫我們做這做那而從不告訴我們為什麼。你知道,那天就只是匆匆忙忙的來到我們那裡,說:『去那裡,不要讓任何人上去。』然後就更匆匆忙忙的離開。現在想起來,他實在是匆忙地有些奇怪了。不過這麼久以來,你倒是第一個成功上來到這裡的人。其實說起來也很奇怪,為什麼你會是第一個呢?」
「我以為之前有個帶著吉他的旅行者也來過,是他告訴我要朝這個方向走來的。」
「我知道他。」軍人的聲音依舊是友善且平和的,「他不久之前才從這裡經過下山去的,還抽了我三根煙。」
「這個意思是,他之前一直在上面嗎?」我益發疑惑起來。
「這我也不知道啊,也不大在意就是了。你知道,我們的工作是阻止要上去的人,至於從上面下來的人我們就無能為力了。最多就是請他抽三根煙吧。」聳聳肩。
這下我們都沉默了。
「但我一定要上去。」還是我先開口。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照著這樣的指令走下去呢?」軍人不理會我,若有所思的這樣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疑惑卻又堅定,「這樣吧,我們都放棄好了,你回去吧,而我也離開這裡。大家都別這樣下去了。」
「但是,」我笑了,「如果你不在這裡阻止我,我就更沒有回去的理由了呀。」
他沒有理會我,自言自語起來:「離開,回去,就從這裡走下去,回去,回去,回去。」聲音漸漸遙遠起來。
「可以回去是好事啊。」我誠摯且不無羨慕地說著。
軍人好像是想通了什麼似的輕鬆地對我笑了笑,解下他的裝備,小心地脫下他的迷彩服,上面的摺痕沒有被破壞。然後他就往下走去,腳步輕捷有力。在那之前,他把他那剩下兩三根的紫色煙送給我。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突然有著強烈的衝動想要跟他走去,離開這裡。但是我的雙腳固執的留在原地,所以只能嘆了口氣,這聲嘆息中有很多很多的委屈。
那麼也就繼續往上走,我想我幾乎要到了。
空氣逐漸變得緊迫,烏雲又逐漸籠罩,但是沒有下雨,就只是聚集在一起,不懷好意地擠壓著下面的一切。然後我遇見第三個軍人。在第三個軍人身後,我看見一個幾乎頹圮的廢墟,我的心跳加速,告訴我我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第三個軍人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一看到我就舉起長槍對著我,並把槍托緊緊地靠在下巴邊,眼神慌張,喝令著:「不要動!我會開槍!我絕對會開槍!」
第三個軍人說這句話的方式,倒是明白地表示不可能真的扣下板機。因為第三個軍人不夠勇敢。
「你是最後一個了吧……」
「你胡說八道!」第三個軍人急急打斷我,「我是第一個!他們都比我晚到!連她都是!我在房子倒塌之前就來了!」第三個軍人緊張慌亂的眼神中出現一絲得色,「我從不曾落後任何人!這是我的驕傲!我永遠、永遠是第一個到達的人!從小到大,我永遠比別人先到!」
「先到什麼地方?」第三個軍人似乎是個有趣的人,我覺得。
「任何地方!不管是這裡還是哪裡,我一直都是最先到的人!」第三個軍人真的很確實的在為這件事情驕傲著。
「那我不懂了,你是說不管是任何地方你都是第一個到的人嗎?」
「沒有錯!」第三個軍人緊張扭曲的臉上竟出現了笑容。
「可是我去過很多地方,像是最熱鬧的大城市中最荒僻的角落,像是滿潮時都沖刷不到的礁石孔隙,像是鬼魂們手牽著手跳舞的墳場,像是鴿子的巢、豺狼的窩,但是我都沒有看過你。」我認真的提出疑問。
「我……我……我先走了!」第三個軍人很努力地找出這個理由,氣勢卻也餒了下來。像是要掩飾他的心虛一般,說的速度很快。在這同時,第三個軍人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發出洗衣機攪拌被單的聲音。
「所以說,你的意思是,你最先到,也最先走嗎?」順著第三個軍人的話,我這樣問。沒有多想什麼。
「我最先到,也最先走……我最先到,也最先走……我最先到,也最先走……」第三個軍人這句話重複了幾次,一次比一次驚恐。
看到第三個軍人變成這個樣子,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安慰第三個軍人,於是就只好說:「別怕,別怕……」
「怕?我不怕!我怎麼會怕!我一點都不怕!我……一點……都……不怕……」第三個軍人的語音漸趨含糊,但話中的恐懼一字一字倍增,瞪大了眼睛,眼中的害怕多得像是要滿出來,然後眼淚真的一顆一顆滴下來,但是一點幫助也沒有,反而像是助長了什麼似的,他臉上的每條肌肉都開始因為恐懼顫動起來。「我最先到,也最先走……」第三個軍人又開始重複這句話,但是現在他的舉動開始古怪起來。他的顫抖開始從臉緩緩向下蔓延,等到他連槍都拿不住的時候,第三個軍人也就任由他的槍掉到地上,然後蹣跚的舉起他顫抖的雙腳慌張的亂走。第三個軍人走近一棵樺樹,像一隻垂死的貓一樣用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抓那棵樹。在上面抓下一條又一條鮮明的指痕。嘴巴中喃喃地念著那句話:「我最先到,也最先走……」恐懼仍舊倍增。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恐懼可以大到那樣的程度。被他所感染,我心中亦泛起那樣窒人的恐懼,呼吸變得很困難。我只能走開,跌跌撞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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