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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我竟會又一次遇見老莫。
這次遇見他,他坐在一片如茵的草地上,頭頂著一片蓊鬱的樹蔭。陰影下的老莫與我第一次遇見的老莫差相彷彿。只是今天他戴著一頂米色的牛仔帽,有些破舊、但看起來仍然十分可靠的牛仔帽。
草地似乎遼闊,有些孩子的玩鬧聲音,所幸有些遙遠。而日光極好。
我站在樹蔭的外面,因為反光的關係,老莫的帽沿又壓得很低,我其實並不清楚的看到他的臉,但那確實是老莫。即使跟我第一次遇見的老莫比起來,這個老莫身上有些東西死了,又有些東西在他的身上悄悄生長出來,但我還是很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我知道的那個老莫。
於是我走近,足底輾壓著如茵的青草,窸窸窣窣的蹂踩出一些青草汁液的氣味。
「想不到我又遇見了你啊。」我說。以及有些高興這次是我先說話。
「是想不到,」老莫這樣說。不意外,他沒有把頭抬起。「但是被你遇見好像大抵是件不錯的事。」
「我想應該是這樣子吧。」我說,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有故事聽嗎?」看到老莫就覺得要聽故事,不管是不是他說的故事。
「你很貪心哪,貪心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只不過也不是什麼太不好的事情就是了。」
「我並不在意哪。」
「唉,我也是。」我知道他帽沿底下的嘴笑了一下,「有一些事情比什麼是好事、什麼是不好的事,在意什麼、不在意什麼更加要緊一些吧。」他停頓了一段時間,「我發現我好像不會離開這裡。」
「你本來是要離開的嗎?」
「我本來沒有想過什麼離開的事。但是最近想到了。一開始以為我會離 開這裡,然後前往某個地方,但是其實某個地方是不是就是這裡呢?好像就 是吧,那麼我就對離開這裡這件事無能為力了。」
「這我不懂。但是你不離開的話就說個離開的故事吧。說個不離開的故事也可以。」
「看來你是真的不懂啊。沒有離開的故事,也沒有不離開的故事啊。」老莫對我無能為力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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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上校來找我,給了我一支鉛筆,要我用它去殺某個人。
現在想起來,我應該要拒絕的,那麼現在事情會容易一些,或許會容易很多也說不一定。但是我那個時候沒有多說什麼就點點頭答應了。
然後我開始去找那個人。我想應該要先跟你說說有關那個人的事情吧,在好幾年,可能有二十年或三十年前,她是一個非常非常受歡迎的歌手,有著可以溝通每個心靈的歌喉。人們願意為了聽到她的歌聲放棄自己的貓、日記什麼的。除了她令人迷醉的歌聲之外,其實人們對她一無所知。但是就在她最顛峰的時期,一個南十字星放出紅色光芒的深夜,她消失了,什麼都沒有帶走,甚至留下了她黑色的旅行箱。
為了找她,我流浪了幾個月,住過數十個大大小小的旅店,有時問旅店老闆和那些走過許多地方的旅行者,有時候只是嗅嗅氣味。人總是會在每個地方留下一些氣味的,這騙不了誰也怪不了誰。但是沒有任何一點有關於她的消息或是氣味。一點點都沒有,甚至沒有一個人記得她,我對這件事情感到一種無力的憤怒。
就這樣行走在旅店與旅店之間,我的大衣日漸陳舊,袖口出現了磨損的痕跡,鞋底大約薄了三公厘多。
一直到那一天,下著大雨,我來到一家招牌上畫有一只馬蹄鐵的旅店,旅店門口一個提著吉他盒子的旅行者在那裡躲雨。我上前去,問他知不知道我要找的那個人。
旅行者聽了我的問話,全身顫抖起來,吉他盒子掉在地上也沒有力氣撿起,看了我一眼,帶著極大的恐慌。過了一陣子,他擠出一句話:「一切都錯的厲害。」
我不懂,但是知道不應該打擾,所以靜靜的待在那裡等他再說些什麼。雨逐漸變小,最後停了下來,只剩下旅店的屋簷三不五時滴下幾滴粗重的水滴,在地上的水漥裡滴出幾聲好聽的聲音。然後他終於又開口了,但是我覺得他應該是在對自己說:「錯就錯了罷,也就這樣子。」接著,他轉向面對我,說:「你要去的地方,只要離開這裡,就不遠了。」我點點頭,旅行者轉身走進旅店,旅店裡傳來東西碎裂的聲音。我想是他的吉他。
幸好是遇到了這個人啊,我深自慶幸著。於是,照著他的話,我離開那家旅店。我依舊不知道哪個方向才是對的,但是我知道不遠了。然後我走進一個樹木並不太密的森林,腳下逐漸變得陡了,我就這樣一直往更高的地方走去,心裡沒有任何根據的益發篤定起來。如果真的要說我是在依據什麼的話,那我想也就是我心跳的節奏,這樣而已。
陽光開始探出頭來,我覺得有些熱。腳在剛剛被雨積成的水漥中踩出同心圓。
我持續向前邁步,心無旁鶩,彷彿就只是單純以行走為目的。眼前出現一個持槍的軍人。他其實應該是年輕的,但滿臉鬍渣,身上的迷彩服已經破舊,一雙皮鞋卻仍被擦得油亮,不過仍掩不住鞋子本身因年代久遠而浮現的一道道紋路。軍人看到我,反射似的舉起槍管,阻住我的前進。我看到槍管上的斑斑鏽跡。
「不能再上去了。」軍人簡潔有力的命令著我。
「那玩意兒,」我指著他的步槍,「要是擊發可不太好喔。我大概不會怎麼樣,但是你大概會很被炸得很慘。」
「不能再上去了。」他又重複一次,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的眼神,冷冷的,像是疲乏沒上油的機械,我猜要是我靠得夠近,應該可以聽到他眼球轉動時發出的吱吱響。
「所以我來對了地方嗎?」掏出一個銀製的煙盒,我點起一根煙。「不大容易,但是也沒有想像中難啊。」頓了一下,「上校叫我來的。」
「不能再上去了。」再重複一次。
「沒有辦法。非上去不可。」
沒有絲毫猶豫,年輕的軍人開槍了。槍響的聲音很大,比一般的槍響更大,那把生鏽的步槍如我所說的膛炸了,軍人倒下,左邊半個腦袋爛了。他倒下的姿勢倒是俐落至極,剩下的右眼眼神依舊冷冷的,跟開槍前一樣,不比較冰冷也沒有溫暖一點。
我站在那裡,把我的煙抽完。然後拭去點點血跡,繼續往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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