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遇見老莫，是在一個莫名其妙突出一個高十公尺巨型人頭雕像的海邊。老莫一個人趴在人頭的下巴底下，在黃昏的陰影底下，我差一點就錯過他。
「這是你的嗎？」我指指人頭雕像，問陰影底下的老莫。
「不是。」老莫頭都沒抬，「沒人的，法律規定無主物一直沒人來認領，就不屬於誰。」
這才發現老莫有一張狗臉，剛才那段話就是從他濕潤的鼻頭下面的那個長嘴巴裡面說出來的。該為人有狗臉而疑惑還是狗嘴會說人話而驚異還是加在一起的人說人話而奇怪，我搞不清楚。
「要不要喝牛奶？」老莫遞給我一個牛奶瓶，太陽已經落入海面下，所以牛奶瓶也沒有什麼顏色，是不是牛奶還是什麼別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但是喝起來的確是牛奶沒錯。
然後我就跟老莫回家了。
一路上老莫話不多，但是再我經過第二十六個路口的時候已經知道老莫是個躲避政變的軍事將領。他的總統是個詩人，有些人不喜歡他，所以找老莫來趕詩人離開，老莫對詩人沒有特殊的好惡，而且老莫相信有一些事情比詩人比政變更值得去喜歡或討厭，所以老莫就來到這個有十公尺高人頭巨像的海邊。不知道過了多久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了」這樣的句子可能會引起誤會，我們可能會以為老莫已經來很久了，久到不知道多久。但是其實或許並不很久，今天可能只是第一天，也有可能已經十幾年了，老莫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其實他也不太在意，他相信會有一些事情比第一天或是十幾年更值得去在意。
老莫家到了。
老莫家不太大，但是足夠他放那些堆到天花板的黑膠唱片。老莫放了一張用西班牙語演唱的拉丁情歌，「是海地的歌曲。」我心裡喃喃念著。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是法語的海地情歌而是西班牙語的，事實上我對音樂、黑膠唱片、海地什麼的都不懂，但是那確實是海地的拉丁情歌，一個美麗的海地中年婦女對著星星唱著，唱給她年輕的情人聽的。當然，我對西班牙語什麼的也是不懂的。
「你怎麼會有這個？」我指著一座缺了一角蒙上塵埃的獎座問著，那是一九九六年的葛萊美獎。注意到它並不太難，因為它是架上唯一不是黑膠唱片的東西。「不知道，在那裡就在那裡了。」老莫咬了一根煙斗說著。老莫告訴我，有一些事情比音樂、葛萊美獎、煙斗什麼的更加要緊。是什麼東西也不是那麼要緊，「而是『有東西更加要緊』這件事，就很要緊。」我點頭稱是。
狗嘴不是用來叼煙斗的，所以老莫看起來有些辛苦。抽了一會兒，老莫放下煙斗，拿出一些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書，丟進壁爐，點了一把火，屋子裡頓時亮了起來，也溫暖了起來，老莫卻打了一個大噴嚏，我走到壁爐邊，拿出兩張車票，丟進去，車票就不見了。我想起有關那個海邊雕像的事情。
「那個是船，本來是船，其實現在也還是船，一艘大船。你看到的那個是船頭的雕像。船的其他部分在沙子底下，只剩下船頭的雕像露在外面，看著大海。
「船是一個來自北海的部族所有的。不，他們不是海盜，整個部族也只有這一艘船，部族就靠著這一艘船為生。每年五月，圭底羅花開的那一天，部族裡所有的男人就會登上船，出海。三個月以後，當月亮剛好落在部族酋長帳篷頂上的那個晚上，船就會回來，帶回足夠整個部族吃用一年的東西。年復一年，都是如此。
「沒有人知道那些東西是哪裡來的，這個問題在族裡是一個禁忌，不能問的。
「五月出海的那一天，族裡會舉行盛大的慶典，男人與女人唱歌跳舞，還會把木頭敲得梆梆響，最後會折斷三十二根松樹的樹枝，把它們排成雄鹿的形狀，慶典才結束。
「有一天，在部族的男人們航行在遠方的海上的時候，族裡跑來了一隻棕熊，沒有傷害任何人，卻把酋長的帳篷撞倒了，月亮也因此找不到落下的方向，船也就回不來了。女人們也不驚慌，她們維持著倒下的帳篷，相信有一天月亮會找到落下的方向，男人們就會回來了，帶著整年的食物。
「所以船暫時停在這裡，等到船頭的雕像發現月亮找到落下的方向，他們就會離開。」
聽完故事，我安靜了三分鐘，問老莫：「你是怎麼知道的？」
老莫聳聳肩，說：「知道就是知道啊，就像中午就會想吃烤馬鈴薯一樣，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海地女人的歌聲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我覺得我該走了。老莫也知道這件事。
我走向門口，就在手握上門把的那一個瞬間，就是那一個瞬間（而不是其他的什麼時候），我感覺還有一件事該做。我摸摸口袋，摸出一個比硬幣大不了多少的小陀螺，長成一顆頭顱的形狀，有一頂粉藍色的高帽和紅潤的笑臉，轉動的時候會嗡嗡的響，停下來的時候帽尖會好像指涉什麼似的指著誰，但是其實並沒有。
我將小陀螺送給老莫。
老莫接過小陀螺，順手拿過一張黑膠唱片，就在黑膠唱片上轉了起來。因為是凹凹凸凸的黑膠唱片的關係，陀螺轉的並不太順，斷斷續續地發出了「喀喀」的聲音，然後停下。老莫轉陀螺的技術很好，總是可以使它轉著又直又快，又好像可以持續很久的樣子，然後停下，指著某個方向。老莫是如此的熟練，我幾乎要有一種「陀螺本來就是他的，只是之前放在我這裡」這樣的錯覺。但是管他呢？反正現在確實是他的。
陀螺還在繼續的轉著，我轉身打開門，離開。走了約莫二十公尺，我回過頭看著老莫的房子，赫然發現其實長的很像薑餅屋。這才發現我好餓。
這是我與老莫的第一次見面。
二
在夢裡。我自己一個人在不知道是哪裡的火車站裡，帶著一大包很厚重的行李，好像要去什麼地方的樣子。火車站外面很荒涼，連野草都長不太出來那樣的荒涼法。土壤是暗紅色的。但是火車站本身很大很漂亮，每一個建築的細節都精美而細緻，甚至可以說是誇張，我直覺的認定這是路易十六風格的遺留。整個火車站存在的方式就好像這個地方沒有其他的東西其他的人了，所有東西所有人都集中在這裡，並且就是以集中在這裡為目的。我所在的這間候車室左右各擺了十二排雕工細緻的木椅，每一張都是可以坐三十六個人的長椅。沒有一張椅子是空的，也沒有一張椅子是坐滿的，我坐在右邊第七張長椅上，這張椅子只有我一個人。我前面的椅子上坐著一個毛髮蓬亂斑白骯髒的老人，和一隻瞎了左眼的棕色暹羅貓，老人是沒有腳的，那個應該是腳的位置裝了一個被磨得圓圓的木桌腳。老人的右邊躺著一個小男孩，斷氣似的沉睡。而我後面的椅子上似乎坐了一個少女，我一直聞到那樣的香氣。當然也可以是一個狡猾地用了正確的香水的老女人或是同性戀，我始終沒有回過頭去確定，因為這個火車站太安靜了，我怕我轉頭時骨頭發出的響聲太過響亮會崩毀什麼，像是候車室正中央那個五百年的大鐘上那個看起來可憐兮兮的惡魔雕像。這才發現我好冷。
我的車到了，儘管沒有任何的聲響或是標誌的告知，但是我知道我的車到了。我得快走，就只有這一個時刻我不用怕我的骨頭發出的響聲會崩毀什麼。畢竟來到車站就必須要離開。這班車只有我一個人要搭，只有我一個人要搭，所以我拿起我的行李，走向剪票的窗口。年老的剪票員執起我的右手，但是我沒有車票，剪票員用一隻很大的銀色的打洞器在我的掌心用力地打了一個洞，血噴出，門打開。其實很痛，但是這樣的痛是理所當然的，要離開就必須來坐車，來坐車就必須要剪票，來剪票就必須在右手掌心打一個洞，在右手掌心打一個洞就會很痛，就像是擠青春痘一樣的意思。沒有任何事情是不對的。
唯一不對的事情是，我不應該在上車之前回過頭再看了一眼那個華麗的候車室，轉頭時骨頭發出的響聲太過響亮崩毀了一切，在一切崩毀之前，我看到我自己依舊坐在右邊第七張長椅上，帶著一大包行李。
火車轟隆轟隆開動，我扶著門把不住嘔吐。
三
之後我就常常想起老莫。倒不是那種懷舊的、傷感的、或是滄桑的，大概也不是愉悅的、快樂的、溫暖的或是什麼之類的感覺。毋寧說是一種不帶感情的回憶，就像是走在十二月天的大雨中突然想起西非樹蛙一樣的方式－當然，你要想到三角函數也可以，只是我想到的是老莫。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一家很糟糕的Piano Bar又遇見老莫。老莫好像也覺得這家店很糟糕的樣子，一個人坐在吧台邊，很無聊的轉著那個我送他的小陀螺。老莫看起來真的很無聊，連他的狗嘴邊滴下了口水老莫都懶得去擦掉。
（這時我突然在想，或許他並不無聊也說不一定，因為如果真的很無聊的話，應該是一直擦一直擦口水吧。但是老莫現在任他的口水滴下來，所以他大概覺得陀螺很好玩吧。）
（那就很好。）
我本來要走了，但是因為看到老莫，覺得需要跟老莫說個「馬鈴薯好吃嗎？」或什麼之類的話，所以我留下來，坐到老莫身邊，點了一杯Gin Tonic，一點一點的喝著，持續想著我該跟老莫說什麼。
「藍莓好吃嗎？」結果是老莫先開口。
「還可以吧。」我說。這才發現我咀嚼著不知道哪裡來的藍莓，還真的滿好吃的。
吐出嘴裡的藍莓，我問老莫：「船還在那裡嗎？」
「看來是在的吧。」老莫說，停下了玩陀螺的動作。側著頭想了想，然後跟我說：「可以跟我說一個故事嗎？我好久沒聽故事了。」
（所以他或許還是無聊的吧。）
「嗯……」我把Gin Tonic慢慢喝完。「那就說一個故事吧，」我心裡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這樣說著：「你的嘴巴借我一下，我說一個故事。」故事裡的那個人，那個聲音說，我要叫他拉米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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