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午後的咖啡廳。
美麗的Ｓ坐在我的對面，細心的用小茶匙在那個本來裝著黑森林蛋糕的盤子上用奶油作畫。但是我們都知道其實Ｓ不是那麼在意畫出了什麼形狀，這個動作，只是在避免著雙眼交會。
「所以你終究是不懂，對不對？」Ｓ緩慢而堅定的問著。
「嗯……嗯？」我不懂我不懂什麼。但我想起昆德拉所說的那些「誤解的詞」。
「你是個好人，」聽到這句話就知道完了。「但是你該知道我受不了你什麼。」其實我不知道。「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受得了你的自信，你難道不知道其實你的自信很可笑、很愚蠢嗎？那已經不是自信了，對，我覺得你是個自大鬼。」
「我會自大？我相信我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妳知道嗎，男人必須要在某些時候讓人相信我們對自己是有自信的，不然真的會被人瞧不起。而且－對於這點我很有自信－我是一個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展現自己自信的男人。」
「又來了……」Ｓ擺明了不屑。我開始生氣了，所以高分貝的打斷她的話。「什麼叫又來了？難道妳要我做一個什麼事都唯唯諾諾的懦夫嗎！」「你讓我說完行不行！」Ｓ也很生氣的樣子。
「請問兩位要加水嗎？」是個不識相的服務生，這家咖啡廳沒教過他們的員工不要在情侶吵架的時候來加水嗎？
服務生走後我們又再度陷入了沉默。難堪的幾分鐘後，我聽到Ｓ啜泣的聲音，但我很清楚，在這個時候是不能示弱的。女人沒有別招嗎？
「你知不知道跟你交往我壓力有多大？」Ｓ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哽咽地繼續說道：「公司裡所有人都說因為你是老闆的兒子我才跟你交往，Angel還有Diana說的多難聽你知不知道？」
輕輕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表示我沒有心軟。Ｓ為什麼要這麼死腦筋，跟她交往的是我，又不是Angel還有Diana那兩個賤人。而且誰能夠選擇自己的爸爸是誰啊！
「你又知不知道你爸爸有多難伺候？拍胸脯亂答應別的公司根本做不到的業務，到時候做不到的事情還不是要我們這些秘書去道歉善後。這就是你所說的自信嗎！我有的時候覺得自己真賤，上班忍受老的，下了班還要再忍受小的……」
「妳少把我爸牽扯進來！」我幾乎要翻桌了，這是我的死穴。「我跟妳說過幾百次，不要把我跟我爸混為一談！我爸的毛病我比妳清楚，妳也應該知道我已經很努力不要讓自己像我爸了……」「你算了吧！你跟你爸根本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已經受夠了，早上我已經遞了辭呈，這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們父子倆任何一個。」Ｓ丟下一百塊就走了，離開的時候椅子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獨自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座位，我驚覺其實店裡人滿多的。然後才發現我現在用右手手肘支撐桌面，手掌握拳，上面擱著我的頭。
這是父親的姿勢。
可以說是趕緊慌亂的換了個不一樣的姿勢，竟看到那個坐在我左前方的男人有著父親的背影，如此的厚實而寬闊。難道我終究擺脫不了？還是我其實根本就任性的不願意擺脫？
＃ ＃ ＃ ＃
「老師！曾老師！妳在哪裡？這裡好黑，我看不到妳啊！我也看不到他們，可是我知道有人就站在我的旁邊，我逃不掉……那個火車上的高中生、咒罵的年輕人也都不見了，他們又是到哪去了？剛剛見到雙手鮮血淋漓的R是真的嗎？可是R的微笑好安心，穿著結婚禮服的那個男人卻好像笑的好瘋狂，我看了好怕好怕呀！老師，我明明看到妳的呀，妳不要這樣丟我一個人在這裡，這裡真的只有我一個人嗎？我還有感覺到斜對面有一個男人用右手手肘支撐桌面，手掌握拳，上面擱著我父親的頭顱。那真的是父親嗎？父親，我好想您，但是你不要過來，我不能讓你靠近我，不能不能啊！S妳不要走，妳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我需要妳，我真的需要妳……老師！是妳回來了嗎？妳能不能告訴我這真的是命嗎？真的是命嗎？」
「是誰在那裡！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老師，救我……」
＃ ＃ ＃ ＃
* 五
「你在哪裡？」手機螢幕藍印印的夜光映出這幾個字。
其實我已經睡了，而且這個拿出手機的動作害我好不容易蓋好的三件制服外套和腿上那件不知道是誰的體育服又亂了，拿來當枕頭的那件長褲跟著掉到地上。我感到我的大腿外側一陣寒冷，嗯，沒錯，有件外套也掉下去了。學校的椅子終究是太窄。
「我在學校，我們班教室。其實睡到一半。」好不容易艱辛的打完這幾個字，送出。才12點多嗎？現在的精神反而好多了，我起身看著這樣的一間教室，嗅著這種青春期男生慣常散發出的氣味，有很奇妙的感覺。我們都已經習慣在距離聯考只剩百來天的日子裡把這裡當作家了，尤其是在一個全校數千人大都是男生的環境中，任何不雅的、不好看的東西，都已被默默允許得以出現。所以我看得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不應該屬於教室的東西。像是牆上莫名其妙的外國歌手海報、一應俱全的沖泡飲料、還有烤麵包機、飯鍋之類的，當然還有更多的考卷課本參考書。但是我還沒習慣在黑暗中看著它們，所以儘管是如此熟悉，我還是覺得應該要有些陌生才對。更或者，我感覺到的奇妙，是因為我應該要陌生而沒有想像中的陌生。
「鈴……」手機響了，是他。
「喂……」「真的還假的啊，你真的要在學校待一個晚上喔，我以為你下午是開玩笑的。」「真的啊，跟你說過，我媽回娘家，我家沒人，懶得回去。」我笑了。
而他沉默了幾秒。
不回去是有原因的，這樣說吧，是要刻意為了不回去而不回去。家裡其實沒有什麼真的抗力阻擋我回家，留下來也不是為了要證明某項重要的能力或是什麼的。只是在那個年歲，「為了不回去而不回去」這個理由充分而誘人。
「……你來我家好了。半個小時後我去接你。」他停頓一下，「你這樣不行。」「喔，好。」乾脆而爽快的笑著答應了，得勝似地，簡直像是早有預謀。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行囊極其簡單，不過是一件稍微保暖的外套和那個字跡有點褪色的綠色書包。我把自己也裝進去。
校園中很冷很靜，但不嚇人。聽著自己的腳步聲走過大門邊的警衛室，那個睡的正香的警衛身邊還有監視攝影機的畫面閃爍。我就在警衛室邊等待著，站的直直的，書包背在右邊，右手屈著，手指握著肩上的背帶。像個小女孩兒似的等著。
他溫暖而不喧噪的摩托車聲劃破闃然無聲的大街來到我面前，警衛依舊沉睡。「上車吧。」我們都微笑著，將書包放在他腳邊。那樣的微笑使我更加確信這該是有預謀的，只不過是誰的預謀呢？
跨坐上他的後座，赫然發現他的肩膀如此巨大。「沒有你來我大概會死吧。」我小聲的說了這句話，他或許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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