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GAYS
* 一
「先生,驗票。」被車掌搖醒時才到彰化,天色卻已經慢慢的暗了下來。我睡眼惺忪掏出車票,卻發現車掌在剪完我的票後沒有繼續向前走去,而是操作著那台看起來很厲害的補票機。有一個老先生站在他身前,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還差多少?」老先生操著一種我不很熟悉的外省腔調問著。
「一百二十四。」車掌連頭都沒抬。
曾經聽一個在台鐵任職的朋友說,這種老人家太多了,整天沒事就隨便買一張火車票上車全省到處玩,有遇到查票再補票,沒遇到就算他賺到。「反正老人家票比較便宜嘛,上車之後又有年輕人會讓他座,坐火車他自己又不用動就可以遊覽,還真他媽的划算。」朋友笑了笑,「所以我自己從來不讓座給老人,不過我曾經建議我爸媽這樣坐火車去玩。」
這個老先生也是這樣吧。補完票之後他有點辛苦的坐下了,看著窗外飛快向後奔跑的黃昏。
「台中站到了。」旅客陸陸續續的離開,但老先生和我都沒有下車。「先生,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位子。」一個阿兵哥耀武揚威似的向我亮了亮他的票。「媽的。」我暗自咒罵,故意慢吞吞的收拾了我的東西站到走道上。現在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所以儘管我背對著老先生,我還是可以清清楚楚的從對面車窗的玻璃裡看到老先生的一舉一動。現在坐他旁邊的是一個穿著洛杉磯湖人Kobe Bryant 8號球衣的高中生,曬的發紅的手臂肌肉結實發達,寬鬆的球褲底下兩隻毛茸茸的大腿,還有那種高中生很愛穿的跟船一樣大的大球鞋。很快的,整個車廂都開始瀰漫著他那種運動後汗水的味道。我皺起了眉,反正他看不到。
整車廂的人都不大愉快吧,但是高中生或許是因為進了冷氣車廂而感到很舒服,草草的拿出毛巾往他那刻意梳成的刺蝟頭隨便抹了抹,很快的就進入了夢鄉。現在玻璃映射出的畫面是討厭的高中生與討厭的老先生。
其實真的很無聊,我的目光也只能注意著週遭的旅客而在他們發現並感到不悅之前趕快注意下一個人。而當我重新注意到玻璃上的倒影時,我發現老先生變的非常專注的看著眼前的高中生。真的很專注,從高中生銳利簡潔的髮、粗黑濃密的眉、眼皮下快速跳動的眼、深紅健康的肌膚,甚至是粗重厚實的呼吸,老先生是那麼愛憐橫溢的注視著高中生。我發現老先生的臉孔有點扭曲,那兩道乾癟深陷的嘴角拉出了一張強忍住淚的表情。我是如此被老先生的表情所吸引,以致於沒看到他瘦骨楞楞的手已經伸向高中生健壯發達的手臂輕輕撫摸著。
「幹!老gay炮!」我這次好像有罵出聲音,但是我真的覺得很噁心,所以我提起行李,走向另一個車廂。
* 二
「老師,老師!妳幫我算好不好?」下課許久,仍有許多學生熱切的纏著曾老師。
曾老師是這所國中的數學老師,與她所學所教的科學專業不同,曾老師是一個對中國傳統易理有相當研究熱忱的瘦弱女性。所以在她深度的眼鏡後面,那雙眼睛總是有一種相信超自然力量的迷濛與堅定。或許家長們要是知道曾老師曾在課堂上不只一次的提及易理的奧妙,可能就會生氣的對她的教學提出質疑,但是她的學生們可不管呢,可以說出:「乾為天、為圜、為君為父、為玉、為金、為寒、為冰、為大赤、為良馬、為老馬、為瘠馬、為木果。」這樣的話對國中生來說實在是太酷了,儘管他們其實完完全全不懂那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你看,這個代表妳的離下坤上的明夷卦裡面,就代表說妳命裡面可能會受到一些挫折。可是沒有關係啊,只要妳能夠堅定自己的意志喔,就可以逢凶化吉啦。妳看,這邊說周文王就是這樣。周文王的事情,妳應該去問你們的歷史老師。就這樣囉。」說完,一個臉上還冒著青春痘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離開了。
「老師,我也想算。」曾老師這才發現後頭還有一個學生,這個男孩子功課很好,很有天份的那種,但是聽說他的體育很糟糕,所以他也不喜歡運動,結果就是他有著同年齡男孩少有的白皙,卻沒有他們那種充滿活力和青春的氣味。平常總是坐在窗戶邊安安靜靜的聽課,曾老師說到什麼笑話,這個孩子也總是笑的很開心的樣子。總之是個讓人放心到不太會注意的那種學生。
「可是快要上課囉,你先把你的出生年月日跟老師說好不好,老師先幫你排一排,看你是什麼卦。」男孩把一張寫的整整齊齊的紙條遞給老師。
「嗯……這年是戊戌年,八月……」曾老師在紙上快速的寫了些難解的數字和符號,男孩瞪大眼睛瞧著,像是在看魔術師把利刃一把把插進自己身體一般的緊張。
「……所以說,你的應該是……這個!」男孩熱切的看著曾老師最後畫出來的圖形,比其他同學的卦筆劃要多些的樣子,這樣大概也比較厲害吧,他想。
「嗯,坤下坤上,坤卦。坤一般來說是代表『陰』的意思,你這個還是『重陰閉錮』,也就是兩個坤卦相疊的意思……」曾老師一解命就滔滔不絕起來,渾然不覺上課鐘已經敲了一陣子了。男孩安安靜靜的聽著,好不容易曾老師說到了一個段落,男孩才又怯生生的問:「老師,我聽說女生是不是也是『陰』?那我兩個『陰』疊在一起,意思是不是就是說我應該當女生比較好?」
曾老師說了什麼,後來男孩幾乎都忘了。易經不是那麼簡單的吧。只是後來當男孩已經不再是男孩了,他卻一直記得當他走出曾老師的辦公室,手上還緊握著那張畫著十二條短線的卦象,好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嗯……這是命。」
* 三
「你跟他約幾點?」我看著腕上的錶,心不在焉的問著R。
「七點半。」R說,「他以前不遲到的。」說完,R很快的擠出了一個笑,就只有一下子而已,我幾乎沒看清。
「……現在八點四十囉……」其實我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但是看到R那樣緊張的樣子,實在沒辦法發火。抬起頭,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頭。「你有再打他的手機嗎?」
「嗯,」很快的點了點頭,跟剛剛的笑差不多速度,「他沒接。」
然後又是十多分鐘的沉默。
「呃……你確定等一下他來了我不需要先離開嗎,其實台北我滿熟的,自己去逛不會迷路的啦,再說……」
「拜託你留下來。」R打斷我的話,這很少見。「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單獨面對他,」再擠出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其實我很怕我會哭倒在他身上。」
「這樣啊……」現在該我尷尬了,換個話題吧。「那個包包裡面是什麼東西啊?看起來很重的樣子,你一直用手提著不累嗎?喔……是不是你要送給他的禮物啊?」
「沒有啦,」R瞅了我一眼,退了一步,「是……他的東西,他要我帶來還他。你知道這種事,他下個月要結婚了。」
「跟女人?」我衝口而出這句笨話。
「跟女人。所以更急著要我還他。」
「喔……」我好像有點懂了,「可是他,你不是說……他不是……他不是也是……」好難問。
「gay嗎?」倒是R自己先笑了,很虛弱的那種。「嗯……我也不知道。」
我雖然不是那麼聰明的人,但是也知道不應該再問下去。而且R是我的朋友,繼續追問下去未免太失朋友應有的厚道了。
又是半個多小時的等待。R突然抬起頭來,用他那雙無框眼鏡後的大眼睛看著我,若有所思的說著:「我好笨,他早就來了。」「啊?」「他就在這裡某處,但是他不希望看到我,或者應該說,他不希望我看到他。這是他的體貼,你懂嗎?」會懂才有鬼。這些不男不女的傢伙在想什麼我怎麼可能懂。R其實根本不管我懂不懂,自言自語的繼續說著:「對啊,我早該想到的。他怎麼會捨得我看到那樣的他,他當然知道我從十七歲之後,就再也沒有任何一點點力氣碰觸他有意無意遺落的一個眼神。十七歲啊……但是我有力氣的,這麼多年來,我變得很堅強,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他認識的蒼白消瘦被欺負的R,再也不是那個把自己藏在橋下好幾天只是為了等他的R了呀。他應該來看一看我,看一看現在的我呀……」R的聲音變得縹緲而哽咽,但他還要繼續說:「現在的我是有力氣的,當然你不相信。但我真的有好多好多力氣,能把他身上每一條肌肉每一道經絡都咬下來吞進肚子裡。你怕了嗎?我一點都不怕,這麼多年來,我都這樣期待著你,期待你的牙齒把我切割得支離破碎,吞進肚子裡呀!」
淚水爬滿R秀氣的臉,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終於他的眼神從空洞地凝視沒有目標的遠方,轉到我的臉上。很平靜地說:「我在,他不會來的。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沒有我說不的餘地。「幫我把這些東西拿給他,他看到袋子就知道是我,會自己來認你。我一走,他馬上就到,不會花你太多時間的。幫我,拜託。」
R說得對,當他消失在我視線之後不到三分鐘,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蹬著皮鞋來到我面前。極其自然的接過我手上的袋子,說了聲謝謝,就想要轉身離去。
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其妙但排山倒海的憤怒,一把抓住男人的肩,想要質問他。「喂!你……」然後就哽住了,我要問什麼?我該問什麼?我能問什麼?其實我什麼也不知道。
男人也因此停下了腳步,但他仍沒有直接面對我,就這樣以側面問我:「你是他現在的……嗯?」花了幾秒我才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麼,「啊?喔,不是,不是。」這個簡單的對話就這麼容易地讓我整個氣勢餒下來。「嗯,那……他還好嗎……」「你不是都看到了嗎?」我的氣勢又回來了,又可以盛氣凌人的質問下去:「你來了多久?兩個小時?三個小時?」
「不知道,差不多吧。」男人說得很淡,「但我沒能好好看他。我已經不那麼年輕了。」「你這什麼理由?你知不知道他是多麼希望能見你一面!等了這麼多年,你這樣對待他已經夠殘忍了,難道連讓他看看你這最後的道義都不願意嗎!」「你懂什麼!」男人吼回來。
「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年歲嗎?」男人終於正面面對我了,這才發現他的臉孔大幅扭曲,兩隻眼睛佈滿了要漲裂的血絲。「那是個讓人亟欲抗拒一切的年歲,我們反抗體制,反抗教官,反抗聯考,反抗這個社會加在我們身上的一切,我們堅定的相信我們來到這世上所為的就只有不斷的反抗反抗反抗。然後R出現,他們說我不能愛他,但是為什麼!我就是要愛他,就是要愛給他們看,愛得轟轟烈烈!你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年歲,那是個我用盡一生的力量來堅持我的信念的年歲啊!」
男人的淚像是眼裡的血絲終於爆裂一般奔流。
「但是終究回不去了啊。離開那樣的年歲,我所有的力量也隨之枯竭。再也不想也不能抗拒些什麼,只能夠小心翼翼的用我殘存的力氣適應、迎合這個社會。這不是社會的輪子把我輾碎,而是我自己熱切地像飛蛾撲火一樣貼向它,而且我絕望的相信,我終其一生都將如此。」
「所以你要我怎麼面對他?他是我在那個年歲最血淋淋的記號,深及見骨啊!他的存在像是一個永遠的嘲諷,嘲笑我當時的無知衝撞,更嘲笑我現在的軟弱無力。我當然知道他一直愛我,他的愛就是最尖銳的針,時時刻刻攢刺我最脆弱最不堪的死穴啊!」男人像是剪斷了絲線的木偶,坐在閃耀的台北街頭痛快的嚎啕大哭起來。
我呆呆的看著男人許久,這才感到夜的寒意,轉身倉皇逃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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