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心本土藝術創作的人,應該看看《堂口故事》;對澳門的城市發展有興趣的人,應該看看《堂口故事》;甚至,平日關注社會問題的人,也應該看看《堂口故事》。那麼,《堂口故事》的趣味性與重要性何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先看看幾部台灣及香港電影。
從澳門作品想到楊德昌關錦鵬
從八十年代初開始,台灣及香港告別了那個打打殺殺的、滿天神佛的古裝片時代,而用新穎的影像風格直視現代城市問題:楊德昌的《青梅竹馬》捕捉了城市發展如何造成一對愛侶的疏離:她是時代女性,屬於時麾的台北東區,他則是傳統男人,屬於老化的台北西區。蔡明亮的《不散》紀錄了台北一間即將結業的舊戲院風貌,在個被遺棄的陰暗城市空間,一些城市邊緣人徘徊不去。關錦鵬的《胭脂扣》則以一個女鬼尋人的故事帶出對城市高速發展的無奈,當年的旖旎風情,已變成商業社會的石屎森林。以上三部電影,都是很有價值的城市電影。它們是所以動人,是因為電影對城市發展滿有反思,對城市空間觀察敏銳。
《堂口故事》最令人興奮的地方就在於此。電影的構思是成功的:幾個導演以不同的城區為題,各自拍出一部短片。五部風貌各異的作品,對不同的城市空間各有觀察,拉開了澳門的城市電影的序幕。如果說去年莫倩婷的《戴著紅鼻子的一天》小試牛力地抒發對澳門城市空間的情感,今年鄭君織改編寂然小說的《是誰把他放逐在這裡》罕有地透視城市人的鬱結,那麼,這次的《堂口故事》則鄭重宣佈──澳門的城市電影已經誕生。
青洲故事:尋人不獲
何家政的《良辰美景》的主題可與《胭脂扣》作類比(雖然這部作品的風格主題也與《不散》有微妙關係),那都是在陌生的城市空間尋人的故事。一個內地人來澳尋母,獨個兒遊走在青洲區,最後雖然找到母親曾經居住的小屋,但已是人去樓空。跟著這個外來人,導演帶我們慢慢地走了一遍青洲──一個破舊的青洲,一個渺無人煙的青洲。那個青洲不只對戲中人來說是陌生的,對很多澳門觀眾來就也是如此。電影善用了環境聲音來營造一種疏離感:偶然出現的澳廣視節目中的廣東話,對主角來說是陌生的;遠處出現的地盤打樁聲,則像喪鐘一樣暗示了舊區將必死去的命運。片中,一間本應有著最親的人的小屋,如今卻是頹坦敗瓦;尋母的不果,意味著城市回憶的喪失,也意味著根源的失落。更妙的是包裹著這片破敗的城市空間,是電影一前一後金光燦爛的澳門夜景。這個強烈的對比,道出了一個小小的澳門之內,竟也有著如此懸殊的城區差異。片末滿天煙花的火光,只屬於澳門南區的繁華,並沒有照到北區的青洲。
令人想起《不散》的,則是朱佑人的《有時》。《不散》事先張揚一間舊戲院即將結業,再藉由幾個城市邊緣人的步伐來呈現這片被淘汰的城市空間,《有時》則以幾張硬照先旨聲明三盞燈區的改建,然後透過老中青三個主角的眼睛見證舊區變遷。這部作品是《堂口故事》中最富生活實感的一部,也拍出了澳門舊區的一大特色:人際關係的緊密,以及一種可貴的居民自發的社區聯繫。片中老中青三個人物──老師、學生、婆婆──的互動關係,是如此自然而然。即將搬家的婆婆,為了留下舊區風貌而學習拍照,這恰恰為整部《堂口故事》作出了有如後設電影的註釋,也就用影像去紀錄澳門的一種精神。
澳門街:戀人貌合神離
土生導演Sergio Perez的《澳門街》沒有鎖定一個特定城區,但整部作品對澳門城市空間的思考卻可能是《堂口故事》五部短片中最為深刻的。電影跟《青梅竹馬》有一脈相通之處,兩片都提出一個問題:一對戀人為何有緣無份?看看他們各自所屬的城市空間便可知曉。從外國回流澳門的女子,巧遇於舊區經營葡國餐室的土生葡人,他們談笑甚歡,他們情投意合。然而,他們卻似乎走不出各自的城市空間:女主角滿口英文,她喜歡新口岸區的繁華生機:"回來澳門之前以為澳門好悶好老土,回來後發現澳門其實已經乜都有了";然而,男主角卻只屬於舊區,他跟她出去皇朝區泡酒吧,就渾身不自在,要先行離場。電影非常有心思地把一對"準戀人"的矛盾置放於城市空間的不協調中。片末,他們在大三巴訴說童年回憶,心靈相通,但當他們從大三巴遠望中區的高樓,矛盾立時顯現:男的為城市發展感到悲哀,女的則並不認同。一份可以很美好的愛情,至此無疾而終。在這裡,《澳門街》的可貴之處是並沒有全然否定新區的新文化,而用相對持平的態度看城市發展與舊區文化,沒有陷入簡單的懷舊情緒中。
電影點到的性別與文化議題亦非常有趣。首先,一如《青梅竹馬》,女性代表的是新城區的中產階層,男性代表的反而是舊區街坊。這種現代城市的階級與性別的關係,不只是澳門情況,而是舉世皆然。另外,片中對於新舊文化的呈現亦很獨到:當女主角開口跟土生葡人男主角講英文,男的卻以廣東話回應,並用葡文跟餐室中的老父對話。一個有著"鬼仔"外貌的人,竟是更接近澳門本土文化的人。這個人,操流利中葡文,熟悉澳門舊區,他是舊澳門的老街坊。這一點,突顯了導演作為土生葡人的視野,也提醒我們別忘了澳門既屬於華人,也屬於土生族群,後者訴說了很多澳門故事。
影像創作跟城市主題的結合
之所以把《堂口故事》跟以上幾部台灣香港電影混為一談,絕非穿鑿附會,而事實上,他們在風格內容上的確差異不小。我想指出的是,一些過去二十年在台灣香港電視中曾經出現,並且為人津津樂道的城市主題,已經悄悄的在澳門電影中浮現。因此,《堂口故事》的意義,已經不是澳門導演的技術有否進步、劇本是否合格、演員又是否稱職那麼簡單;電影標誌的,是影像創作跟城市主題的結合,是城市發展如何刺激導演創作,是創作人如何關懷腳下的土地。是的,澳門人要拍出《無間道》或《投名狀》仍是遙遙無期的,但不打緊,我們更需要的是類似《堂口故事》的城市電影。因為,電影的影音屬性向來被認為是書寫城市的最佳媒體,它比小說更直接,比繪畫更生動,比歌曲更有實感。所以,儘管《堂口故事》沒有拍出驚人水準,它的瑕疵也是俯拾皆是,但它仍然是澳門影像創作的一個重要的里程碑。(談《堂口故事》。上)
(澳門日報.2008.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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