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 論
「這種期望很不理性,完全瘋狂,因為沒任何東西,沒任何事物--沒世界新聞,沒全國新聞,沒一件事會肯定你所做所為…我們日日夜夜不斷告訴自己:『我們很好,我們得這樣做』」---Subcomandante Marcos
I
在戰後的台灣高等教育史上,私立東海大學無疑會有極重要的一頁。它是以繼承之前中國大陸十三所基督教大學之名而成立的學校,也是戰後台灣唯一一所完全由國外教會資金捐助成立的基督教大學。由於擁有國際建築泰斗貝聿銘在台灣唯一的作品,以及結合中國文人傳統和現代主義風格的獨特校園空間,使其擁有「台灣最美的大學校園」的稱號,這些都是為東海師生不斷傳頌的事蹟。
但除此之外在台灣學生運動史上,東海也具有極獨特的地位。雖然未能來得及參與日據時期的反帝、反殖民運動,在60年代保釣運動中也不是非常顯著的角色。甚至80年代末期的學生運動校際網絡中,東海的團體也是出現較晚,沒有趕上台灣第一個全國學運組織--大學法改革促進會(簡稱大革會)的成立。不過很快的東海學運立即成為台灣學運,特別是中部學運,一個極重要的角色。尤其在90年代後東海的學生更以校園空間議題為主軸,不斷展開各種校內運動。這其中1990年的「相思林事件」遊行是最著名的,但在1994年的「德耀路大石頭事件」引發的張貼海報、彩繪石頭的抗議行動,以及1999年因為校方意圖砍伐相思林地興建停車場,引起學生包圍佔領校長室近12小時的「118停車場事件」,以及2003年為反對台中市府計畫開路穿越校園的「東海教堂聯外道路事件等」等,都是引起當時媒體及社會注目的重要事件。
東海校方對於這些事件的成因,其解釋是非常簡單的:
東海校園林木扶疏,人文氣息濃厚,根據統計,第一志願選擇東海的學生,百分之四十是因為本校具有美麗的校園,學生對校園景觀的規劃也因此有較強烈的意見(東海大學研究發展處,1998:38)
但仔細分析歷次運動中學生的訴求,就會發現學生的動機並非這麼簡單,例如在1999年「118停車場事件」發生後,由學生編成的「從相思出發」一書的前言:
我們痛惜的,絕不僅是一棵棵倒下的相思樹….簡單的說,整個相思林事件的爆發,清楚的暴露出校園民主的崩壞,教育資源的缺乏,以及整體校園景觀長程規劃的闕如(人間/台研,1999)
同時翻查東海校史文獻,我們可以發現早在1970年代,東海學生就開始以校園景觀建築為主題,在討論大學的社會角色與大學教育的意義 。可以明顯的看出來,東海學生這一連串的行動,並非只是為了護衛「最美麗的大學」之名,其中含有對台灣社會現狀以及高等教育發展的深刻批判。同時在校園空間議題的行動上,不同世代的東海人之間,有著幽微的歷史聯繫。這些都是校方片面而單一的解釋所無法呈現的。
對於學生運動進行片面而單一的解釋,其實是整個台灣社會的通病。由於三月學運重要的政治和象徵性意義,「野百合」幾乎是台灣社會對學生運動的唯一想像。人們將目光集中在中正廟的廣場上,以是否能重現當年野百合學運的盛況來衡量運動的成敗,緊盯住幾位當年學運的領導人物,以他們現在在社會上的表現,放大成整個運動對理想的堅持或背叛。在據說已走向多元化的台灣社會,對於學生運動還只有如此單一而薄弱的想像,暴露出台灣民主化過程中的一些問題。但對於目前仍在各大學一角負隅頑抗的團體或個人來說,他們需要的是一個具有社會整體視野的對過去歷史的紀錄與反省,而這是仍殷切期盼「野百合重現」的台灣社會與媒體,所最不能給予這些校園的理想主義者的禮物。
以我個人有限的時間精力,我只能利用寫作碩士論文的機會,嘗試以一個宏觀的角度,去紀錄和反省我和我的同伴們所曾經走過的歷史,以做為未來的理想主義者的踏腳石。期盼這個島嶼能夠走出「中正」的魔咒,而能在各個校園的土地上,種下屬於自己環境的「自由之樹」。
II
放大視角面對整體台灣社會,如果把東海大學十餘年來持續不斷的「校園空間運動」歷史,放在90年代台灣社會變化的背景下來觀察,則這些看似只發生在特定校園內的事件,究竟具有甚麼樣的社會意涵?
台灣的學生運動在日據時期以反帝、反殖民、反封建的議題初試啼聲,而後逐漸發展,在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遭到撲殺,於師大的四六事件後的一連串鎮壓逐漸銷聲匿跡。在60年代時因為保釣運動而再起,透過70年代部分學生個別參與《夏潮》、黨外運動而得到思想啟蒙,於80年代開始突破政治禁忌,而在組織和活動規模上有大幅度進展。在1990年的「三月學運」後,台灣的學運取得了正當性,不再被視為會導致亡國的洪水猛獸,並逐漸往前發展邁進。
「三月學運」不論對於台灣社會,以及學運本身的發展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但是目前關於台灣學運完整的分析與記錄,也只到「三月學運」為止。出版於1993年6月,由鄧丕雲著的《80年代台灣學生運動史》」目前為止,唯一對台灣80年代後發展起來的學生運動,企圖進行完整記錄的著作。在「三月學運」之後,90年代幾個重大的學運事件,例如罷課長達一個月的「文化大學美術系事件」,以及90年代末期的「反高學費運動」,至今都沒有專門的論文、書籍予以紀錄。
這幾年因著媒體炒作,出現大量以「世代建構」做為青年身份的詞彙,而有「學運世代」這樣的稱呼出現。同時還有對「學運不再」的惋惜,彷彿台灣的學運已成為一種過去的理想、只能作為「過去完成式」而緬懷。2004年4月一場以「重現野百合」為名的中正紀念堂前學生絕食靜坐抗議活動,因為後續動員不足而黯然落幕,似乎又更加深了社會大眾對「學運已死」的認知。
然而台灣的學生運動真的消失了嗎?在2003年10月因為台中市政府意圖開路穿越校園,引發了東海大學學生激烈的抗議行動,從連署、網路攻擊到遊行、公投,持續了一個月的行動。在美國攻擊伊拉克事件發生後,許多大學的社團也紛紛響應校外反戰遊行、音樂會。再遠一些,在1999年921地震發生後,中部東海、中興等校學生,也組成「新社會學生鬥陣」,協助災區居民重建工作,進行社區居民訪查。而反高學費運動,幾乎成為北部輔大「黑水溝」 社等社團,每年下學期必定推動的議題。以筆者個人看來,台灣的學運並沒有消失,只是不再以社會所期待的方式出現。
那麼在野百合學運之後,台灣的學生運動發生了甚麼樣的變化?又面對著甚麼樣的課題呢?
雖然記述時間只到1990年的「三月學運」和其後的「反軍人干政」為止,然而在書末,鄧丕雲以其有限的觀察提出了三月學運之後,台灣學生運動發展的幾個新的面向:中區學生運動、女學生運動、台語文與台研的串聯、校園草根群眾的出現(鄧丕雲,1993:390)。
在鄧丕雲看來,三月學運之後校園草根群眾(grassroots) 的大量出現,為既有的學運團體帶來新的挑戰。由於這些草根群眾自主性高,會形成自己的行動方式,因此不是學運團體所能控制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校園群眾自主動員系統由於組織化不夠,因此在行動上呈現暴起暴落,而在校際合作的代表權上,往往又為學運團體所壟斷。因此在平時學運團體無法吸納這些群眾,而當運動或抗爭發生時,由於這些群眾是自主動員的,和學運團體間又有著微妙的關係。
90年三月學運後,學生運動雖然取得台灣社會的認可,但是學運本身的「主體性」的問題,並沒有因此獲得解決。1992年楊明敏在<學運的精神分析>(楊明敏,1992)一文中,利用繁難的拉康、德勒茲的精神分析理論,指出「三月學運」及其後的五月「反軍人干政」、次年的「反白色恐怖」活動,都凸顯了學運本身主體性的貧弱,只能透過鏡像式的模仿天安門學運,或將自我神聖化,再激烈的排除異己過程中,肯定自身的存在。
那麼要如何克服學運團體和校園草根群眾間的斷裂?設法建立起學運真正的「主體性」呢?在這方面90年代的許多學生運動參與者,在實踐和論述上都做出些許嘗試。其中「大學社區運動」方向的提出,或許是和東海的校園空間運動最有關係的。
1992年一群「三月學運」的參與者,曾發行一份名為《野百合通訊》的刊物,期望透過持續的討論和交流,進行各學運團團體間的資訊交流,對過去運動經驗的反省,並進而思考未來的運動路線 。在第二期的刊物上,黃新高為文指出當時學運的主題,主要可區分為1.校園議題的開發,2.透過學生對社會運動的參與,進而將社會議題拉回到校園裡頭兩種類型。但是不論哪種類型的議題,都共同面臨一個問題:如何長期經營? (《野百合通訊》,1993a:19)。黃新高建議如果要克服這個困難,有必要將「學生與社會的關係具體化、物質化,它將不再訴諸學生的道德性」(前揭文:20),也就是「學生運動」的方向不能完全集中在以「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的形象,為整體的社會議題發聲,而要將議題拉回到學生的日常生活,並藉此進行校園內的組織。
黃新高的文章刊出後,立即得到當時文化大學的學運團體「草山學會」的陳柏偉等人的呼應,認為「大學社區運動」或許是之後學運可以思考的方向之一 。並從學運幹部和一般學生的關係、議題如何選擇與深化、如何和大社會的主要矛盾扣連等面向,提出往這個方向進行的學運可能必須思考的問題。並在文章結尾時提出:
學運份子如何調整以往大規模動員、期待狂熱的政治衝突的心態,潛心於發展新的運動形式,乃是當前的重要課題。…面對隨著政經結構的變遷而轉必的校園,學運團體必定得在貼近『物質基礎』」的思考上,做出『世俗化』的準備。而一切基進行動的可能方向由此產生(《野百合通訊》,1993b:42,底線為筆者所加)
並樂觀的認為:
除了文化之外,這幾年在輔大、東海等校已開始思考『大學社區』的理論,並有各自不同的論述與實踐方向,有理由相信其他各校在不久的將來必會有這方面的重大發展(前揭文:42)
將東海大學自1988年後發生的一系列「校園空間問題」的爭議,擺在前述的背景下來觀察。其實可以視為是台灣學運的部分團體,企圖透過「大學社區」的運動方向與議題,克服90年三月學運後學運社團和校園群眾間的斷裂,進行長期的校園經營的實踐嘗試之一。認真的分析和反省東海校園的歷史經驗,有助於我們思考和掌握90年代台灣學生運動的可能性與限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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