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天是帶有寒意的耶誕夜,我們四人齊聚在公館的美式餐廳。
季雨綁了個馬尾,經過了四個月,及肩黑髮已經不能稱作短髮了。
在詩織上個禮拜的命令之下,我們四人各自提供了份交換禮物:金額百元以上、兩百以下,種類與品牌不拘。
而我挑選的禮物,放在半個手掌大小的藍色紙盒裡-內容是銀色的十字架搭黑色項圈的項鍊,價值一百五的仿銀製品。
服務生送上餐後甜點之後,我們便開始做交換禮物的抽籤。
我抽到的是詩織的禮物,是川端康成的小說【伊豆的舞孃】;詩織抽到一個馬桶造型的菸灰缸,便有些抱怨性質的槌了阿人的肩膀-「幹麼買只有你才用的到啦!」
阿人抽到季雨選的桌飾,灌滿水的塑膠玻璃裡,不溶水的藍色液體會像下雨般,緩慢地滴落在底部的房屋造型上。
最後,季雨拿到了我的禮物,同時立刻將它佩帶上。
十字的銀色,落在黑色上衣的衣領,即便我不能體會那物品的神聖性,也依舊認為這樣的搭配是完美的。
「其實我有考慮其他禮物,但因為不知道誰會收到禮物,就只好挑個大家都能接受的了。」
不以為意的阿人,旋即被詩織賞了個白眼。
「你送的哪裡有大家都能接受了?」
「如果妳不介意size有點小,還是可以用…」
「拿來當杯子都不夠深了,還用…」
「沒有人會喝馬桶的水-」
「這不是廢話嗎!」
「!!」
「…」
我沒仔細去聽兩人的鬥嘴,低頭把玩著季雨選購的桌飾。若是抬頭觀察一下,會發現許多桌的眼神-男生和女生都有—不時射向了我們這桌。
無論是外在形象與內在表現,詩織是學校裡的目光焦點之一。而經常隨伴在旁的我們,已經習慣開玩笑說我們是跟班了,例如「何詩織-以及何詩織的幾位隨從」。此刻,順著他們的眼神延伸,卻發現目光範圍內不僅只有何詩織。
我想,呼吸暫時是沒那麼重要了。
馮季雨是個美女,只是相對太過於出名的何詩織,顯得不易讓人產生狂熱般的傾慕。就像是明星與模特兒的差別吧!模特兒走在路上顯得普通,但若加上了明星光環,產生倍增的欽羨者,然後就會變成明星。所以事實上,模特兒本質上並不會比明星還差。
今天她穿了件單寧外套、內搭黑色的上衣、米色裙子搭配長襪,加上綁著的馬尾,詮釋出年輕少女的最美好狀態。她的笑容,相較於桌上毫無生氣的假花,在燈光灑落桌面時形成了強大的對比。
但是我能察覺到,一如往常的笑容的她,好像有點不快樂。
*
一週後,季雨突然提出一起跨年的計畫。
感到驚訝與好奇的,並不是只有我。
她不像是會主動提議跨年的人,而且我們都認為,她原本應該會跟男朋友一起跨年;計畫去國中同學家打牌的我,心裡雖然覺得不太對勁的,卻仍答應了她的邀約。
阿人因為先與別人有約,頂多只能夠在午夜之後來找我們。
我們三人約了其他同學,一起到了間有現場演唱的餐廳用餐。
在台上唱著歌時,台下的觀眾大多壓低了說話的音量,嘴裡輕和著演奏的歌曲。
我換過座位,坐在桌子面對舞台的後方。
班上的一對情侶互相依偎,並排坐在我原本的座位上;原本位置左側的詩織不見了,我便挺起上半身向四周張望,卻因為燈光的昏暗,沒能順利找到她的身影。
季雨坐在我的右手邊,吹出小波浪的髮絲裡,從頸部散出了某種品牌的乳液香味。我注意到她垂在椅腳旁的右手裡,握著她紅色的手機,姆指抵著發話鍵,同時手機的螢幕是亮著的。
歌手更替的休息時間,店內恢復原來的燈光。
詩織依舊沒回到座位上,而我終於看見站在店門外、面對三位年輕男子的她,似乎有些笨拙的,不時向店內回望求援的模樣。
我離開了座位,慢慢的走向了店外;看見我推開門、走出店外之後,詩織勾住了我的手臂拉向自己,在我錯愕的表情浮現之前,便宣示主權般的對三位男子說:「這是我男友。」
在三位年輕男子離去之後,詩織鬆開了發抖的雙手。
我想著的是,應該經常被搭訕的詩織,早有許多游刃有餘的方式,去面對那些搭訕的對象。現在這種假裝有男友的方式,是平常的詩織不會做、同時也不願意做的拙劣手法。今天的詩織顯得很軟弱,失去平日的堅強後,就像是隨時都會皺起眉頭、氣力放盡的樣子。
「要進去嗎?」我說。
「我想走了。」
詩織先付過帳後,便準備離開店內。
我不知道該怎麼反應,直到季雨悄悄對我說:我們也跟著先走吧。
*
提著一袋飲料與零食,走向一座公園的遊樂器材區。
詩織和季雨兩人肩併著肩,坐在溜滑梯的最高處。
我走上階梯,將那袋放在中央的空間後,背對兩人坐了下來。
「家尉,你生日是幾號啊?」我尚未坐穩時,季雨便問了一個問題。
「二月三十日。」
「喔那是雙魚座…不對啊?哪有二月三十日?」詩織轉頭說。
「當然是開玩笑的啊!我是二月一號出生的。」
「水瓶座……我行我素、朝令夕改、思考詭異、責任感低……」
「妳在說什麼啊……」
「她在對自己認識的十二星座說星座特質啦!」季雨從袋子裡拿了兩瓶飲料,「我就被說成『過度浪漫、不切實際、傷人無形、難以理解』。」
「這是什麼星座?金牛嗎?」
「是雙魚座。」季雨伸出擺動的雙掌,作出兩條魚的游動模樣。
「我是兒童節出生的牡羊座!『過度逞強、目光短淺、不會做人』……」
「『方向感差』。」
「這位馮同學,感謝妳的補充,因此我要親妳一下作為獎賞……」
她們開著玩笑的扭打著…正常年青人看到這一幕,大概都會很羨慕其中的任何一位吧!而注意到我的目光停留已久時,她們停止了動作,恢復成原來的坐姿。
「對了,快十二點了,要不要跟阿人說我們在這邊?」季雨轉頭看看我,又看了看詩織「不然要是他來找我們,就不知道我們在哪了。」
「射手座……自我中心、自以為是、沒有定性、表裡不一。」
「誰是討人厭的射手座啊?」我隨口發問。
「柯人傑。」詩織沒好氣的說。
我和季雨相視無言。
接著下去的話題,不知不覺的,圍繞在阿人與詩織兩人國小與國中的回憶。
詩織與阿人國小六年都同班,直到國中才被分到不同班級。分開了四年之後,居然又變成同班同學,或許這兩人真的很有緣分吧!
但這兩人卻始終沒有交往,很多人都會疑惑為什麼?
在上次去九份時,兩人很明顯的有種特殊的關係,不像是普通朋友,也不像是在交往中的模樣。那沒有曖昧氣氛的關係就像…家人?
「啊十二點了……新年快樂!」
在舊的新年與新的一年交錯之際,季雨滑下了溜滑梯,用體操選手著陸的姿勢迎向我們。她黃色的蛋糕裙裙襬飛揚、輕盈的模樣、快活的表情、讓人聯想到電影裡脫離世俗的小妖精。
我沒意識到,那是為了更大的負面情緒所做的偽裝。
*
直到離開公園之前,阿人都沒有過來找我們。
走了段路陪詩織回家後,我跟著還想聊天的季雨,待在二十四小時的連鎖咖啡店續攤。
坐下沒有多久,我便開始感到疲勞了。眼前的季雨是精神飽滿的,但在細心觀察之下,卻發現淡藍色的眼珠沒有平日的光澤。
「季雨,為什麼我看起來,妳的眼睛有點藍藍的啊?」
「我沒說過嗎?」
「說過什麼?」
「恩…這樣吧!我外公有一半捷克血統。傳到現在,好像只剩眼睛顏色有點像外國人。」
「喔!原來如此呀!恩……『碰揪』,不對,這是法文。」
「Miluji tě」
她說了個我聽不懂的字。
「這是捷克語,不過我也只會這個字。番茄醬給我。」
認識了四個月,偶爾還會在社團教室與唱片行獨處,自認沒有掩飾本性的我,隨著認識季雨愈深,越得知一部分的真實的她,就越感到還有更多我所未知的部份。
她的男朋友非常了解她嗎?比我或者詩織、阿人還了解她嗎?如果他很了解她的話,還會像我一樣,只能用拙劣、平凡的方式,想辦法讓季雨保持微笑嗎?
「妳男朋友很瞭解妳嗎?」我突然開口說。
「……」
季雨停下了叉子。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今天一直以微笑回應對話的季雨,此刻露出的苦澀表情,讓我很快的忘記了所有黑咖啡的原味。
「因為他終於瞭解了我,所以…」
「所以?」
「…」
我等待著她的下一句;周圍是無聲、靜止的,眼前是片憂鬱的藍色幻影。經過了一分鐘的沉默,我覺得口渴。
「你可能很擅長讓人流淚,是那種本來要止住的眼淚。」
然而,季雨的臉上,卻毫無旋然欲泣般的難過表情。
「所以,他已經不是我男朋友了。」
她的語氣平淡的出奇。
「我們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