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海灘時,阿人對詩織說了些悄悄話,使她在之後的行程中,並未繼續追問任何關於季雨的話題。
傍晚,我們回到了市區,找了間當地著名的小吃解決晚餐。
於美崙山公園看完夜景,我們一行人準備回各自的旅館休息。
他們早我們一天離開花蓮,由於其成員多為中部人的關係,所以隔天中午便會搭火車,繞回台灣的另一頭。
在他們旅館的入口大廳,大家留了彼此的E-mail,並隨著眾人半開玩笑般的起鬨,拱平頭男與褐髮女互相告白…最後卻還是被打哈哈帶過了。
嬌小女生特地向我告別致意時,神情詭異的看了阿人一眼。
「怎麼了嗎?」我順著她的眼神,看著正在留資料的阿人。
「沒事。」
「再見囉!」
等到揮手告別、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回到旅館的房間後,我才察覺到:只有我完全沒問那六人的姓名。
算了!反正有E-mail就好,姓名再問就好。
*
恢復成四人出遊的隔天,聽取昨天短髮男給的意見,將原訂行程取消為隨興的自由行。
換句話說,就是騎到哪裡就去哪裡的景點。
無視詩織的反對,帶頭的自然是莫名興奮的阿人。
逐漸炎熱的上午,我們騎經附近有間廟的河堤球場;隨意行進後,不知為何又回到了市區,憑著些微的方向感到達了花蓮港口區附近。
找了間視野能看海、店名與裝潢都別具風格的餐廳,我們簡直像要在店裡睡午覺似的,懶散的享受著室內的冷氣與冰飲。
結帳時,熱情的原住民老闆建議我們可以在附近走走,行李和車子可以放在他這邊沒關係-「就算老闆不見了,店絕對不會不見!」
留下和老闆聊天、彈吉他的阿人,我們三人走在海岸路旁的走道上。
在樹葉減緩烈日殺傷力的幫助下,真正享受到海風吹來的夏日氣息。
我走在詩織和季雨後頭,回想起昨天在西寶國小時,季雨那難以捉摸的美好形象…
在與其他人同時存在的情況下,她依舊美好的形象並非專屬於我,而使得我眼前的真實性出現了裂縫。
昨天詩織問我:是否因為不瞭解季雨而害怕(「所以,你怕了嗎-」)。 事實上,我害怕的是:越是瞭解她的話,可能得到更為絕望的答案。
另外一個不太重要的原因是:在我空虛的心裡,也開始有另一個具有美術才能的女生,用她特異的筆觸來填補過多的留白,在爵士樂的伴奏下,隨性的拿著毛筆寫下一堆拉丁文字的組合。
然而,我認為─至少就目前來說─那並不是愛情。
走在前方的季雨轉過頭,像是要確認什麼的看了我一眼。
*
待在花蓮的最後一晚,我們比昨天還要早回房。梳洗過後,拿出阿人不知何時買好的酒精飲料,人手一瓶的做出舉杯的動作:
「敬畢業。」
「敬大學。」
「敬成年。」
「敬未來。」
接著,我們的話題,在過去與未來之間不斷的跳躍:講著過去發生的喜怒哀樂,又跳到未來大學的期望與未知;還沒確認過去的事到底原貌如何,也無法辨識未來是否隨即如願呈現…
但若我能掌握此刻的話…
至少,阿人自然外放的笑聲、詩織時而正經的臉龐、季雨稍顯迷離的眼神,在我們即將分別各地的暑假尾聲,都不會像是早晨那部粗製濫造電影的劇情片段與廉價特效。
*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著的。
睜開眼睛時,已經躺倒在雙人床上了。
原本該睡在身旁的阿人,攤坐在沙發椅上睡著了,而前方的電視頻道還停留在音樂台。
我坐起身,
憑著電視螢幕的餘光,對面床位上,側躺電視方向的詩織,從涼毯糾集的形狀來看,睡姿似乎是整個人捲曲成一團的。
失去涼毯覆蓋的另半邊床面,露出了白色的床單,以及側向床外、穿著寬鬆短袖短褲、雙手併放在枕頭旁的季雨。
經過幾秒的腦筋清醒運作,我取下自己床上的涼毯,躡手躡腳的走到季雨的床前,在昏暗而僅能勉強看到輪廓下,將毯子輕輕覆蓋在她身上。
我搖醒阿人,在他搖搖晃晃的爬上床繼續睡眠後,我收拾著座椅旁的空瓶;接著坐在椅子上看電視,在外頭路燈餘光折射進入的房間內、在近乎耳語的音量聲響下,我逐漸融入整個靜逸昏暗的空間內,除了遠處的緊急煞車聲之外,暫時沒有任何人事物能破壞我此刻的平靜。
幾分鐘後,我從節目的穿插廣告中回神,關上了電視機。
突然顯得更為漆黑的室內,原本熟睡的詩織扭了扭身子,翻身倒向背對著電視的另一面。
身旁的季雨並未因此而影響睡眠,依舊維持著同樣的姿勢…
而當我適應黑暗、稍微用心的觀察過後,才發現她沒被影響睡眠,是因為她的眼睛是張開的-不知何時已醒來了。
她放輕動作的離開床位,注意到我還清醒的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無聲的詢問「你怎麼沒睡」的指著我。
接著,她輕輕的拉開陽台的門,試探性的看著我的反應。
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不假思索的站起了身子。
*
她將因睡姿而散亂的頭髮束成馬尾,攤了攤有些皺褶的上衣。
我關上陽台的門,遞上了自己還沒穿過的格子襯衫。
「現在幾點了?」
她的語氣是毫無倦意的。
「過三點半不久。」我回想關上電視前,節目角落所顯示的時間。
「三點半喔…我以為才快兩點而已。」
「睡不著?」
「對啊。」她苦笑說「你也是嗎?」
「我-我應該是…睡飽了。」
「你才喝了一瓶就睡了。」
「是啊。那妳們幾點才睡呀?」
「我大概十二點多吧!她們兩人應該更晚。」她朝房內比了比睡著的兩人。
「他們應該聊很久-阿人買的飲料都喝完了。」
「今天過後,她們就不能再當同班同學了。一起度過了這麼多年,應該有很多話題想要聊個過癮吧!」
「只是要聊天的話,用手機或是msn也都還可以啊?」我不解的說。
「恩…但還是無法參與彼此的生活吧。」
「對了,妳週末就要下去了吧!」
「恩,大一要強制住宿舍。」她的表情有點微妙。
「感覺會很歡樂。」
「…你知道嗎?來花蓮玩的這幾天,是自國小畢業旅行之後,我-跨年那種不算-第二次和朋友在外面過夜、睡在同一間房間內。」
「高中的畢業旅行妳沒來,真是太可惜了。」
「我國中的畢業旅行也沒去呀!隔了這麼久,心情大概太興奮了。」
「所以興奮的睡不著囉?」我笑了笑。
「加上明天就要離開了,想起來心情就有點悶悶的。你不會這樣嗎?」
「喔,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跟女生睡在同個房間內…」
我不好意思的望向外頭。
「原本以為會緊張得睡不著,結果這三天還是『不小心』睡好好的…」
「大概…你對我們兩個女生沒興趣吧。」季雨嘆了口氣說。
「喂喂-」
「噓!」她伸出食指豎在嘴唇前。
「我睡著後,妳們有聊了些什麼嗎?」
「聊了什麼啊…」
她拉上披著的襯衫領子,歪著頭思考了一下。
「聽說輔大美女真的很多…」
「還提這個啊?」我搖搖頭說。
「法文系…你對法國有興趣嗎?」
「有點興趣啦!也沒有特別想要唸什麼,就剛好上了。倒是妳想唸的是…社會、社工嗎?」
「社會學系。」
「以後就是走社工方面的嗎?服務養老院之類的…」
「那是【社會工作學系】,不是【社會學系】。」
「喔喔…」
我壓下想再問清楚的念頭,思索著此刻應該說些什麼話題。
「妳要離開台北,那妳爸有說些什麼嗎?」
「啊…」她雙手交疊胸前「他好像有點不知所措。從…從國中開始,我和我哥-」
「妳有哥哥?」我驚訝的說。
「我沒提過嗎?」她稍微睜大了眼睛,轉頭看著我。
「沒提過。」
「恩…哥哥出國工作之前,我們家三個人都不曾有外宿,而每晚爸爸都會等我們兩人回到家後才去休息。」
「從國中開始?那之前呢?」
「之前國小我還有去畢業旅行,而我哥那時高中也快畢業了。」
「那…之後妳們幾乎天天回家,沒錯吧!」
她點了點頭。
「也就等於沒有全家過夜出遊過。」
她淡淡的笑了笑。
「有原因嗎?」
「算有吧!想聽嗎?」
*
她刻意輕描淡寫,像在講故事般的說出那個人-季雨的母親-對這個家庭的影響:
每年有一半時間待在印尼經商的母親,於季雨即將升上國中時,說出「這次要待的比較久」。
幾個月後,母親與家裡失去聯絡,而印尼公司方面也無法掌握行蹤,反而得到了流言是「與別人另組家庭了」。
抱持著「可能發生意外」、又不願母親真的遇上危險,卻難以接受母親活著「與別人共組家庭」的可能性。苦惱的父親,儘管信心不若表面上的堅強,仍要兩兄妹等待母親的平安歸來。於是…
「就這樣,只是想知道一個怎樣都好的答案,我們等了六年。在哥哥出國工作後,我也不想等了。」
「不好意思,居然問妳這麼敏感的話題。」我內咎的說。
「恩…感情真的是很奇妙的東西,有時重要到讓人不願放棄,有時也被人輕易的捨棄。」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想起了自己更想瞭解的事情。
「季雨。」我不敢看她的表情變化「那麼…」
「恩?」
「不方便回答就不用回答。那妳和吳為傑呢…」
「…」
「…」
即使沒有直視,我仍然能想像她那憂鬱的泛藍色眼神。
我開口說:「還記得詩織在板橋迷路那天,」
「…」
「妳好像看到某人就突然說要走了。」
「恩。」
「我不是懷疑妳爸到底有沒有來,只是…」
確認自己有足夠的覺悟後,我打破了短暫而漫長的沉默。
「我也想知道一些『怎樣都好』的答案。」
「可以的話,我還是希望你永遠不了解。」她淡淡的說。
「即使我不介意答案是什麼?」
「你是個好人,是對我而言很特別的朋友。請別為了我這種人的事而煩惱。」
「妳說我很特別,所以我更想瞭解妳啊!因為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特別啊!」
突然察覺自己音量稍大的我,看了看房內熟睡的兩人。
「他們兩人-」我指著房內說「比我還更瞭解妳吧!」
「他們瞭解的,也僅僅是零碎的部分。如果他們瞭解的更多,或許就不願意跟我這種人做朋友了…」
「怎麼會-」我的內心卻開始動搖。
「你沒察覺到嗎?那麼,你真的想完全的瞭解我、還是維持現在的樣子呢?」
頓時,我啞口無言,內心卻激盪不平。
我所恐懼的,不是自己對季雨的不瞭解,而是怕瞭解了不願接受的答案,破壞了沒必要改變的現狀。
「家尉。」
「是的。」
她將身子稍微靠近了些,用手指勾起滑落的襯衫領子。
「在你眼中的我,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我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回想起季雨從最初到現在的模樣。
「妳給人較為溫和、柔弱與隨和的外在印象,但有時為了別人會變得異常的堅定與強氣;」
「雖然沒見過妳在游泳社活動的模樣,但我認為妳一定懂得享受游泳和社團的樂趣;」
「Pasta day時,妳煞有其事的描述每盤麵與醬汁的結合,是妳堅持些什麼的模樣;每次逛著唱片行上的陳列時,妳雖然不時露出好奇的表情,但最終只會一臉什麼都沒發生過的,選購原先計劃要買的專輯。」
「如果妳不是我認識的人,那不說話時妳可能看起來是冷漠的;相較於耀眼的詩織老大,妳比較像是山林中的湖泊一樣,低調的保持自身應有的狀態;」
「對我來說,有時妳是神祕的…但我認為,那份神秘之中,並不帶有引誘、利用別人的惡意。」
「妳總是相信著別人的善意,試著包容與化解我們自以為是的任性與苦惱;有時妳好像對周圍事物察覺的很慢,有時卻又細心的出奇。」
經過一番掙扎後,我選擇將難為情的話說出口。
「如果沒有妳,我應該不會…絕對不可能會喜歡自己的高中生活。」
同時,腦海中浮現的畫面,是那堂體育課初次見到季雨時,她無可奈何的搖頭與微笑的模樣。
「即使妳老是用這種眼神射穿別人的防備、或是用露出酒窩的嬉笑來隱藏些什麼,偶爾流露出一定距離的存在感…」
鼓起勇氣,吐出季雨能輕易說出口,我卻感到十分困難的台詞。
「對我來說…妳是理所當然的特別。」
我挺起身子,面向季雨。
「我說個對妳的譬喻好嗎?」
畢業典禮那天她所用過的話,現在主客關係互換了。
「綠洲-妳就像是片充滿生氣的綠洲:保持一定距離的,成為旅人渴望接近的目標;有時只是海市蜃樓的幻影,有時又真實的活在荒蕪的沙漠中;神秘的存在一片黃色中的藍,總是在預料之外的繼續提振了我的鬥志。」
終於,我對上了她深邃的眼神,嘗試推開那迷宮陣中的沉重鐵門……
想像之外的平靜。
令人難受的和平。
「家尉。」
然而,再次看見她那猶如將靈魂錯置的陌生表情,我居然完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聽我說:我真-的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好。」
「但是-除非妳質疑我的判斷能力。」
「你是個聰明人。」她小聲的說。
「我是個笨蛋。」
在我距離季雨如此接近的此時,媛琳猶如既視感的身影,浮現在貼近現實環境的虛幻空間中。
「家尉,你有喜歡的人嗎?」
面對這直接的問題,我只稍加思考了短暫的時間。
「我認為是有的。」
一股趁勢的動力,促使我反問她同樣的問題。
「那妳有喜歡的人嗎?」
在那幾乎只聽得見心跳聲的沉默裡,她眼神裡的藍色深似黑暗。
像是微風吹動而輕微擺盪的木門,她以最低限度的幅度搖了頭。
「我需要時間。」
(註:【綠洲】將於三月重新繼續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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