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晴閣 What do you love? What do I love? Say everything. Let me see. I could go on all day. Go on all day. 文學、電影、貓、李商隱、吸血鬼、René Magritte......

11,463愛的鼓勵 12訂閱站台

（2013.6.29.）

 最初接觸張惠菁的作品，是拜讀了她的〈堂皇迷戀〉和〈愛情挪吒論〉兩篇作品：「我以為愛情當中最為精采的，乃是迷戀乍現的時刻。…愛情是一種命名，迷戀是命名還來不及發生的時刻。…迷戀近似一次出發旅行。一種忽然掉進你生活裡的動機。」、「愛情剛開始，若有似無的時候，飄忽，帶點危險，還沒個固定的形狀。…那時，兩個獨立的個體，帶著各自在人世多年，養出的種種的習性與癖好，試探著要相處在一起。這個過程甜蜜中帶著點劍拔弩張，害怕解錯意，擔心表錯情，期待與失望短兵相接。…那時候的愛情，說是愛又不完全是愛。這一秒感到有那麼點特別，下一秒看看風頭不對，立即說服自己『我才沒有喜歡他呢』，這樣的事也常發生啊。似愛而非愛，真個是『杳杳冥冥，飄飄蕩蕩，隨風定止』──是還沒寫定的，還沒有一個固定相狀的，端賴後來發生的事，來決定這時那點異樣的心情，會是一場刻骨銘心愛情的開端，還是一個尋常日子裡心肌偶然的一下不規則抽動。」那樣幽微、曖昧、難以言傳的情愫，她卻能用文字捕捉得那樣深刻、細膩，著實令我驚豔不已。

 據報載，幾年前張惠菁捲入一場官司疑雲，新作或許難免因突遭訟累而「添了些周旋形跡」？她在《雙城通訊》後記裡含蓄地寫道：「當時我已經在上海工作生活了兩年多，滿以為生活會按著同樣的模式進行下去。…因為一些外在的事緣，回到了臺北，又是一段人生的起點。」、「臺北篇的文章，寫在一段我自己感覺比較困難的時期。那段時期常有種內外的壓迫感，彷彿活在某種惘惘的威脅下。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態在書寫，現在已經無法回顧了。」直接談到這段歷程的是〈母親的將軍令〉，其中刻畫出好強的「虎媽」形象與母女情深。〈愛情律師事務所〉或許也是因此有感而發，以訴訟的過程和律師的諮詢來詼諧比擬戀愛中人的忐忑，又與〈愛情挪吒論〉遙相呼應：「談戀愛最苦就是這內心戲，就是這擔驚受怕。話一說出口，心跡一剖明，動作一出手，就成了呈堂證供。等待對方回應的時候，就像等法官判決。」張惠菁自己應該也是位足堪勝任的「愛情律師」吧，看她以冷靜、敏銳、犀利的筆觸剖析著百態雜陳的情愛處境：〈選舉之戀〉、〈真傷感情、假鄉愿〉、〈愛的自助式〉、〈愛在不景氣蔓延時〉、〈說出口的愛〉…，人間情愛的諸般樣貌真是多采多姿。

 我卻也喜歡輯子裡她不那麼理性、不那麼冷靜的一面：「…那時我看自己不夠好，我眼裡的世界不夠善，我懷疑這樣能否寫小說。而從傅月庵返回的訊息是：這是可以的，有怒氣是正常的，不快樂也是正常的。」、「陷在情緒裡時我們都很林黛玉，在這過程時我們好怕被看做不正常。其實何必用約定俗成的『正常』，去限制情緒擺盪的幅度？本來沒事，是『正常』把事情不正常化了。不如相信，現在發生在身上的一切終究會貢獻資料給人類靈魂總集體，無論大哭大笑，如詩少女情懷，百無禁忌請笑納」。最讓我心有戚戚焉的是〈睡覺鬆腦〉：「我喜歡睡覺。睡覺最接近關機重來。文章寫得不順我也會去睡，一覺醒來腦子比較好用，就像棉被拍曬過比較暖，炸薯條搖過了鹽會灑得比較均勻，道理應該差不多吧。…睡前看得很嚴重的事，睡醒卻覺得還好。『或許大家都是這樣解決事情的吧』」。常常睡前有千迴百轉的念頭，念茲在茲、耿耿於懷、心事重重、憂心忡忡、惴慄惶惑、焦慮迷惘…，但「當身心的疲憊感逼得我去躺一下」，一覺醒來卻突然又覺得可以理直氣壯地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而豁然開朗了。

 但當疲累感累積得超過「臨界點」時，有時反而難以入睡。在一個輾轉失據卻又遭夏蚊侵擾的燠熱夏夜，我索性起床隨手抓了最近的床頭書《雙城通訊：上海》點燈看了起來，一口氣就看了大半本。《雙城通訊：臺北》與《雙城通訊：上海》雖或受限於專欄之篇幅與截稿期限，或略有嘎然而止的突兀或榨擠的痕跡，但瑕不掩瑜，篇篇都是亦莊亦諧、雅俗共賞的精彩小品。在光譜的兩端，《臺北篇》較偏向「俗、諧」，《上海篇》較偏向「雅、莊」。感覺上在臺北的張惠菁「感性」些，雜談男女、情愛、親情、友情、童年、往事、回憶、情緒、個性…；在上海的她「知性」些，悠遊於藝術、戲劇、電影、文學，信手拈來都見她涉獵的廣闊，卻又無獺祭魚的炫學之弊。

《追憶似水年華》和《法蘭西組曲》想必是她鍾愛的吧。她提到的電影中《浮華一世情》和《姊姊的守護者》恰好我也看過呢。當時只覺得《浮華一世情》場景華麗，堪稱具有古典美氣質的英國女星綺拉‧奈特莉代表作之一。《姊姊的守護者》劇情還算流暢、演技也不錯。片中飾演律師的Alec Baldwin以前我看他主演的《獵殺紅色十月》（和史恩康納萊合演）、《危險機密》(和黛咪摩兒合演)、《魅影魔星》時覺得他真是英姿煥發，沒想到後來爆出對妻子即女星金貝辛格家暴的醜聞，現在身材更嚴重發福，真令人不勝欷噓。Cameron Diaz難得擺脫美國甜心的形象演出堅毅的母親，讓人見識到她的演技。片中演妹妹的小女孩也演過《料理絕配》和《愛情三選一》，應是前途不可限量的童星吧！張惠菁卻能由《姊姊的守護者》聯想到家庭革命與「死亡教會我們的事」，由《浮華一世情》有感而發「八卦決定歷史」，獨特的切入角度，令我耳目一新。

看過《００七：空降危機》（Skyfall）後，想像中上海是個繁華、霸氣的大都會吧！但張惠菁卻深入上海的尋常巷弄裡，為讀者呈現可親可愛、平易近人的一面。張惠菁筆下的上海和張曼娟筆下的香港一樣迷人。透過張惠菁的妙筆，讓我們隨著這蕙質蘭心的女子一同神遊上海：到田子坊的咖啡館，在頂層的小閣樓眺望藍天與紅屋瓦。去千秋膳房叫餡餅和幾樣炒菜，在草地上野餐。清明節時去街上買青團。去NAP買咖啡豆。去汾陽路音樂學院附近買碟。或者在冷濕的元旦假期，直奔陝西南路，鑽進季風書店，逛半個鐘頭買書，接著再穿過超市的人群，買一條燕麥土司、兩個甜甜圈，「宅」在家裡配熱茶與小說，何嘗不是一種令人滿足的享受？張惠菁在上海打拚、工作、生活，隨著她的文字，讓讀者也宛若親見小球在聖誕夜哭泣，希望能她能遇見令她開心的「口紅小事」；好奇著阿芙拉如何化解「飯桌代溝」與「公寓代溝」；參與蝦蝦發起的「酒年春運」；期盼Pecha Kucha讓我們「多了點對隔壁人生的心照不宣」、辦生日活動「用愛打敗不高興」；週末晚上聽同事說故事；…。張惠菁用妙筆寫活了職場百態、人情冷暖與她那票亦師亦友亦家人的可愛同事。

 《雙城通訊：臺北》與《雙城通訊：上海》完全符合李黎曾稱專欄文章須「才、情、識、趣」兼備的要素。又如愛倫坡所言，每篇文學作品的長度應該要讓「讀者能一口氣讀完」，這樣才會有「完整的藝術體驗」。美編也極其用心地將每篇文章標明日期、編號、字數、標題、信文，加上邊框與「張氏郵戳」的設計，呼應《雙城通訊》的書名，營造出一種恍若真實信札、魚雁往返的質感，又別有一種李黎所謂閱讀書信體文學特有的樂趣：「寫信時的情境，待到收信閱讀時已不一樣了；書信體小說具有臨場感與即時性的特色，而閱讀書信這樁行為本身又具有時間的延後性，這兩者的並存與扞格造成一種藝術上的弔詭。」。順道一提，近來美編令我印象深刻的書籍，除了《雙城通訊》以外，還有我在今年夏日曬書節揀來的《動物怪譚》（Animal Crackers）！

如果，最近要我「帶一本書去旅行」，我應該會選輕巧、易於攜帶又逸趣橫生的《雙城通訊》吧，因為光讀一本就同時可以看到好多小說、電影裡的精彩片段，窺得許多世情，因為書裡「每一種述說都是旅人的言語」。

註：「每一種述說都是旅人的言語」係借用聯合文學2013年5月號「張惠菁與《雙城通訊》」專輯中花柏容文之標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