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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2016年     李安作品



雷馬克的經典小說【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中有個段落，是描述故事的主角保爾獲得了14天的榮譽假，於是離開了前線返回到家鄉後的遭遇，在這裡，讀者終於可以看到，在這場殘酷慘烈的戰事陰影下，後方百姓的生活樣貌。然而，當這些沒能直接面對恐怖戰禍的人們，見到了從前線回來的保爾時，便產生出各種不同的有趣反應。其中有一天，當保爾因為受不了他父親的盤問而跑到大街上時，意外地遇見了以前的德文老師，老師熱絡地攀談之後，便把他帶到了一桌正在喝酒的老人們身邊去，其中一位校長當著他的面，開始大放厥詞，高聲暢談他對戰爭的看法：「把你們僵持的壕溝戰往那裡推動一點點吧─–從那些英國鬼中間殺過去，然後就會有和平了‧‧‧‧‧‧這與全局有關，你只見到你們那小小一片地區，因此沒辦法有任何廣泛的觀察‧‧‧‧‧最最當務之急的，就是在法蘭德斯一帶，打垮敵軍戰線，然後從上面席捲而下。」保爾沒和他爭辯，只在內心裡想著：「我很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像出這一片景色來的。」

在李安的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的後段，史提夫馬丁所飾演的地產大亨、球團老闆與電影出資者，對著男主角比利曉以大義，說了一段落落長的精神喊話，關於戰爭、英雄主義與愛國心，這時，李安的鏡頭不動聲色地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一直到史提夫馬丁的臉，幾乎大到塞滿了整個銀幕。這個帶著柏格曼觸感的鏡頭，營造出了一種夢魘般的氣息，那眼神充滿著狡猾，那笑容幾近於猙獰，那言語帶有魅惑卻十足空洞，就像奧茲王國的巫師在世人面前的那張巨大的幻覺的臉，背後盡是愚蠢的惡意。這讓我想起了【西線無戰事】裡，前述的那個段落。

對我來說，《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部作品最有趣的地方就在於，它展現出了戰爭中非常奇特的一種幻覺特質，也就是說，戰爭這種集體的、巨大的、自我合理化的暴力行為，內在有著一種不真實的虛妄性，對於身陷其中的人來說是如此，對於外在旁觀的人來說也是如此。



在【西線無戰事】同樣的那個章節裡，保爾提到了父親對於他的戰地經驗不斷地好奇追問，讓他非常受不了，因為「把這些事形諸言語，對我來說太危險了，我只怕它們大到我再也沒辦法控制得下，如果那邊所發生的事情，樣樣都清清楚楚的話，那我們不曉得會變成了什麼。」或許我們總認為，征戰沙場的軍人才是真正最清楚戰爭是什麼的人，但也許更該反過來說，他們才是真正最明白，戰爭中那種恍惚、疑惑、茫然與不真實的人。正因為那樣的體驗太過極端驚駭，牽涉的價值意念太過紛亂龐雜，影響的層面太過巨大廣泛，但現實的危險卻又是那麼兇暴逼近，於是只能丟棄判斷與思考，只能縮小到個人，以最單純、本能、直覺的行動去面對這一切。

那裡面不再有什麼愛國心、捍衛正義、抵禦邪惡‧‧‧‧‧等等高蹈的理想，而剩下純粹個人的選擇。就如同《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男主角自願從軍的原因（延伸到他與同袍和在足球場工作的朋友，一起抽大麻，朋友提起自己也想從軍的原因），乃至於那個讓他在網路上成名的英勇經歷（在一場行動中奮不顧身救長官，並與敵人貼身肉搏），都是不得不然的、私人的、反射的舉動，沒有真正的「意義」存在。因為意義這樣的東西在戰爭中實在太過危險，那裡面的瘋狂殘暴野蠻是不可以分析理解的，否則隨時會將人推向崩潰或死亡。



而正因為戰爭的虛妄與複雜，即便身歷其境也無能（或不敢）去認識與定義，所以冷眼旁觀者也就更難以去想像或捕捉戰爭的清晰樣貌。但偏偏人們對於自己越是無能詮釋形塑的事物，越是傾向於用最粗鄙簡陋的方式去化約，於是我們在電影中就可以看到，這些返鄉接受表揚的年輕軍人們彷彿一面鏡子，映照出一般人們各式各樣假造的、幻想的、標籤化的觀點，粗魯愚昧得近乎可笑。

在服膺政府、相信反恐戰爭的主戰者眼中，他們是愛國者；在唾棄暴力、質疑出兵理由的反戰者眼中，他們是被迫害者；在以為戰爭就像好萊塢電影裡善惡對抗的笨蛋眼中，他們是英雄；在自認理解世界局勢遊戲規則的世故者眼中，他們是棋子； 對揮金如土的富豪而言，戰爭如同狩獵，他們是牆上的裝飾品；對追求男性氣概的蠢材來說，軍隊帶有禁忌與威脅，只敢以鬥毆揶揄遮掩。正如同閱讀【西線無戰事】時，我們常不自覺地遺忘，這些將血肉之軀獻給無情荒地的軍人，都只是不到二十歲的孩子，在這部電影裡，我們有時也會忽略了，這些已經經歷過一般人無法想像的危機與恐怖的戰士們，也都只是青少年，在那個仍然算是懵懂的年紀裡，在那個正應該追求個人性與主體性的時期，身上的軍服，把他們化約成了一個面目模糊的群體，變成了想像的、虛假的戰爭意義投射。



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講的是一個19歲青年在一步步越來越涉入戰場核心的殘酷經歷中，逐漸意識到戰爭中龐大的盲目與瘋狂，而自己也在這毫無任何道理與意義的失控情境下，身心跟著一點一點崩毀的過程。《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則再跳了一層出來，藉著交錯伊拉克戰場的槍林彈雨，以及超級盃足球賽終場的煙火歌舞，透過另一個19歲男孩的眼睛與心靈，去觀看真正製造出這場戰禍的那個世界（美國與美國人），享受暴力（美式足球）、歌頌暴力、追求暴力解決的那另一種盲目、愚蠢、殘忍與瘋狂。一個意識清醒的人，在那個看似歌舞昇平、奢豪富足的幻象下，同樣也會被剝奪自我，同樣也會失去面目。

於是最後，比利做下的決定才顯得十足可信，因為只有在那遙遠的戰場上，只有在這一群同樣面目被模糊的軍人同袍之中，他才是真正的個人，他才有真正的自我。

「這也是他們的戰爭」比利說，雖然浴血搏鬥、出生入死的是他們，但每個美國人都或多或少地，無論是姑息，無論是支持，無論是要牟利，或只是被牽著鼻子走的應和，逼著無辜的生命被捲了進去，共同架構了這個巨大的戰爭幻象。李安看似委婉，但在回顧那場戰爭時已多有定論的當下，這部電影像個熱辣辣的巴掌，狠狠地甩在美國人的臉上，想來他們應該在短時間內，都會刺痛得眼睛張不開吧。

至於本片最大的噱頭：4K、3D、120幀率的格式，目前還沒看過，我也不懂，就不多說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