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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賈伯斯》Steve Jobs     丹尼鮑伊     2015年作品
《45年》45 Years     安德魯海格     2015年作品



艾倫索金所編寫的《史蒂夫賈伯斯》是一齣發生在後台的三幕劇，每當主角走上舞台即將進行表演的同時，故事就嘎然而止， 或許因為電影中的角色都是真有其人，於是觀眾可以理所當然地把這樣的劇情視為「幕後的真實」，但對我來說，正因為幕前舞台上一場場的發表會是確切發生過的真實，而這部作品又刻意迴避掉具體的真實景況（確實重現那些歷史也太無趣了），讓所有的情節線都發生在舞台後面那迂迴的走廊、封閉的室內、嘈雜紛亂的人員與器材之間，劇中人們無望地叨叨絮絮，丹尼鮑伊的鏡頭也跟著如迷宮般叫人暈眩地快速移動著，這更像是幻境，虛妄的、想像的、潛意識的腦中世界，是另一種更內在、更不可捉摸的，真實。

我們可以從一個角度來看，這三段分別發生在1984、1988和1998年的後台故事，其實是史蒂夫賈伯斯在面對人生重大挑戰時，與自己內在的六個人物所進行的對話，用以釐清他生命中重要的幾個課題，我是誰？我要什麼？我不要什麼？我從哪裡來？我將到哪裡去？我為何而存在？這六個人物，有與他極其親密卻毫無親密關係的人，有他厭惡想逃避卻躲不了的人，有他不願承認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的人，有他投射感情卻又遭受其背叛的人，有他非常依賴信任卻不斷否定的人，有他操弄於股掌卻意外發現自己內在人性被其擾動的人，這些恍惚的、帶著陰影的人物，都不像是確實存在的實體，更像是片面的鏡子般，映照出他人生中激烈的渴求熱情，還有殘破缺憾。



而另一種觀看的角度則是完全地反過來，這六個殘缺的劇中人是真實的，而那個他們所圍繞的、追尋的中心：史蒂夫賈伯斯，則是如上帝般虛妄縹緲的。這六個角色，都被賦予了一部分的生命、性格、來歷、欲求，但卻從不完整，他們必須迫切而努力地向那個或許可能為他們寫出完整劇本的作者，一再而再地追索，要更多存在的價值，要更多存在的可能性。於是我們可以看到，這劇作裡的角色們與賈伯斯之間近乎無止盡的言語對戰，在三個段落當中，雖然時間與事件的背景不同，但幾乎都是反覆地在述說著同樣的題目，有最粗淺現實的，要的是金錢的滿足，也有追求崇高理想的，要的是改變這個世界，有人試圖呼喚親情的救贖，有人則渴望溫柔的呵護，看不到遠方的人需要被肯定自己存有的價值，受困於平庸的需要被激發自己隱藏的潛能，這就像是宗教一般，平凡的生命藉著某種依附，去想像天才、去想像未來，去想像可能性，而從這個角度看來，這部影片在最後段落中，人物們與賈伯斯之間，無論是攤牌、吐實、決裂或是達到和解與撫慰，不都有種世俗平凡的人們，在面對龐大的虛無，而企圖向那超然的力量，去追尋存在意義時，那深切荒涼的悲哀嗎？

丹尼鮑伊導演、艾倫索金編劇的《史蒂夫賈伯斯》跳脫出了人物傳記最乏味可怕的流水帳，不用看得到的真實模仿來壓制想像，反而用擺明了的虛構想像來戳進真實核心，那樣的真實，就已經不再只是那個傳奇生命的某個部份，而是每個曾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與其可能性的人類，都曾紮紮實實觸碰到的駭人真實。



英國導演安德魯海格改編並擴充自短篇小說的作品《45年》，有著一個看似不太具爆炸性的關鍵事件，一名老婦在她結婚即將邁入45週年的前夕，得知了自己丈夫在婚前因山難而死的女友，屍體被找到了的消息。既是婚前結交的女友，自然也就沒有什麼介入感情之類的忠誠問題，而且早在她與丈夫相識前就死去，屍骨無存只剩冰冷冷的記憶，那就更沒有什麼威脅性了，現在即便是找到了屍體，當然也不可能改變這個婚姻裡實質的意義與價值。問題人心就不是這麼一個直接了當、乾乾脆脆、像解剖學般攤開來就明白的東西，它裡面的迂迴與隔膜，往往是怎麼也繞不出、走不穿的迷宮。

這作品中所提出的最大震撼就是可能性，特別是當人到遲暮之年，眼看未來的可能性越來越稀少，而回過頭去發現那些在年輕時被丟棄的、遺失的、割捨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多，該要感到悔恨或該感到安慰，根本無從思考，因為那些可能性只可能存在於平行時空中。但殘酷的是，又偏偏無法不去思考那些不存在的可能性，無法不去想如果沒發生那個事件，是否生活的境遇會截然不同，是否生命中選擇會因而改變。而更殘酷的在於，意識到了自己在他人的生命裡，也只不過是個選項，是眾多眾多可能性中的一個，而這個可能性的成立只是偶然，甚至有更高的機率是，不存在的。



這是人心的詭辯，無法抗拒的牛角尖，人在愛情中不自覺就會拿來鞭笞自己的恐懼感：他愛我嗎？他愛的是我嗎？他愛的是什麼樣的我？他愛的我是真正的我嗎？還是只是某種想像的投射？而真正的我又是怎樣的我？存在的疑惑總是在感情來的時候逼得我們最近，而又因為我們永遠穿不透另一個個體的真實心靈，所以那樣的猜忌與折磨，是無盡的、是絕望的。

正是這麼巨大無解的懷疑困頓，以及那些早已死去的眾多可能性，變成了這部電影裡最凶暴、最淒厲也最虛無的冤靈，死命地纏繞在每個角落，逼得人喘不過氣、心思紊亂、視野模糊，「When your heart's on fire / When a lovely flame dies, Smoke gets in your eyes」，無論是愛或不愛，只要和愛相關，生命的煙霧都會迷亂你的心、你的眼，走不出也離不開，只能受苦。這是一部表面看來平靜優美帶點感傷，但內裡卻極其銳利殘酷到簡直不留餘地的恐怖電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