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黑眼圈》之後,我突然想要找回自己過去所曾寫過,所有關於蔡明亮作品的筆記。無奈在翻遍我的電腦硬碟與備份光碟後,不知怎麼著,就是找不到關於《你那邊幾點》那一篇。在接近強迫症與恐慌症的進逼壓迫下,我在網路上每個我曾經駐足過的BBS站上苦苦搜尋,想找到或許可能留下的殘篇遺跡。沒想到卻在一則多年前關於台灣藝術電影的討論中,發現到我竟然曾對蔡明亮導演及他的電影,發表過這麼不客氣,簡直近乎辱罵的情緒性言詞。
我不由得感到愧疚與疑惑,所以要在這兒懺悔。
從《愛情萬歲》開始,我幾乎是毫無遺漏地進戲院看了每一部蔡明亮的電影,而從《洞》之後,我更成為他忠實的影迷,不斷地在他看似重複又在重複的創作風格當中,以鑽研經典的心情,找尋其中微妙的轉變,而更一再而再、無法抗拒地,被他電影中偷偷透露出來的某些訊息與私密感情,給深深地打動。
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已經完全沒有印象。我不由得感到有些惶恐,原來自己對於那些未親身體驗、看似異態的事物,也曾會產生莫名的敵意與冷酷的惡意,而且還敢毫不含蓄地出手攻擊。
於是我似乎更能理解,蔡明亮導演在某些座談會、記者會、訪談等公開場合中,為什麼常會流露出一股強烈自我防衛的不友善態度。身為一個堅持自我、不願流俗的創作者,所受到的誤解、羞辱、蔑視,應該不是我們一般人可以想像的吧!
拉回到電影本身,蔡明亮導演回到出生地馬來西亞所拍攝《黑眼圈》,無論是形式風格,或是主題情感,其實仍像是他過去作品的變奏,讓我們所熟悉的基調反覆地再呈現。雖說如此,我卻在這部電影裡,看到了比他以往作品更強烈的一種渴望,那渴望,來自於撫摸、來自於觸碰。
特別,那還是來自於陌生人的慰藉。
突然想起,這部新作原來是維也納影展為了紀念莫札特誕辰250週年,投資策劃的「加冕的希望」專題作品之一,這個專題要求創作者以現今的眼光,探尋並重現莫札特創作他最後作品「魔笛」、「狄多王的仁慈」與「安魂曲」時的內在意念。《黑眼圈》致敬的對象顯然是「魔笛」,莫札特以共濟會強調「兄弟愛、真理與救濟」的教義精神所創作的歌劇。或許正因為如此,蔡明亮電影中宛如平行交錯的陌生人,不再只有眼神的交流、曖昧的感應,或是短暫的體溫分享,而產生了更複雜的、涉入彼此私密模糊空間的情誼與欲望。
沒有語言,蔡明亮選擇用撫觸來表達這抽象、難以言喻的緻密情慾。剛開場,李康生飾演植物人的那部份裡,我們看到陳湘琪不帶情感的服侍:灌食、清洗、刷牙、換床單...透露出冷冰冰的生存意念,蔡明亮巧妙地運用鏡像在畫框中隔開兩者:前者依賴著那例行性的照料而存活,而後者依賴著重複性、公式性的動作而維生。對比李康生飾演流浪漢的段落裡,工地的外勞拉旺撿回了莫名其妙被打成重傷的他,那細心體貼的照料:扶持如廁、餵食、飲料退燒、更衣繫褲,在蔡明亮的鏡頭下,那些對每個動作細節的注視,透露出親暱曖昧又溫柔的感情流動。
不只是這靈巧有趣的對比,當這兩條線開始交錯的時候,蔡明亮還激發岀更微妙怪異的情緒。首先是蔡寶珠所飾演的植物人母親,面對著癱在床上的兒子,她先是面帶溫存又彷彿迷戀失神地為兒子的腹部抹乳液按摩(對照她往臉上抹保養品時的呆滯恍惚),導演同時透過閣樓上陳湘琪的窺視,建構了三人之間隱密曖昧的互動張力。之後,蔡明亮更藉由鏡像的畫面切割,讓蔡寶珠拉著陳湘琪的手為植物人兒子手淫的段落,磨礪出整部電影最尖利、最具挑釁意味的場面,在這裡,透過這間接的性與撫摸,三個角色間彼此相關的存在位置(存在/活者、認為存在、意識存在、宛如不存在),被清晰地定義了出來。而導演還更厲害地,讓長相與兒子一模一樣的流浪漢,和演出母親的蔡寶珠發生了一場暗巷中的愛撫(同樣是用手來刺激解決性慾),反過頭來,讓觀眾看到,這樣的「性」彷彿也像是為了證明活著與存在,一種近乎絕望自殘的手段。
而陳湘琪與李康生的段落也同樣有趣,這兩人似乎是電影中最容易被認同並投射以情愛關係的角色(這印象當然也來自於過去蔡明亮導演電影之中兩人角色的互動),但蔡明亮卻充滿逗弄戲謔意味地讓兩人一直保持著「觸不到」的距離,從剛開場兩人漠然地站立在熱炒攤販前、兩人同桌吃飯、店外的窺視、捧茶時的挑逗,到兩人找地方發洩情慾卻始終不成(李康生走入暗巷時,觀眾才意外發現尾隨過來的竟然是蔡寶珠。而在影片最後,也有一個類似的情境),導演透過這樣的距離,讓無法觸碰,發酵岀比真實的撫摸接觸(當然包括陳湘琪對植物人的例行工作),更強烈真實的情意與慾望。而近乎開玩笑地,當兩人來到隔絕的建築工地裡,終於可以盡情地愛撫親吻對方時,卻無奈霾害濃稠嗆人的煙霧,又讓這總算盼到的擁抱廝磨,變得手足無措,然而當他們倆搬著床墊回到陳湘琪的閣樓時,我們卻還是沒有看到任何享樂偷歡的暗示,反而是看到陳湘琪俐落而且堅持地,為另一個躺在床上的李康生服務。
這不禁讓我意識到,愛、情感、慾望,真的需要靠著彼此的觸摸撫慰來感知嗎?抑或觸摸與撫慰,祇是為了能夠確認對方(以及自己)的存在?
於是對我來說,李康生飾演的流浪漢與外勞拉旺之間的關係,更讓這種辯證推到極致。蔡明亮巧思獨具地透過一張床墊,構築了兩個男人之間一種獨特的同盟共存關係。我不會否認那可能是慾望(導演大量且豐沛的水的暗示),我也不會否認那可能是愛情,雖然在鏡頭下兩人之間,並沒有真正表達出這樣訊息的動作,但從那一連串在安靜畫面下被離奇放大的小小動作(像是繫褲、抓癢),以及剛開始拉旺面對著空建築裡抽不盡的水塘,孤獨地吃飯,對照著後段兩人將床墊移至建築中共眠,第二天一早醒來的畫面,便不動聲息地強化了兩個人超越友誼、善意或情慾的某種依存關係。
蔡明亮將那個早晨拍得美極了,一隻駐足不去的蝴蝶,飄起氤氳霧氣的水塘,兩個裸著上半身的男人,靜謐而閒適地坐著,原本殘破不堪、灰冷死寂的空間,變成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那股親密感,那種彷彿心靈流通讓一切都變得美好起來的溫柔暖意,是什麼動作或橋段都表達不來的。
就因為這個段落,讓最後拉旺終於釋放出的那憤怒悲愴的情緒,變得十足可信。對我來說,那動作與眼淚,並不見得代表著愛極生恨或妒火中燒的心理,而更像是一種因為恐懼而產生的激烈反撲,恐懼著孤獨、恐懼著失落、恐懼著生存的虛無。
因為,那張床墊,已經變成了生存意義的所在。在那上面,要的並不是甜言蜜語、不是觸碰、不是汁水淋漓的快感,而是知道另一個人的存在,與自己的存在。
「不,我不想要一個人入眠,想到有人如此,就感到悲哀。不!孤枕難以入眠,沒有人願意如此,你呢?」
我想我無法也不願意為這部片接近偉大的經典收場做任何註腳或評論,只能說,或許只有蔡明亮,這個洞悉愛情、慾望與孤獨的創作者,才能夠以這麼抽象的方式,擊出這麼強的力道。
在這部典型的蔡明亮電影裡,我們似乎看到了更多,陌生人的善意,與陌生人的慰藉,或許,那是來自於莫札特「魔笛」裡兄弟愛精神的發想,或許,那是因為回到了自己的故鄉,那股異鄉人格格不入的寂寥感稍稍轉化了(只是電影裡的人們,多是當地的異鄉人),也或許,那象徵著蔡導演的某種內在的渴望,渴望他的藝術與觀點,在這陌生、惡意又疏離的世界裡,能夠被認同、被接納、被愛,又或許,那也正是他創作與生存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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