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戰局並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才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摘取自【色,戒】‧張愛玲
我必須承認,去看《色│戒》時,心裡其實帶著一點惡意。
當初聽說李安要拿張愛玲這篇短篇來改編電影時,有些不以為然,於是我又把床底的【惘然記】給挖了出來,紮紮實實地重新讀過一遍(這篇我並不特別喜歡,第一次讀時只是囫圇吞棗地掃了過去),這回我的心確實又給張愛玲-這殘忍薄情的老巫婆-給狠狠扎了一頓,不過我又更確定了,處理感情向來含蓄溫和,有時簡直嫌溫吞的李安,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拍出祖奶奶裹腳布那股酸臭腐敗得蝕骨鑽心的氣味來。
即使這部片讓李安拿了第二座威尼斯金獅,在進戲院時,我仍然不認為這會是一部精采的作品,唯一的好奇,除了被渲染到灰天黑地的床戲到底有多大膽外,就是不懷好心眼地想看看,編導如何從不到三十頁的小說,加油添醋到變成超過兩個半小時的電影,是像宮部美幸紀實報導般詳細交代每個人的生平來歷?或是像麥克厄文McEwan般潛入腦海去追蹤心路歷程的扭曲轉折?是像好萊塢電影般設計公式化戲劇冒險情節,還是像大陸歷史劇般假情假意地教忠教孝?
當然,看我這麼拉拉雜雜扯了一堆,你當然知道我接下來會怎麼鋪陳。
沒錯,李安的《色│戒》確實讓我驚嘆得釘在戲院的椅子上直說不出話來,更讓我前幾天沉溺於《歌舞青春1+2》High School Musical 1 & 2及《霹靂髮膠》Hairspray電影原聲帶中,超級歡樂到幾乎沒有一絲烏雲的晴朗心情,差點就要一掃而空。
看完電影後,我又再翻了一回張愛玲的小說,看到了開頭我所引用的那段銳利的文字,更對李安嘆服到無以復加,有誰能想到,法斯賓達作品裡宰制與受奴役的情愛關係,竟可以成為將這個短篇小說解構、再重建,最完美的角度與方式。
對很多影迷來說,這部片最大的爭議,或許在於那三場床戲是否有必要那麼「真實露骨」,但對我來說,如果含羞帶怯、半遮半掩地描繪性愛,這部電影勢必會失去它感情的著力點,所有旁敲側擊、堆沙疊塔的細節優點也全都惘然,再怎麼樣的眼神流轉,那句「快走」也肯定來得莫名其妙、不痛不癢。
為什麼?因為張愛玲筆下的這對偷情男女,那種感情太過隱晦、扭曲,就連小說裡珠寶店挑鑽石那段落,筆觸刻意跳躍在兩人心思之間,女主角從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心情到「轟然一聲,若有所失」,看來都十足恍惚迷離,要怎麼用影像,拍出連文字都嫌抽象的意念感覺呢?
獵人與獵物、虎與倀,編導抓到了張愛玲節制冷酷筆下,這兩人之間充滿利害心計與自我安慰的複雜情愛關係,那是無法用珍奧斯汀式進退有矩、笑裡藏刀的優雅聳動細節來鋪排,不可能用瓊瑤式肉麻兮兮的對白來表達,更遑論用畫外音或字卡硬塞入張愛玲的字句來自欺欺人的。還真非得要扒光了所有拘束封閉的外衣與面具,只有硬狠狠、赤裸裸的性愛交媾,那揮汗如雨的肢體交疊、肌膚磨蹭、揉捏、進出,才能稍稍透露出那股暗自起火生煙的依戀渴望。
高度設計的景框,一次比一次更陰暗濃烈的光影,點出了征服與臣服間的相對位置,對我來說,這幾場情慾動作,無疑蘊含著飽足的法斯賓達氣味。
第一場由女主角試圖誘惑卻意外轉為性虐待的情慾戲,在一片倉促凶暴的混亂氣息中,讓面無表情、動作強悍(往床上拋下腰間的配槍)的男主角,與整個做愛過程裡幾乎都是「看不見對方」的女主角,迅速確立了施虐者與被虐者間的主從地位。而第二場床戲,女主角毫無掙扎、心甘情願地讓男主角將她翻轉於股掌之間,配合著不同的體位姿態,相較於男主角幾近咬牙切齒的奮力挺進,女主角的眼神迷濛、朱唇微張,彷彿心底的某個最隱密處,已經被悄悄地叩關了。第三場性愛段落尤其有趣,一開始我們先看到了女主角正面全裸、四肢展成大字,仰臥在男主角上方,而男主角一隻手卻繞過了跨下,直探私密,接下來男主角壓制在女主角大開的雙腿間規律地挺進著,然後,我們看到了女主角跨坐在男主角身上前後忘情搖擺,慾火熾烈之際,她拿起枕頭矇住了男主角的眼睛(換他看不見了),聽見他的喘息聲越來越粗,近乎呻吟,此時她的眼角瞟向了懸在桌邊的配槍,恍惚之間若有所思,突然,一個猛烈的翻轉,男主角佔回上風,失控地抽動、顫抖,在她的體內高潮。
我想我或許還挺適合去寫希代文庫的羅曼史。
從宰制與受虐地位的確立、溫存的試探、習慣,到相對位置間細微的轉變(女主角從完全被動漸轉為稍微主動,男主角從無情殘酷的洩慾,到毫無遮掩、暴露脆弱的性高潮),李安厲害地讓情慾戲變成了支撐劇情最重要轉折的力量,讓兩個企圖透過「性」來達到獵捕目的的男女,他們征服的慾念,與被征服的渴求,變成了時代的漩渦亂流中,一種存在的定義,根本不需那句「不只想鑽進我身體,還想鑽進我心裡」(如果沒錯,這種斧痕鮮明的台詞,必定是王蕙玲小姐的傑作),就能明白地看到。甚至還稍稍逼現了所謂「強烈到是什麼感情都不相干了的感情」力道來。
電影裡最好笑的段落(除了王力宏把臉畫得像變妝皇后的愛國話劇之外),或許就是當女主角激動地說起她與易先生間狂烈性愛後的感受,兩個幹情報的愛國志士啞口無言,幾近落荒而逃。是啊!正因為性是那麼原始、痴迷、真實、混亂到讓人目眩結舌,教人好奇貪戀卻又不敢正視,複雜得無法以言語概括,才能夠那麼精準地命中故事縹緲朦朧的核心。所以,如果就簡單地認定女主角突如其來的那句「快走」,只是因為「愛情」的緣故,也未免太低估了張愛玲的腦袋與李安的理解力吧。
獵人與獵物、虎與倀,最終極的佔有。張愛玲寫得乾淨俐落,卻充滿玄機,男女主角兩個,都既是獵人,也是掉入陷阱的獵物,他們都相信自己在這場心靈廝殺中佔了上風(小說中,兩個人心裡從不認為自己真的愛上對方,只肯說「他/這個人還是真愛我的」),卻掩不住只是自我陶醉、自我安慰的蒼白面容(包括小說中那句曖昧弔詭的「太晚了」)。
李安當然沒有張愛玲的心狠手辣,他留給了王力宏飾演的鄺裕民一個遲來的吻與最後的苦笑(小說裡只點到,恨他和那些別人一樣),他留給了梁朝偉飾演的易先生,一句自比娼妓的玩笑(對我來說,這句話將法斯賓達式的性虐待關係,拉大到殖民與被殖民的視野)、一對聽完「天涯歌女」的泛淚眼眶,他留給了觀眾們,處刑之前那開闊震撼的遠景鏡頭(相對於張愛玲只撂下一句「不到晚上十點鐘就統統槍斃了」的話),還有易先生桌前心跳隨之振動的粉紅色鑽戒。稍稍地安撫了可能過度漠然而產生的刺傷與恐懼。
那正是專屬於李安,溫煦又柔軟的筆觸。
影片的尾聲拍得若有神通,簡直奇妙無比。張愛玲「不吃辣怎麼胡得出辣子」的鋒利回馬槍變成了旁襯的畫外音,易先生走進了熄了燈的客房,黑暗中一道柏格曼式的罪愆光線打在他的臉上,慘白哀傷彷彿鬼魅一般,坐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留下那道冷冷的光線下,起皺了的白色床單(終究還是床)。
這個時刻,殺人不帶血的張愛玲,與小心翼翼地照料著每個傷口的李安,似乎不可思議地融合起來。痛不那麼難受,但無奈與哀傷,卻緩緩默默地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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