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述回想之準確性及記憶力作為思考導引之可能
八月底, 長長的夏天將要走盡, 學校的暑期輔導今天剛結束, 對將要升高三的我來說, 如果明年沒考上大學, 大概是最後一個暑假了. 感覺上今年的暑假比唐朝加漢朝還長, 已經有三個月沒有一絲雨的味道, 基隆更是有一百天沒下雨 ("雨"港耶! 真誇張). 每天騎單車去上課, 在美崙山頂向左轉過長長的坡道向下滑行時, 迎面而來的海風都是焚燒的鹹水味, 重重、黏答答地, 鑽進鼻孔裡, 太陽也毫不留情地日日蒸散我的暑假。
一九九三年八月的最後一天。
今天晚上, 不知怎地睡也睡不著, 起初以為是因為低矮的房子太躁悶, 惱人的蚊子又飛身耳際, 忽近忽遠難以捉摸, 但一如平常這個時間, 房間裡的空氣應早已沉寂下來, 我也進入夢鄉. 再不, 也是和二哥聊著聊著睡著了, 一覺天明, 總是如此. 又以為是今天日裡考試不甚理想, 其實考題我都能作答, 但那些答案哪沒把握對不對. 晚上二哥不在, 他去新竹應徵工作, 說好晚上回來, 現在還沒到家, 最後我想或者是因為這個原因罷. 應著對面的路燈, 斜斜照進的微弱光線, 看看手錶, 一點半了.
其實對二哥來說, 時間過的好快, 這個暑假走到結束的時候, 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作…質辨自己在家的日子,像從戰場上退下來的傷兵, 起初有著光榮和恤慰的關懷, 接著是一連串必須面對和台灣社會脫節的日子, 那是一種重新去架構認知和習慣的空洞時期, 憤世嫉俗和對現實不滿, 既要擺脫過去軍隊中基層幹部頤指氣使的威聲霸氣, 又要面對的是要儘快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環境和生活方式, 那些大學念過的已經忘記的課業也不知要多久後才能再拾回,那些自己想追求的生活方式還能存在嗎?
不知道為什麼, 我翻來翻去一直睡不著, 卻想著昨晚二哥臨睡前說的話, 然後我不斷地想起這整個暑假, 其實也是我跟二哥在一起最長的時候, 我們相差八歲,很少有對等的話題和交談,以前從來不知道他想些什麼的, 但從金門退伍回來以後, 常常他也會說我似懂非懂的有些內容的東西, 到現在想起來, 印象還真深刻, 他說他的這七八年來的大學生活, 部隊工作, 朋友交往, 找工作狀況, 對我來說, 似乎是一種指標吧, 但我無法判斷究竟要以什麼方式來接受或者去思考:
今年夏天的海邊,沙灘上的足跡被海水淹沒, 藍色的情淚覆上, 沒頂我.逝去了原以為一生相繫的愛, 彷彿那時那小小的信箴從陸上來過海水去, 帶著鹹鹹的味道入鼻, 慾望的原動性在瞬間化為五色浪花, 隨著波浪去向大海洋的十里外, 三角形岬角上的那方雲, 像是天空的眼睛, 藍色的, 白色的, 美麗。
我在一個長長的夢裡醒來時, 四周的空氣有些冷, 寂靜像夢中一樣沒有聲音, 然而印象如此深刻, 看見你站在老家前面的橄欖樹下, 看著發出綠芽的小枝, 一閃眼看見夏天的陽光從密織的葉中穿隙射下, 低頭再仰視時, 竟又看見冬日的禿, 那麼觸人心目的景, 至少該有風吧, 葉落散佈一地, 你已變成十八少年郎… 夢境不復記憶…
( 冬末的禿觸人心目/ 竟像/ 揶揄自己不動之立姿/
張捕過往的風/ 張捕童年的夢境/ 張捕遊子的心情/
如網的枝椏/ 遂格出了蒙德利安的油畫草稿/
但誰又能確定/ 那停在我眼瞳中的陽光/ 不是另一次路過 )
站在太武山的頂, 我俯視四周的寂靜以一種蟬鳴不覺其躁的情緒流動著, 突現著。日落使得光線由遠而近, 慢慢凝擰起來。更西是模糊的山形, 此刻呎尺即是故土, 然而中心竟無家國情仇, 四十年的僵峙對立有如昨日黃花, 海水分湧兩岸拍浪入耳不覺其聲。更久, 夜幕低垂, 有星在模糊我眼的淚水中浮出, 啊, 我們衛戍的竟是一種不可知不可說的堅持。
離家對二哥來說像是夢的開始, 回家是夢的結東. 當初二哥執意留在花蓮念高中, 不去台北明星學校, 只是單純地不想離開家和多延長了三年的童年, 那一跨步啊, 回頭都是一種鄉愁. 從金門回來時, 竟然像是沒有離開過, 然而時間早已跨過了不再長高的喜悅和對夢想的狂熱, 真正值得抓住的不是記憶的鄉土, 而是那一刻所連接的對自己的觀照, "我變成什麼樣了…"
九百公尺外, 北迴鐵路的夜行莒光號列車剛過, 外面的狗跟著火車駛近使勁吠了起來.我知道大概是凌晨三點了, 有時候我也會熬夜到這班列車過後的.睡不著, 於是努力回想一些二哥說過的話, 雖然夜那樣深了, 我的精神卻愈來愈好… 二哥不知會不會搭這班車回來。
低低矮矮的, 媽的麵店。我常常在想誰來繼承或將結束在何時, 時間向後走, 我們兄弟的生活方式會愈接近公式般地向外遷移, 然後不常回到這塊山雨和海風蘊育的土地, 向著另一種社會價值前進, 拋棄或守不住原先那個時代的勤苦和付出, 在金錢運度所造成的迷宮中一層一層向前無力地推進, 有一天終會再想起灰髮母親, 那滾燙鍋裡浮起的麵, 起手所織出我們的大夢, 這個世界上沒什麼比自己感受而後獲得的要真。
關鍵是在語言的指涉和我們意料中的定義相不相同, 以一種類似魚骨圖的結構來剖析句子的涵義, 無異破壞感情陷在文字中的功能(貢獻及缺失)。當以為終結語言出現, 歷史會失去價值, 科學失去平衡, 藝術失去美感, 宗教失去神秘, 語言失去自己, 聲音及姿勢會在如過往的進化中被埋葬給時間, 而和人類說再見; 語言應當不斷進化改變且不被符號控駁, 語言是感情的唯一居所。
我們不得不承認: 當每個人慾望及情緒走進別人的迷宮裡時, 會造成不可避免的相衝使得迷宮更難更模糊。相似的迷宮會因為出口或路徑小小的不同而完全不能相容,不相似的迷宮或者剛好可以走出此而進入彼。於是人的情感或多或少有些類化於此種結構, 我們依戀著自己的直覺, 在迷宮的路徑中為自己樹立路標, 卻不意它並不能為他人作引子, 除非它如此明確而為"公用"。但人畢竟是人, 人之為人就在他的不確定性如混沌般, 序中有亂, 亂中有序。真正值得注意的是相容及互相讓步。協調溝通的確能使我們有效節省進入迷宮的時間。是故習慣在個人, 相互才是真。
從台北發的最後一班列車恐龍恐龍地劃破寂靜. (應該是)凌晨四點, 真有點倦意了. 一陣摩托車聲響起來, 大概是那幾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鄰居小孩終於瘋夠要回來了, 我常常被吵醒的. 不知道有沒有法律訂定這類噪音的罰則. 今天有點不同, 他們敲門沒人應, 乒乒碰碰地亂敲起來. 我還聽到他們開始罵三字經給其父母聽, 以阿美族語, 台語和國語混合著用. 我想他們的爸媽一定不肯開門才會一直堅持著. 但我真是睏了, 很努力地側耳傾聽, 卻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作了一個夢)
我看見二哥回來時輕輕地打開我們的房門放下他的行李打開桌上小燈看了看我走出門去鄰家聲鬧仍然不斷我起身也跟著出去看見二哥揮動著手勢把地上略黃的橄欖葉鼓動起來像是手中的紙張又像是暗器一張一疊一大團地揮向那幾個平時擾我清夢的小流氓樹葉在二哥手裡飛舞像極了我沒真正看過的雪花他對我微笑他們卻顯得畏懼和不安於是攀爬圍牆和不斷地撞門很微弱地吵喊著開門啊救命啊開門啊救命啊…(天亮之前的天空真是暗啊…)
(我作了一個夢?)
早上祖母叫我起床時, 二哥真的回來, 且就躺在我旁邊睡著了. 七點剛過五分, 差不多是我每天到學校的時間, 日頭已掛得老高, 但今天不用上學 (祖母大概忘記了, 所以她叫了我好幾次), 年逾八十的祖母在外面辛勤地掃著落葉, 我起身走出門外, 祖母似乎用客家話抱怨著今天的葉子又落得多些, 秋天要到了, 令我更驚奇的是, 鄰家的空心磚牆坍了一個缺口, 而咖啡色的大門鎖頭也被撞壞了, 操著四川話口音的張伯伯和湖南籍的老林站在塌下的空心磚殘堆旁, 搖頭說這群死孩子什麼都能破壞, 真糟糕. 我一回頭, 二哥竟站在我身邊了… 他微笑地說: 下一次, 他們應試試看芝麻開牆這個口令才對.
我也對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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