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730 禮拜六 天氣晴
轉眼七月底。怎樣也想不到,七月會這般結束。騎著機車,往宿舍方向,以後都不可以從這方向回家了。昨晚一點多打完文章,到了兩點多還是睡不著,躺在春陽辦公室的沙發上,許多畫面輪番躍起,好不容易矇矓睡去,卻在四點半就醒來了。我走出辦公室,發現,鳥兒在叫,霧在渙散,樹枝搭著晨風的肩膀輕晃,太陽運行如常,除了那一把火,燒過,就離開了。而這一切,也都只是昨天早上的事。你還是無法相信,只相隔一天,如此天差地別。
我走去採了一些番茄,幫小黃按摩著脖子,牠舒服的瞇起了眼睛,整個躺在地上。很相信我的坦露著牠的脆弱。這種相信讓我很感動。為什麼狗可以這般相信人類?人類卻無法如此相信彼此?
近六點,我才喚醒他倆,梳洗完畢,接了舅舅、舅媽,繞上蕃茄園,大哥特地出現摘了些蕃茄給我們。改天再報答他了。在霧社吃過了早餐,驅車上合歡山,除了舅媽年輕時來過,他們都不知道原來梅峰離合歡山那麼近。沿途聽他們讚嘆著風景,我的心也似乎逐漸跟上頭的藍天一般開朗。去爬了石門山,遇見同事顏彤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工讀生志良,下山時還遇見小甫學長一家人,和好奇學長。世界好小呵。再爬了合歡尖山,妹妹居然爬得不賴,倒是老爸氣喘吁吁的,卻還是緩慢的抵達尖頂。老妹整路都在自拍,希望山的感動可以留在即將升上高三的她的心中。坐在山頂吹風閒聊,忽然問起自己:「山曾因大火而嘆息?因失去而挫折嗎?」似乎不曾。
顏彤的太太,婷婷,跟我分享小時候家裡過年失火,燒掉了他們賃居那排一連五棟的木造房子,讓他們家損失了一、兩百萬。當時的她,對火災的悲傷是,剛買的新衣服就被燒掉了。世界上並不只你曾遭遇火災,只是你以前從來沒有試圖關心罷了。
準備離開時,才看見今天三天兩夜隊伍的遊覽車出現,帶隊的是阿財和阿炮。阿炮已連帶四隊,我看著他顯得黒的臉,忽然想到他已連帶3隊了。我知道連帶3隊真的很累,也想到其他人必須頂替我們“火災戶苦主”的頹然,而嘎隊的辛苦。那為什麼我還要陷在自怨艾的情結裡,讓別人承擔著我的工作呢?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開始帶隊了。畢竟燒房子和工作似乎是兩碼子事。回到梅峰,家人去買水蜜桃,我遇見宥蓁姊、小魚、阿雄、進學等同事就開心的告訴他們我活過來了,並要他們給我一隻隊伍帶。
但等我坐在辦公室自己的位置上時,卻忽然觸景傷情的,莫名悲從中來,崩潰的放聲大哭。原來我根本根本就沒有走出來。辦公室裡頭沒人,而我哭得很大聲,很大聲,停不下來。之前家人在,不能哭得盡興,看起來樂觀的送走他們,不讓他們擔心。剩下自己時,終於可以好好哭一哭了,崩潰原來那麼容易。胡姊走了進來,抱著我,讓我哭了一陣;小魚則是有點訝異的,幫我跑去跟盧媽媽說我沒辦法帶隊了,於是害得阿雄得下場。SAMA走進來,看到我很驚訝,問我怎麼不去散心?要我下午別帶隊了。可是我也不想去看火場,那我能去哪裡?想到又開始大哭起來。小魚說:「那妳就去澆水啊!」可是,我也不想去澆水。因為站在那裡,就會想起站在那的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如尋常般工作著。而那一切卻正在起火的房屋,我什麼事都沒有阻止。但小魚接著說:「芭樂!植物需要妳。」於是我還是去澆水了,他們並沒有錯,也許他們也想安慰我,幫我療傷。
之前胡姊帶我去看之後可能會住到的房間,我並不想聽,也不想選,至少目前不想。瑞琦住過的房間裡,有一箱阿芬從火場裡找出來的零錢,一大包千元大鈔的灰燼。放在裡頭除濕。胡姊說,阿芬不想看見。是呀!我也不想看,只是傷口不同。像今天,我就不想踏入火場,不想讓記憶再次滾沸。這是災後症候群嗎?另外一間是小木屋,小魚旁邊那間,沒被燒到的。如果是你,還敢不敢回去住?現在對於木屋,已然有了恐懼。小魚倒是不怕,她說她覺得火不會燒到她──我以前也這樣相信了很久。
黑板上,S和小魚在調配著隊伍,顯然的,人就是不夠的吃緊,我告訴她們可以排我。但他們不太想分給我,怕我帶著帶著,又“哇”一聲的放聲大哭。不過,那樣一直爬不出來自己,又要給別人帶來多少困擾呢?
看著S,我想著,為什麼同樣東西被燒掉的她,頂多是燒得比較少,但為什麼她就可以如常的帶隊?後來她告訴我們,火災當天她回到家,就睡著了。十點多忽然醒來,發現肚子很餓,老公居然沒有叫他起來吃飯,而已然呼呼大睡。於是她開始哭了起來,本來是因為肚子餓,但其實是想到燒掉的那些東西。老公爬起來問她,她就說我這個也燒掉了,那個也燒掉了,還有一件八千塊的羽毛衣。聽到這裡,我才知道她也跟我們一樣,受傷了。後來老公安慰她:「燒掉就燒掉了,不然能怎麼樣?」這安慰法怎麼跟K一樣,聽起來一時不能接受,但畢竟是真理。總是容易被引著想起,這個,我有,不過燒掉了。那個,我有,不過也燒掉了。看到什麼,想到什麼,聽到什麼,記憶裡就自動會挑選出相關東西,提醒你,那永遠的失去。你一點都不想再想起,卻無法控制。而時不時,眼淚就會自己滑下臉龐,不露聲息。
我知道,那些在我們身旁靜靜看著的同事們,也很無助。如果燒的是別人,而我無力幫上什麼,令他們稍稍釋懷的事時,一定也會不知該如何是好。中午大哭一場後,食慾很快就回來了一點。吞了舅舅買的一根香腸,和S分了一碗泡麵,就出門澆水了。
我應該算是最幸運的。發生這種事時,有家人在我身旁。他們試圖重新凝聚我的自信和篤定,而媽媽馬上就幫我買了衣服和生活用品,雖然我很想不讓她買。打算自己去買幾件會常穿到的就好。不過這樣無法發洩購買慾的她,大概會很傷心。但我的衣服,已快直逼之前了。都燒掉了,什麼都沒有,一身輕便,卻又重新擁有。因為同事們都很好,宥蓁姊給了我好幾件,志工秀霞老師也給了我一大包,石鈴姊之後也要給我。媽媽又要買,那我不就又擁有太多,為物所囿,無法輕易的挪移了。所以,別再給我了,我要學習擁有少,那就不再害怕燒了。至於登山裝備,江仔說要整理她舊的給我,這樣我就可以暫時無虞。然後再慢慢重新買過,反正,以前不就是這樣過來的嗎?大哥那天聽到我裝備都燒掉後,說:「哈!那你八月就不能去爬山了耶!」這是他典型的關心法。還好,入山證也沒過,所以也沒有太遺憾。不過就算要爬,借總有了吧!
小木屋是許多人都擁有許多美好回憶的所在。在裡頭住了十年的彎刀也很難過,聽說昨晚還打了電話給阿雄,關切我們的狀況。石鈴姊在小木屋裡頭也有許多回憶,還有其他許許多多我或識,或不識者。問自己,會後悔選了這間房間嗎?答案是不會,只除了火燒有點遺憾罷了。那我到底在哀悼、難過什麼?說不太上來。那些東西,那些回憶,亦或永遠的失去本身。慢慢的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真正損失慘重,別人所以為的堅強,都只是徹底的遲鈍。
有時候,我很害怕的事是,好不容易寫好的一篇文章,因為忘了隨時存取,因為當機,因為種種原因而消失了。那我將感到非常非常挫折。但是,誰說,妳就能擁有,自己所屬的每一份靈感,化為文字?誰說,下一篇文章不會更好?誰說,一樣的主題,只能寫上一次?誰知道,動筆之間,有些巧思,也是需要緣分的。或許就像秀霞老師說的,幻燈片燒掉了,是因為你之前拍得不夠好。而我則告訴阿芬,妳還有後面好幾個二十年。阿榮看起來還好,她說她之前還在煩惱,如果有一天要離開,如何搬家,但現在不用煩惱了。她沒哭,剛開始想哭,但後來已能苦中作樂。不過我們三個都是全部家當燒掉了。他們兩人各二十多萬,我還沒想我的,沒他們多,但卻估不出來。或是我不想估?要不是一把火,我們很少想到,原來自己擁有這麼多吧!
那來數數我還有什麼吧!所有重要的光碟片、相機配備、硬碟、充電器、隨身碟、電腦都完好的收在辦公室裡。幾本植物的書還擺在桌子底下,櫃子裡也有幾本。隨身背著的小背包,裡頭有小筆記本,筆,一張機車駕照,錢包,水罐。差不多這些。不過算是最重要的,如果燒掉的是他們,我可能會哭出血吧!所以甚至連上石門、合歡尖山,我都背著電腦和相機,因為已經太害怕,再次面對失去了。
我還擁有許多關心。下午接到手軟的電話,媽媽頻頻問我還要什麼,同事們輪番打來要幫我買東西。朋友的問候安慰。還有面對面的關心問候,贈與。很感動的是,秀霞老師,排除了既定行程,馬上就幫我們煮了一鍋豬腳麵線帶上來,真的很溫暖。她說,因為她每次來梅峰,就好像回到家一樣,大家都很好,很親切。不過,他們也是這樣對我們,甚至對我們更好。暖暖人情,在梅峰取之不盡。
我在蘭蕨園澆水時,還一邊思潮湧動,一直想哭,只好邊澆水,邊把水柱往自己臉上沖。S打電話來,要我去聽阿雄講解,我躲到樹苗室偷聽,一邊澆水,一邊換盆,心情慢慢平靜。植物果然會幫助人。
下班時,在辦公室吃著豬腳麵線,一邊和阿雄閒聊,他說後來他們有去挖我的位置,翻找出一件歐都納的褲子,一件怎樣怎樣的衣服,我天真的問說:「都好的嗎?」阿雄很艱困的回答:「都燒壞了。」於是我說:「那你再講下去,我就要哭給你看了。」很害怕的,他就溜走了。而我終於鼓起勇氣,回到現場檢視。我的幾件衣服,大部分完好的攤在現場,但都被火啃了一角,怎麼不燒盡呢?看了反而不難過,至少都是黑的。不似眼前,黃的、紅的、眨刺著眼睛。
V說反正你只剩電腦,就好好寫東西抒發情緒。等你哭到夠了,情緒的部份過去了,就該好好打起精神,把該弄的事一樣一樣處理好,正視癥結,分項解決。他安慰人的方法當下不太受用,不過之後想想,算是實際。
這幾天睡秘書房間,阿芬、阿榮則住四人房,胡姊和LULU窩,宥蓁姊住美鈴姊房間。阿雄還拿了份麵包飲料給我,說阿炮怕我沒吃飯。阿芬、阿榮幫我買了吹風機,還附贈一杯飲料。這裡的人關心的方式不會太直接,不過還是蠻感動的。而且真是壞事傳千里,好多人都知道失火了。看來梅峰的聯繫網,頗為健全。
昨晚七點前我就睡著了,睡夢中忽然想起我的綠頭巾也燒掉了。我最重要的一條頭巾,再也買不到的那條,又想哭了。這陣子大概就會般反覆的,悲喜,直到回至平衡。失戀是否就類於此,或未過之?想把火災當天那套衣服丟了,因為看到就會想起。不過現在合身衣服不多,就當作火災紀念物吧!
有時間,除了寫東西,想慢慢看的書也都燒掉了。有時就會墜入一種,不知道之後能幹麻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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