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夜色掩下月光,軍旗在風中颯颯飄搖,像斷了歸處的梧桐葉葉凋零。
面前的人徐徐拉下斗蓬,露出令李燿激動的面容。
原以為平復的情愫,剎那洶湧翻騰上心頭。他有太多話想問清,太多事想了結,如今,卻僅能扣住對方肩頭張著嘴。
「李燿,投誠吧!」對方一開口卻立刻劈得他不得不清醒。
他的視線轉了轉,看見領海歲進來的副將之一時略為怔忡,隨即想通前因後果,指掌緊緊收成拳重重捶打石牆,吐出近乎撕裂喉頭的笑聲。
好,很好,他早該想到,何以每次他的佈陣戰略都會讓對方破解。
「李燿!」
「滾,你滾!」他咆哮,怪的是沒有引來門外守兵。
「你去外頭守著。」海歲沒走,倒指揮起李燿的副將手下,副將亦聽令去守門,原先的兵早讓副將藉故調走。
房內安靜片刻。
「那年……」沉默許久的海歲緩聲起了頭。「謝謝你。」哽在內心多年的話,怎樣也想不到會在這般情況下道出。
因垂敗的戰爭和同袍的背叛而滿腹怨氣的李燿,倏然聽見海歲提起過往,尖銳的敵意頓時緩下,思緒一條條釐清。
「當年,你和你娘為何住在寺廟?」堂堂一國之君,與理不合,還是,從那時開始便皆是騙局?李燿的心猛地抽緊。
彷彿看穿他的臆測,海歲搖首。「那是真的。」想起前塵往事,他的眉慢慢收緊。「當時,父王猝死,皇親們個個都爭權奪位,先死的,多半是些勢單力薄的皇子……」
「你就是其中之一?」宮闈之爭,是皇族永生永世的夢魘。李燿知道現在躲在宮中的聖上,也是靠著不光彩的手段取得帝位,或者該說,南朝歷代君王近乎皆是如此。
海歲頷首,笑得苦澀。「我和我母妃根本沒私毫野心,在叔父的安排下,遠避隱匿到與你相識的寺院,那時,我有好幾次想對你說出口,可是我不能。」事關重大,他不能拿自個兒和親娘的性命當兒戲。
李燿想了想他的話,一凜眼。「不對,竟然如此,你為何又繼皇位?」
「是命。」苦澀的笑,在他臉上擴得更開。「那皇位誰也坐不穩坐不久,到後來,死的死,廢的廢,就餘下兩股勢力,誰也討不了便宜,唯一解決的方法,是另立個能讓他們掌控的皇子。」
「他們選了你?」李燿問,卻幾乎肯定答案。
「是也不是,兩方提的人選不同,只不過最後是我。」海歲的目光又貼回李燿的方向,四目交接那刻,李燿卻極快迴避他的眼。
像極力在掩似什麼,他趕忙接話。「不管如何,你我立場懸殊,你走吧!以後,我們只有戰場相見。」他撇頭送客,話說得激昂卻壓抑。
「李燿!」海歲用力拉住他的手臂,不讓他逃開。「你聽我說,聽我說……」泛白的五指幾乎快掐入他的臂肉中。「有辦法的,可以結束這一切。」
李燿霎時笑得慘淒。「結束?只有你亡,或是我死,才可能結束。」
戰場乍見他時,他震驚的差點跌下馬,一再盯視確認,當他和回憶中不褪的容顏重疊那刻,他與他,已注定天涯無路。
「來我身邊,留在我身邊。」海歲依舊拉住他的手,不願放開。
聆聽他可以說是請求的語調,李燿只是一閉眼,顫著音決絕道:「不可能。」
做為一個武將,他有護國衛民的使命;身為一個將軍,他有忠於同袍的道義,他不能,更不可捨棄他所背負的。
海歲最終還是鬆開了手,浮現出一絲慌亂。「你該知曉,這是最後也是唯一的機會,過了今夜,你我……」
「你我,一死一生。」一字一句說得甚是絕情,把海歲最後的希望敲得支離破碎。
這般銳利的決擇聽進耳裡,還能如何呢?
海歲頹喪的垂首,腳下幾步踉蹌,凌亂的往外邁去,又忽然頓足,幽幽地回首。「當真……沒有轉圜?」
李燿凝睇著他,咬了咬牙,硬是提了個連自己都覺得荒謬的解套之道。「你退兵。」
海歲倒吸一口氣,好半晌才回道:「我不能,何況,是你們的皇帝先放任邊防士兵侵擾我國邊城。」他有太多需要顧及的事,於今,又只差臨門一腳,他如何要臣工們放棄到手的勝利?
意料之中的答案,李燿沒有再說話,海歲已清楚他的意思,難掩一臉失望神情,默默提起腳步蹣跚離開。
守在門外的副將見他出來,忙不迭隨他身後走離他已背叛的陣營,去享受另一方允他的榮華富貴,不料,背後忽然一涼,神志潰散在巨痛之下,人咚的一聲撲倒。
他為方便行事支開守兵,卻也在無意間替自己舖上一條方便通往陰間的死道。
海歲嚇了一跳,匆匆回身,先是看見李燿陰霾到可怕地臉色在月光下如厲鬼,瞪視倒在血泊中的人,血水順著他手上提著的大刀刀緣滑下。
「你殺了他?」
「叛徒只配這下場。」李燿冷聲應道,繞過腳下的屍體走近他,就在他以為李燿也想對他下手時,李燿只是將刀尖對準他宣告:「明日,戰場上我不會留情。」
他又看了李燿好一會兒,像把李燿烙進眼底後,才毅然轉身循來路回去。
待海歲從視野消失,李燿立刻去找來另一名副將。
「誰幹的?」鄒魁吏震驚的去扳過屍體,一看是同袍多年的副將,差點沒跳起腳大吼大叫。
李燿卻一個眼神震住他,而後用著又是氣憤又是無力的語氣道:「是我殺的,他是讓敵方收買的奸細。」
鄒魁吏第一時間想大呼:「哪有可能?」偏偏告訴他詳情的人是李燿,是他尊敬的要死,又根本沒必要騙他的人,一時,他竟不知該做何反應,直到李燿的聲音又低低傳來。
「暗中埋了他,絕不可洩露。」
雖然鄒魁吏還有許多不明之處,還是點了頭,只因他知道,這件事要是傳開,那在敗戰連連、糧草缺乏下,李燿艱難維持住的士氣,將會在一夕間潰散。
想到糧草的事,他更是滿腹無處可發的火。苦哈哈的百姓就罷了,皇親國戚們只圖自己溫飽囤積糧食,讓他們這些賣命守著京城最後一道防線的將士餓著肚子,也不想想,城都破了,國都沒了,他們還有命吃嗎?
若不是他有身為武將的驕傲,又投效李燿這個將軍麾下,他早撒手不幹,讓敵軍攻進城,殺光那些沒血沒淚、自私自利的皇族。
「魁吏……」就在他扛起屍首時,李燿忙不迭叫住他。「為他上柱清香,讓他好走些。」
見自始自終都挪開雙眸的李燿,凝重的語調中藏有不易察覺的噓唏,皺魁吏重重嘆口氣。「我會的。」他死也想不到,有一天他的手,會為了不是戰死沙場的同袍挖墳,而哪天,又會是誰,來替他刨上一座屬於他的墳?
「對不起,累你們跟我困在這地方。」李燿滿是愧疚的低語滑散風中,像寒重的夜露,乍然包圍皺魁吏全身。
「將軍!」他驚覷他一眼,幾次深深吐息,才平復內心難以言喻的感動。「哪怪你,本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是我們份內的事。」
縱然朝廷把糧餉都拿去養貪官廢將,壓根沒養過他們,反而把他們這些良兵良將放著發霉;縱然明日他們要以數千人對上十萬大軍,打一場毫無勝算的決戰,他都甘心誓死守城,只因為,他的頭兒是個把忠義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
怕李燿再一反常態說出什麼感性的話,鄒魁吏急忙忙幹正事去,深怕不小心眼角滲個淚,那臉面可丟大了。
直到再聽不見遠去的腳步,李燿雙膝跪倒,壓低音量仰天長嘯,一拳又一拳,捶在石地上,直到關節滲出血,烙下紅色的印子。
這夜,他作了一個夢;滿山滿谷的落花,隨風捲向天際,永永遠遠的離開,在飛花散盡後,一株獨生在河對岸的花顯露在他眼前,距離很近,他卻始終只能見著一個花影,在狂風中,一瓣一瓣凋落。
如果這株花是海歲,那麼他的凋零是因為他嗎?
李燿舉著刀的手頭一回無法克制的顫抖,只因為他的刀就要劃上海歲。
殺了他。他告訴自個兒。
但過去點滴像捨不去的美夢,一再佔據他腦海;梅樹下低喚、倚偎他的溫潤,歷歷在目,明明已是遙遠到伸不可及的過往……
為何要再想起?
為何要忘不去?
海歲握刀擋下他的砍殺,李燿卻知他方才一擊,讓海歲的手腕麻了,當他再舉刀斬下,他亦知,海歲再擋不下他第二擊。
可是這一霎那,李燿的神志又不禁飄遠,在記憶裡的那間寺院游走;那口水井、那棵梅樹……
驀然回神。
他的刀重重撞上海歲的刀,落勢不減,直壓海歲肩頭。
「主上!」精銳的騎兵趕到,俐落出刀,千鈞一髮之際,硬是格開李燿的刀。
四周見主將遭襲的騎兵也紛紛回頭對付李燿,他們吶喊殺字,一同出刀合攻他,即便李燿再能打,長時間對戰下,也敵不過無止盡的人海戰術。
漸露疲態與弱勢,終於在擋下敵軍三刀合劈後墜下馬,他被團團包圍在中間,在砍殺和被砍殺間求得生存,恁身上的血紅已分不清是他的還是他人的,他的刀也尚失原本亮晃的鋒芒,黏上的肉屑和血甚至鈍了銳利。
以他為圓心,屍首愈疊愈高,血滲進軍靴,他粗喘著氣,凝結最後一絲氣力,突然,有什麼滾到腳邊,他直覺一望,聲嘶力竭的悲切大吼。
腳邊,鄒魁吏的頭瞪大著眼,直勾勾的望向他。
把握這一空隙,騎兵們揮砍下刀,刀刀斃命。
難躲,但躲的過。李燿何嘗不知,可他看著鄒魁吏的頭、無能為力的戰況,最後,眼眸定上海歲的臉不再移開。
夕陽西沉,獨剩黯淡的月。
他忽然釋懷一笑,佇在原地不動,感受刀勢帶來的風勁壓下,然後他看見海歲平穩的眸終於泛起波瀾。
縹緲的夜,盡頭在前,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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