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追日
如果你恰巧生長在鄉下,那裡沒有書本,沒有圖書館,也不容易碰上談文學的友人,雖然你身邊永遠有綠油油的青翠田園、淅瀝瀝的潺潺流水,和層層疊疊的起伏山巒,讓你心生難以言喻的某種詩意衝動,但生在鄉下農村的你,在鋤頭與畚箕之間、在雞豬與水牛之中,你要如何去了解文學的意義?又要如何拉開一條門縫,窺見文學的富饒殿堂?(《綠光往事》,頁238)
當我在《綠光往事》看到這段文字時,我想起國中同學何沛瑾問我的一個問題:
「你從小就看很多書嗎?」
十歲之前,我住在鄉下,一樓屋頂可以看到海,十分鐘的腳程可以走到海邊,那是個靠海的名叫泗湖的自然村,行政上劃歸在金門縣金城鎮珠沙里。
小小的村莊,約三十戶上下,人口數不足以擁有一所小學的分校。當時,左右隔壁村各有一所分校,皆隸屬於賢庵國小:一所是位於歐厝的愛華分校,一所是位於后湖的垵湖分校。
在我學齡前,泗湖村的學童幾乎都是念愛華分校,包括我的兩位姊姊一位哥哥。當時,我每天盼著快快長大,然後可以跟他們一起排路隊上下學。等我終於可以像他們一樣上學時,愛華分校只剩幼稚園部,我的兄姐還有同村的國小學童,都轉去垵湖分校就讀了。
在我就讀垵湖分校一、二年級的時候,家裡陸陸續續出現一些圖書,當時我已學會拼音,只要是附加注音的圖書,我幾乎都能看得懂。這些書的封底扉頁,幾乎都有一張借還書紀錄卡,我當時幼稚的心思不解,這些自圖書館借出的書,怎麼可以在家裡放那麼久?
某天,忘了是誰告訴我的,愛華分校的幼稚園也裁撤了。那麼,這些書八成是有人趁幼稚園主任、老師、工友都離開了,學校成為無人看管的地方,於是打破圖書室的玻璃,開啟門窗,潛入,將裡面的藏書一一運出。
家裡的這些「贓書」為數不多,是我當時所能重複翻閱的課外讀物,書中的世界是那麼有趣,而我所能閱覽的書是那麼有限,於是,我有了閱讀的渴望,渴望接觸到更多的書籍。
當時,全校統一放學,一、二年級留校自習,每日作業就在自習課時寫好,放學回家就盡情的玩。
有一次,我看著夕陽西下,突然想起十個太陽的故事,於是好奇太陽下山後會落在哪?然後開始追著夕陽跑,跑著跑著,穿過鄉間道路,經過熟悉的農地,我開始冒汗,橘黃色的太陽似乎還是很遠,好像跑給我追似的;追著追著,太陽越來越低,顏色也從橘黃轉為橘紅,我快看不到他了,周圍的景色也有點陌生了,我跑到平時鮮少造訪的田野,突然找不到前進的路,我有點喘,感到微涼,……天色昏暗,我聽到阿嬤叫我回家吃晚飯的聲音:
「豪——ㄟ——,緊轉來厝內食飯喔——」
有一天,國語課上到「夸父追日」的故事,聽到故事的結局,我心裡暗自慶幸:「還好那天傍晚我沒繼續追下去!還好我沒繼續追下去!還好……」
值得做的事
「如果我當時持續追下去,下場會跟夸父一樣嗎?」
小學一、二年級的我,相信許介鐘同學家藏有無敵鐵金剛秘密基地的我,非常認真的思索這個問題。
後來,上了自然課,認識了科學上的星星、月亮、太陽,在我心中,「夸父追日」還原為神話;許介鐘還原為騙子,他家不可能藏有無敵鐵金剛秘密基地。
讀書,給了我超越現實世界的翅膀,也給了我破除虛妄想像的寶劍。
因為大量閱讀,我有了許多胡思亂想的材料,這些材料甚至隨我入眠,排列組合成各種奇特的夢境。我是多夢的,一個晚上總可以做三個以上的夢,有的夢甜美得令我耽溺,甚至醒覺後仍戀戀不忘、細細回想。
夢境如此之美,讓我好想再夢它一回,乾脆連白天也做起夢來。我在〈所謂作家〉一文說過:「作家是在清醒時實現夢想的人,也是在清醒時做夢的人,不僅如此,他還希望讀者一起入夢一同神遊。」
我更加確信了,當我看到下面這段話:
我坐在咖啡店裡的那些胡思亂想,有的是有現實世界的「殺傷力」的,「阿拉伯的勞倫斯」豈不是說過:「要小心那些白日做夢的人,因為他們真的會去做……」(《綠光往事》,頁213)
白日做夢與做白日夢的最大分別在於,白日做夢的眼睛是睜開的,眼神是發亮的,是散發可能性的。
讀書的樂趣在於理解力的提昇,讀書的無趣在於對內容無法理解,「理解」是件神秘的事,一如詹宏志所述:
「理解」本身是多麼神秘的一件事。你本來不能「理解」的書本與內容,竟然看著看著、想著想著,有一天突然就懂了,而且以後就永遠懂了。你似乎是能夠「超越」自己的,更能與過去的自己決然「斷裂」,「懂」與「不懂」好像是天壤之別,但又只是一線之隔,前後同一個的你好像已經是不同的人了。(《綠光往事》,頁247-248)
透過閱讀,我不再是那個會把「種籽」說成「籽」的鄉下小孩,也不再是那個只會舉國父革命為例子的即席演講選手。
透過閱讀,我不再沒有選擇的接受教科書所給予的觀點與解釋,我終於明白——〈失樓台〉其實藏著王鼎鈞希望國民黨政權能和平轉移的寓意。
透過閱讀,我不再急著論斷周遭的人事物,小說裡的情節發展總是充滿各種可能,結局往往出乎意料,真實人生亦復如是,只是搬演時間較長。
透過閱讀,我得以享受到王鼎鈞所謂的「兼生」:
如果覺得一生不夠,惟一的辦法是觀察別人的生活。沒有前生,沒有來生,但是有「兼生」,讓別人同時為他活、替他活。所以,人們何妨容忍,贊成,甚或鼓勵別人敞開生命。(《左心房漩渦》〈大序〉,頁4)
在《綠光往事》〈脫衣舞孃〉中,作者談到脫衣舞就應該慢慢脫,就像美國最有名也最機智的脫衣舞孃吉普賽.羅絲.李(Gypsy Rose Lee, 1914-1970)所說的名言:
「值得做的事情就值得慢慢做,非常慢地做。」(If a thing is worth doing, it is worth doing slowly…very slowly.)(《綠光往事》,頁146)
深入意念的名言好比猛藥,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使用時請確實針對症況調整劑量。
【圖:詹宏志著,《綠光往事》,台北:馬可孛羅。2008年8月初版一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