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06
轉眼間，在美國求學即將滿兩週年，除了參加研討會，除了去了表姊家，美國，對我來說，是以住處為圓心，向外劃出個半徑不超過五公里的圓，這就是我日常活動的範圍。剛來的時候，語言不通，把自己關在這樣的一個小小範圍中，其實是有種安全的感覺，我不需要去跟太多的陌生互動，不需要去記路，不需要和學校以外的體系打交道，所有該做的事情，就是唸書考試，考試唸書，加上每個星期和客人的聊天，就這樣，例行，但是，穩定安全。
兩年之後，發現自己還是不知道愛荷華的鄰居州是那些，聽著大家去大峽谷的經驗，拿著碩士班學生從優勝美地寄來的相片，分享著朋友從芝加哥唐人街買回來的麵包（台灣口味的麵包，不是所有地方都買得到的），還有不時要麻煩朋友接送的不好意思，以及一年半兩年之後得面對的校外實習，我，終於還是興起了買車的念頭。
於是乎，跟美國碩士班的學生（奇怪吧，我跟他們的互動比跟博士班的學生的互動還頻繁，有時候他們還會問我到底是博士班還是碩士班的學生呢）提到我想買車，想要問問看美國人買車的意見。其中一位大了我十二歲，但已是祖母級的瑪莉熱心地提供她自身的經驗，說著說著，她看著我，說，「這樣好啦，乾脆我讓我那當技師的兒子幫你找一輛好車，一輛不貴又不會出事情還可以跑得很順暢的車，然後你跟著我回家去把那輛車開回來……」啊？這，會不會太麻煩？「不會不會，不麻煩，他喜歡看車子，所以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享受，他還可以幫你看看所有的車況，確保你買的車子是好用又好開！」聽起來不錯耶！好啊好啊，我們就這樣說定啦！讓你的兒子幫我找一輛車，我去開回來。啊，不過妳們家在哪裡？「不遠不遠，我們家在Sioux（讀音為蘇，就是蘇族的蘇，印地安人活動的區域之一）City，離這邊只要三個半小時……」啊，啊，啊，啊，三個半，小時，啊，不遠不遠，桃園到高雄的距離而已，啊，從高雄去桃園買車，這，這，有沒有太誇張？「你順便可以到我們家來玩，我們家那邊是兩條河的交界處，橫跨愛荷華，南達科達以及內布拉斯加三個州……」是喔？我的眼睛一亮，嘿！州界耶！去了一個地方，就去過三個州，那，以後人家問我去過哪裡，我就可以假裝我多去了很多地方了說，呵呵呵，好啊！那，我們，就這樣說定啦！
就這樣，邀了學弟喬治先生（因為一個人開三個半小時的車回家，有點小無聊，然後學弟剛好也要買車，所以就邀了同行。），搭上瑪莉小姐的Oldsmobile（聽說是高級車款）一路，就這樣往瑪莉的家開去。
我得說，或許，那兩天中我說的英文，是過去兩個星期我所說的英文的總和。一路上為避免瑪莉在長途的旅程中打瞌睡（她習慣以抽煙來提神，但是因為顧及不抽煙的我們在車上，然後我又威脅她說如果她抽得太凶，我有可能會吐在她的高級車上，所以她只好不斷地嚼著口香糖來避免睡著），我不斷地和瑪莉聊著天，開啟了對她複雜家庭關係的認識。
她，十六歲未婚懷孕，嫁給了不是孩子的爹的第一任丈夫，十多年間，一邊忍受著第一任丈夫對她的家庭暴力，一邊陸陸續續生下了其他三個孩子，而她自己因為著生活的壓力，藥物濫用，酗酒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份。終於，在她無法忍受她第一任丈夫的暴力相向之後，和第一任丈夫離了婚，帶著四個孩子，重新開始生活。她戒酒，戒藥，然後，認識了第二任的丈夫，和第二任的丈夫結婚，帶著五個孩子（丈夫和前妻生的孩子），開始另一段生活。
在這一段日子裡，她一邊工作，一邊唸書，兩年制的社區大學畢業之後，再繼續唸完普通大學的學位。有一天，她老公問她說，嘿，妳要不要繼續唸書啊？就去申請看看嘛！申請了又不一定要去唸？於是，她申請了我們學校，然後呢，變成我們系上的碩士班學生，現在呢，準備申請博士班。聽起來，生活，似乎開始走向不一樣的路。
當她輕描淡寫地說完了她的故事之後，我們也抵達了她兒子的住處。那是一幢舊了一點的房子，有個破破的窗子，當她打開了她兒子家的大門，映入眼簾的一室的陰暗，沙發上，是早她一天回家，和我們同一個學校的她的女兒。老實說，這不是我印象中的美國家庭。我去過Seth的家，他們家是一派的窗明几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和樂景象，至今我還是難以忘懷，那是個too good to be true的令人難以相信。去過表姊家，姊夫是美國人，所以那對我來說，是另一種美國家居生活的體驗，有著兩隻狗狗和一隻不愛回家的貓咪作伴的雙薪頂客族，明亮寬敞是我對那個讓我舒適地待了一個禮拜的地方的印象。而這個幾乎沒有陽光進入的房子，開始讓我和唸社會學的學弟打量起了這個家庭的社經地位。當我忍不住生理的反應，得去廁所P（尿尿的英文俗稱，簡單吧！）的時候，才真正見識到了，什麼叫做一屋子的亂七八糟！
我失去了形容的能力。那是一間幾乎沒有走路空間的臥室，地上散亂著的是不知道穿過還是沒穿過的襪子，衣物到處橫陳，有的沒的的所有的不知所以，建構出那個房間給人的整體印象，亂到極至！草草地在無法上鎖的洗手間解決完生理的需求之後，出了房門，看到的是瑪莉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的泰然自若，她和兒子討論著家庭的瑣事，討論著稍後的行程（要去看車），彷彿，這一屋子就該這樣的亂，似乎，這是個自然不過的事情。
之後，在看車選車的過程，瑪莉斷斷續續地訴說這個兒子的故事，他酗酒，他用藥，他酒後騎腳踏車撞上人家家門前的圍籬，全身多處骨折，失血過多，昏迷不醒人事，被路人發現之後，打電話回家，由弟弟緊急協助送醫，才撿回一條命；他偷車，被警察追趕，在被警察追捕的過程中，又一次的，嚴重受傷，送醫入院。出院之後入獄數年……
當她說著故事的時候，我無法置信的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年輕人，專業地看著每一輛可能還可以接受的車子，檢查著車子該檢查的零件，他那專注的神情，如果不是瑪莉告訴我，怎麼樣我都不會相信他曾經如次荒唐。
之後，在他的協助之下，我們找到了一輛兩千年的福特Focus（有些美國人超不信任日本車的，他們家，就是這一種，不過Sioux City，幾乎不賣二手日本車，可能是因為這個城市的人也不喜歡日本車，所以就沒有人賣二手日本車），用著一般車子仲介商不會願意的價錢，買下了第一輛掛在我名下的車。
興高采烈地請學弟幫我把車車開到瑪莉的大兒子家做前後輪的調整定位（因為我有點擔心自己生疏了的駕駛技術無法跟上瑪莉的車），在他兒子幫我做車子調整的同時，我們和瑪莉的兒子的前女友，以及她的孩子們到麥當勞吃午餐。當一切坐定之後，我才知道，戴眼鏡的四歲小女孩是兒子前前女友和她前男友的孩子，但是因為前前女友病重，他兒子就把孩子帶回家照顧，這孩子和他們住在一起一段時間，當他和前女友分手之後，前女友自然而然就把孩子帶走，繼續照顧下去；一個不愛吃東西的三歲小男孩是前女友和她前男友生的孩子，孩子的血液似乎有著什麼樣的問題，需要換骨髓，但是因為英文不甚佳，搞不清楚小男孩生的到底是什麼毛病；另一個瑪莉自己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小男孩，跟著兒子的前女友出現在我們面前；還有一個一歲的小寶貝，就是瑪莉的孫女，她的兒子和他前女友生下來的可愛小小孩。這個孩子，看到我們的喬治先生，就笑了開來，一歲的孩子，不斷地像喬治拋媚眼，不斷地把她媽媽撕成小片的漢堡遞到喬治先生的面前，邀請他與她共進午餐，簡直，完全忽略我的存在（傷心，其實我被小朋友忽略的時候會十分傷心的說，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我笑著問著瑪莉，如果，喬治在二十年之後成為她的孫女婿，她會不會介意？瑪莉爽朗地哈哈大笑，不會不會，她對著喬治說，「反正我們家的寶貝孫女真的好像很喜歡你。」
然後，在烈日下看過了三州的交界處，走訪了超級大的東方長城亞洲食品店（是Ames較大亞洲商店的三倍大呢！進去之後看到貨品的琳瑯滿目，我真的只有提醒自己把嘴巴閉上的份）之後，我們終於到了瑪莉住的地方。一進屋，我發現自己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這，才比較像是我想像中的美國家庭：有點亂，但是，還算可以接受。
一進門，瑪莉家的灰色貓咪，咪咪咪咪地衝著我喵喵叫，還不時在我的腿邊摩蹭，知道我的生肖嗎？呵，我屬老鼠。知道老鼠怕什麼嗎？貓咪。知道我的反應了嗎？全身毛骨悚然，深怕這隻貓咪一張口，就把我的指頭咬掉。就在我儘量避免和灰貓咪接觸，但卻無路可逃的時候，瑪莉睜大了眼睛，對著我說，「妳一定有著什麼樣的特質，Smoky才會一直對妳示好呢！平常我們家有客人的時候，他都躲起來，所以我好幾個朋友都不知道我們家有貓咪耶！」嗄？真的嗎？然後就在我低下頭去尋找Smoky的身影的時候，他也正用前肢攀爬到我的高腳椅上，抬起他金色的雙眼，定定地看著我，喵，地，叫了一聲，努力地將他的頭，塞進我還沒碰到他的身體的手掌中，然後，迅速地舔了我好幾下，不知道為什麼，這隻貓咪，霎時間，讓我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似乎，我們，曾經相識……
就在瑪莉的先生特定去買來的綠茶，和瑪莉一根接著一根的煙霧瀰漫中，我們又聽到了她另一個孩子的故事，吸毒，酗酒，進出少年監獄與精神病院，她訴說著彷彿是他人的故事一般，說著她孩子的故事，我聽著，彷彿和眼前這個人極不相干的故事一般，聽著她家庭的故事，只是，內心的澎湃激盪，其實久久無法平息。
隔天，我老實告訴了她，他們家讓我感到十分的困惑，社會階級對她們家來說是混合交織的。如果以我對社會階級的了解，她們家的社會階級，可以涵蓋罪犯（孩子）到律師（她的弟弟）、博士（她的舅舅），以我們的社會的狀況來看，如果一個出了律師孩子的家庭中有著偏差行為的孩子，通常，這個孩子會是整個家族的恥辱，會是不被接受的一個。為什麼，她們的家庭可以接受著這樣的狀況，而仍然有著如此親密的連結？社會階級對她，是如何定義的？
她說，她定義著她的社會階級是以收入的多寡為標準，所以，教育程度對她們來說，並不是決定的指標。任何人只要願意，取得博士學位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對她而言，家庭關係，又跟所得多寡以及教育程度的高低沒有關係，她尊重著她的孩子的選擇，接納著他們犯過的錯誤，因為她相信，只要她的孩子願意和她繼續保持互動，他們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也會找到適合他們自己的路。一如她，在經過了這樣多年的曲折之後，回到學校，開始著他以前或許從來沒有想過的生活，而，這就是人生。所以當她的女兒問她，如果Andie到家裡頭看到他們家以及她兄弟的一團混亂之後，沒有辦法接受怎麼辦？她，帶著自信的笑容回答著她的女兒，如果Andie無法理解，這就是真實人生的虛幻世界，那Andie也就不會是一個可以值得繼續交往的朋友。
曾經以為，自己有著超乎一般人的容忍力，但是看到了瑪莉在這樣虛幻的真實世界的自在與泰然，從瑪莉祖母的身上，我看到了，學到了，另一種不同於東方社會的包容，那是，對人的能力的高度信任，即便，是犯過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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