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29
從舊金山回來之後，哀嚎了兩天，不想說話，也不怎麼理人，失魂落魄地去上班。招才貓看見了之後，笑著說：「It’s very sad to come back, right?」用力地點了點頭，她了解似地再看我一眼，「哪邊讓妳印象最深刻？」霧中漫步金門大橋……「啊，那真的很浪漫呢！」招才貓的眼裡閃爍著回憶，她接著說，「我跟我老公也曾經在橋上享受那樣的氣氛……」老師，在舊金山有沒有我們實習的機會？我想要去那邊實習！招才貓看著我，深深地，到我的眼底的心中逛了一圈之後，說，「這也難怪，那是一個那樣讓人留連的所在。就我所知，我們還沒有學生去過，不過，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安排，等妳準備好要實習的時候，我們再來詳細談談這個部分……看來，妳是真的愛上那個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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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計劃去舊金山前，心中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期待，畢竟，已經去過長堤，了解了美國西岸台灣化，香港化的特色，以為，舊金山就只是另一個城市的縮影。去舊金山的目的，最主要的是想去幫同事打打氣，她們來到美國受訓兩個月，卻沒有學到她們期待了解的部分，想說如果自己去了，多少可以幫忙翻譯一下，讓她們知道她們的督導在跟她們說些什麼，也可以分享一下自己在美國的學習心得，儘管，已經不再是社工，但至少，從社工背景出來，對社工的處遇，我自信自己並不陌生。再加上，趁這個機會去舊金山，可以不用自己花錢住旅館。
所以呢，挑了個日子，上網訂了那段時間突然便宜一百元美金的機票，在滂沱大雨中，搭著學弟雨刷壞掉的沒有車牌的車車，迷路了半個小時（學弟說，我們兩個人中間一定有一個人帶ㄙㄞˋ，不然怎麼每次我們兩個人逗陣一起出去，就會有ㄙㄞˋ事發生？）抵達機場，出發前往San Francisco。
五個多小時的飛行，飛機飛了多久，我就睡了多久，醒來之後，發現身邊坐著一個高大的美國男人，濃密的栗色卷髮，有著一雙焦急的眼睛。忽然之間，他轉過頭來對著我說，「舊金山是妳的最後一站嗎？」嗄？是吧！這一次是啊！「唉，真糟糕，我得轉機到加拿大去，現在班機誤點，我的下一班班機不知道會不會等我……」啊，那祝你好運了！以我的經驗，那飛機是不會等人的，他自己會先飛走，然後把你的行李也帶走弄不見……當然啦，我不會這樣白目地這樣跟他說的啦！我只是同情地看了看他，然後問他需不需要我們讓位給他，讓他先離開？他看了看擁擠的機艙，再看看在機尾的我們，搖了搖頭，說，別麻煩了！然後我右邊的老太太轉過頭來問了我怎麼回事，我告訴了她他的處境，然後，沒過多久，當飛機完全停妥之後，大家開始耳語，有人要趕飛機啦，請大家讓一讓！就這樣，栗色卷髮，在大家的目送之下，感激地健步如飛地去趕搭他的下一班飛機。
如果照我目前的敘事方式，這篇週記得分成上中下三集。實在是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在這五天之中。有太多的的悸動，感動，心動，激動在這五天內交織。其實，回來兩天卻遲遲未曾在鍵盤上敲打下我的心情的原因之一，就是，腦中的一片紊亂。唯一的感覺就像是似曾相識中的男主角，緊握著手裡的一分錢，躺在床上，然後喃喃地喊著，回去回去回去一樣……記得那部電影嗎？珍西摩爾和演超人的那個人演的。最後，男主角在旅館裡頭虛弱地死去，並且在不知道是哪一個世界中，和他的女主角重逢……我呢，不需要握著那一分錢，被學弟送回家之後，就在我的床上昏迷了過去，再一次走過舊金山的每分每秒，然後，醒來；然後，對著一一哀嚎；然後，被馬修偷襲，奪去了我在Ames的初吻（這個三歲的孩子是否已經開始了他的三十年計劃？）；然後，和大夥吃了一頓溫暖的惜別大餐（一個可愛的小男生要到德州去唸碩士了）；然後，像是剛從花花世界回家的孩子，雖然還是不太習慣，但是在大夥的笑笑鬧鬧中，慢慢地回復了原本平靜的生活步調。只是，在心裡知道，那是一個難以抹滅的記憶……
說得這樣抽象，有些人可能已經在心裡暗暗咒罵：搞什麼飛機，到底要不要說去舊金山發生了什麼事情，這樣吊人家的胃口是不道德的！
好吧，就從道德開始說起吧！
話說，到了舊金山以後，阿娟督導就以驚人的適應能力帶著我像逛她們家廚房一樣地在舊金山到處搭公車，介紹這個，說明那個，打從心底，崇拜起這個認識多年卻不太了解的人。漁人碼頭、Coit Tower、City Hall、Golden Gate Park、Golden Gate Bridge、Seal Rocks、Cliff House、Palace of Fine Arts Exploratorium、九曲花徑、Castro，這些在觀光手冊裡頭看得到的，她就有辦法拉著我搭著車，到處去看。而我，就樂得坐在公車、黃包車、纜車裡頭，跟著她到處跑。原本，說要去幫她們加油打氣的我，到後來，變成了她們的客人，招待我這個那個，帶著我去看這個玩那個，一顆心，滿滿的，是被關心的溫暖。
我們說要說道德的，對吧？別急，還沒說到嘛！等一下！
然後剛好我去的時候，阿娟督導和秋子督導的室友Tony先生生日，Tony先生的好朋友Andy先生就開車來帶他去慶生，那他這兩個來自台灣的室友當然是被邀請的囉！那台灣室友的朋友，也自然而然地厚著臉皮跟著吃了一頓幾乎吞掉舌頭的涮羊肉，還有在凱悅的旋轉餐廳的雞尾酒，加上Treasure Island的浪漫夜景，以及Twin Peaks的25 cent全自動公共廁所（其實是在Twin Peaks看夜景的，但是那霧實在太濃了，十公尺以外的地方就看不到了，那看不到夜景順便上上全自動清潔的廁所也是有趣的經驗）。
聽起來，很詩情畫意，對吧！然而，實際上，Tony的生日可以說是劍拔弩張呢！其實，應該是說我白目吧！剛坐上Andy先生的車，我就說了一聲，「哇！好車！」Lexus的車，在許多人的心目中，比雙B還要高級，所以當我知道自己坐上了那傳聞已久的Lexus之後，想也沒想的，就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當阿娟督導和秋子督導問到為什麼我會這樣說以後，就將人家告訴我的資訊，轉手告訴了她們。隱約中，有道目光直射而來，但是，我並沒有太過在意……之後，發揮了社工了解家庭背景的職業潛能，開始問人家家裡的狀況，再一次，又感覺到了一道目光，這次，這目光，有點涼意，但是因為在這個終年平均溫度攝氏十幾度的舊金山，這樣的涼意，我也不以為意……
到了火鍋店，開始吃飯之後，不知怎麼的，我們似乎聊到了什麼樣的話題，我也忘記自己說了什麼話，只聽得Andy冷冷地說了一句，「不要在還不認識一個人之前，就妄下斷語，評論一個人的好壞！」嗄？我，下了什麼斷語？他繼續說到，「Lexus又有什麼，如果那只是我糊口的工具？如果我是開計程車的？我用Lexus來賺錢，那，Lexus又有什麼了不起？光看一個人開什麼車就評斷一個人，老實說，很膚淺！」呵呵呵呵，聽到完全不認識我的人下了斷語說我膚淺之後，我試圖解釋我只是說了那是一台好車，沒有任何的涵義在裡面，我不覺得有那輛車的人有什麼了不起，也不覺得沒那輛車的人就缺了什麼，我只是，一句陳述，那是一輛好車！不過呢！這個Andy先生顯然沒有Andie小姐的耐心，我的一句話，被他打斷六七次，每一次打斷了我的話之後，他憤怒的情緒就往上竄升，說他自己是怎樣經歷過家庭的革命，和家人起爭執，才爭得到目前在舊金山唸他想唸的科系（藝術系）的機會，他是放下了一切，才有這樣的局面的。人得擺脫所有社會的道德枷鎖，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那些社會壓力，道德禮教，只是吃人，什麼都不是！唯有掙脫，人才有機會發展出他自我的個性……說到後來，我只是微微地笑，然後跟他說，「是因為，你有這樣的機會讓你擁有過那一切，所以你才可以這樣大聲地說，這沒什麼了不起！我想表達的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開這樣的車子，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有機會不去思考生計，只為了所謂的夢想。聽你這樣說起來，你的家人給了你相當大的支持與容忍……」Andy先生點點頭，他同意他的父母是他一生的貴人。「所以我想說的是，社會的壓力，並不是個人就可以去改變的，你是因為有資源，才有機會去挑戰你所不屑的權威……」
然後，一桌子的靜默。Andy先生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我也繼續厚臉皮地吃著我的飯，或許，這是第一次，有人讓好辯的他，啞口無言。但是不好辯，也不喜歡聽男人吹噓的我，不打算繼續跟他辯下去，只是微微地笑，吃著飯，喝著果汁，聽他大發厥辭，偶爾，丟個問題回去讓他想想他自己說的話有沒有什麼邏輯上不對勁的地方，這是，我最基本的禮貌了！不過呢，我真的佩服那兩位督導，兩個女人，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Andy對她們的敵意明顯是負分，她們說什麼，他就很有禮貌的回答；我說什麼，他就假設他懂我要說的話是什麼，話還沒出口，就被打了回來，打到後來，我笑著跟他說，「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你真的知道我想說的是什麼嗎？你確定你的回答是我想要問的問題嗎？」又塞住了的他，訕訕然地說，「好吧，那換妳說吧！」「嗯，好，不過，被你打斷那麼多次以後，我已經忘記我要說什麼了！」
我真的忘記了嗎？在那個時候，我是忘記了！但是，在心裡頭其實一直有個很深的感觸，掌握資源的人，如果不知道自己其實握有著決定社會壓力的資源，他們片面提出來的批判，其實，是更扭曲了權力結構的不平衡。把社會的，同儕的壓力加諸成為個人的責任，其實，對許多人是不公平的，因為他們或許從來沒有感受到自己有能力去改變社會或同儕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壓力，他們或許以為順從，才是唯一的出口。
他說他反抗著他的父母及親友在他身上加諸的壓力，因為他的反抗，他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尊重。言下之意，他看不起那些不敢反抗或無力反抗而順從社會壓力的人。然而實際上，他是握著社會資源在反抗著社會壓力，他不需要考量生計，他不用擔心父母不承認他，像是不愁溫飽的富家公子對著一年難得吃上幾回雞肉的夥計說，吃肉對身體不好，你為什麼不多吃蔬菜一樣。為什麼不斷絕來自父母的資助，然後自己負擔龐大的學雜費（聽說他唸的是數一數二的貴族學校）之後，再來告訴我們，開一輛車子，叫做Lexus，有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是多少人一輩子的積蓄？賣掉那一輛車子的價格，足夠給多少人一個基本的棲身場所？那，不是有沒有什麼了不起，那是，社會階層的存在。在高位，然後享受著自己不屑的享受，對一般人的羨慕嗤之以鼻，那其實，是一種狂妄自大。
或許我是有氣的吧！長得漂不漂亮對我來說從來不是重點，但是被人家指責膚淺，那是我不能忍受的侮辱。不過，我真的不得不佩服兩位督導，她們同樣聽到了他話中的狂傲，但是，她們以她們清晰的思維，一點一滴地像講相聲一樣，用著娓婉的話語，慢慢的，抽絲剝繭的，滲透似的，把Andy的邏輯悄悄顛覆，到了最後，Andy承認他有著太多的憤怒，他需要接受相關的協助，來讓自己好過一些。
那天晚上，在春捲島（Treasure Island，秋子督導可愛的發音，讓我們一輩子不會忘記這個在海灣大橋中間的春捲）的夜色中，領悟出來，我的機會，其實不是來自我的能力，而是來自我的福氣。比我有能力的兩個督導，只能在繁忙的工作中擠出兩個月來受訓。而我，卻可以豪氣地放下工作，跟不需要靠我負擔家計的爸媽瀟灑地說聲再見，就來到這個地方唸書，那不是福氣，又是什麼？
（未完）
感謝阿娟督導提供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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