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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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回來首先感覺到的，是平凡。前兩夜隨口問起姐姐：去美國後還打算回來？不，她斷然說。在這裡總覺得不太開心，不太自由。她需要一個可以坐在樹下看書的地方。妳說，難道馬來西亞不行？

 

　　此番回來，治安的狀況已改善許多。不再聽聞哪家哪戶入了賊，也不再聽說屋後老伯攜帶棍棒晨跑，或鄰家阿嬤踏腳車到早市買菜遭竊賊半路攔截等事。一切又恢復了安定。家裡裝警鈴，近日其實從未啟動。看守甚嚴的家門，爾今鎖頭半掛，進出屋也不再小心翼翼。唯深夜伏案書寫，對街豪宅的警鈴依舊。故障似的無端響起，靜下後，又是一片死寂。

 

　　第一天回來，意志消沉。做什麼都提不起勁。原本打算規劃時間，看書寫作，早睡早起，充實地等父親歸來，到上海走一趟。但失敗了。周遭的環境大大改變。除了失去妳的陪伴，此地立足處，亦非台北。我失去了校園的安逸美好，花草樹木，魚躍於池。再沒有舒適的咖啡館、香濃的咖啡香，以及轉角間和巷子裡的書店。沒有前年寒假回來的興致。譬如，特意早起床，兜小鎮一圈，走曩昔的熟悉路。中午至於傍晚，天氣沉悶、躁熱，嘴唇易發乾。書看得頭昏腦脹。

 

　　電視不看，只顧掛網。枯坐椅上，便是脫了衫仍泌汗。如此萎靡，該如何才能振作？想到是該寫作的。搜出紙稿文具，端坐桌前。筆落筆起，又起又落。似乎只是做著頓點，毫不成字。文思未至。徒自翹腳翹腳空等，無聊地旋轉筆桿。這當兒，媽媽嘮叨著要我多喝水，打開門遞給我。門關了又開，送來水果。才刻下寥寥數字，門關了又開又關，收回了叉子和盤。

 

　　或許，房間不夠寬，而桌子太窄，擺了書，便只剩下四個角落。塑料椅缺乏安穩感。支腳疲軟，易晃。無論是桌子或椅子，材質都不太好，無法令我心安。也許只是缺乏一份歸屬感。粉紅略灰的牆，白亮的燈光，窗和小書櫃，一時間都無法安頓眼前那陌生的旅人。站起身，想說，將占去房間大半的合併床去掉一半。但床底的箱箱盒盒又該如何是好？重新安置，只是辛苦了媽媽。

 

　　此外，尚有許多無法適應的地方。昨夜和老同學相約吃宵夜。雖說聊解枯悶，但話題間許多捍格處，卻更增一筆憂愁帳。老覺得來去之間，言談僅止於生活表層，無法更全面且有系統地看待人事物。遂而反省，會否是自己長期浸淫在學術圈裡所致？雖然如此，仍不免略感失望。中學好友，才相隔數年，已越走越遠。甚至覺得他們過於務實的想法未免短視。然此刻賦閒在家，也無甚批評餘地。回家向媽媽提起這事。媽媽嘮叨歸嘮叨，卻說瞭解。這給了我不少安慰。

 

　　說馬來西亞沒有可以坐在樹下看書的地方，並非如字面所指，而有其深層結構。可以是治安不好。譬如出門在外，女生不能穿得太露，不提名貴包包。走在路上，須隨時留意人和車，以防飛馳劫掠。在樹下看書，又如何得悠哉？可以是市區規劃無方。舊區車子多，店家多，道路狹。也缺乏足夠的停車位。車子橫停斜泊，阻擋去路。其餘車子覓得縫隙，拼命往裡鑽。家門外沒有休閒公園，更沒有花園。有吧，只一片石灰地空擺。可以是社會風氣使然。書賣得少，價格自然昂貴，種類也少。既然沒人看書，也就無所謂「坐在樹下看書」了。可以是文化使然。人們心所嚮往的，多是直銷和第一桶金，成家立業生子。我們所居住的小鎮，是個平凡的地方。簡樸的家住著勤勉的百姓，豪宅裡住著務實的商人。他們賺錢、花錢，過生活，只是貧富差距而已。

 

　　也可能是天氣。四季如夏，似乎使得赤道的人們有股錯覺：時間不曾流逝，事物不停重複。所幸夜間有雨。我坐在後廳裡的大理石餐桌旁，打開一盞家用白燈管。涼風從高牆上的百葉窗吹入，雨滴敲打屋瓦木簷。淅瀝聲在空中迴盪，顆粒分明。泡了杯熱美祿，一陣莫名的哀愁將我攫住。胸口抓住了一股久違的溫暖，於是提筆寫下了這一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