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習慣了台北,然而在那之中,也看見了都市的侷限。不得不說,都市確實是為了便捷,進而是效率,而精心設置的空間,帶來生活便利,同時進行永無止息的輸送。提供完善的衛浴設備、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吸引人潮,創造意想不到的熱鬧繁盛。各領域公司和企業建起一棟棟大廈高樓,從石灰到鋼筋鐵架;從排列有序的窗戶,遂擴大城玻璃峭壁,光滑反照。人們到此就業,形成各級階層。基礎設施愈加完善,生活水準漸次提高。閒暇餘裕造就了文藝文化的提升,產盛了各種學術和專業圈子、各類達人行家。夜間降臨,燈照取代太陽。
透過幾筆簡單勾勒,我們得以如觀賞「國家地理頻道」的快速組裝圖般,對社會文明在漫長歲月裡的大幅提升給予一種瞬息的想像。似乎各種數據都顯示,我們正生活在空前幸福、快樂的時代裡。然而身處當下,我行走於喧鬧大道旁,走在民家小巷間,心中所思所懷,卻截不然不是這麼一回事。交通呼嘯揚起濛濛塵埃,排放廢煙,不停飛掠;陌生的人潮走走停停,時而注視身邊的人,時而漠不關心,擦身而過。我加快腳步,以期趕緊脫離。或者拐入小巷,稍作歇息。而無論行走於何處,雙目所追尋的,往往並非事物的表層,而是其它的涵義。譬如說,遠方高處巨大的面板。行經其下我抬頭仰望,視角卻由妳家的窗戶向外望。與其說我正讀著廣告,毋寧說,透過面板,我的心比起肉體,已先一步透過思念及想像的連結縱身躍入妳家。
若非如此,城市便毫無意義。那一些銀行、證卷、科技、資訊,無一和戀人的愛情相關。如果不是我們一同走過的路,那路,也將徒然剩下它原初的功能:運輸忙碌的人們。如果不是妳家窗戶,那一面巨大的面板,也僅止於宣示及宣傳。俯視底下的人們,既不驕傲也不同情。並和高架橋、霓虹燈以及交通混合成一片功能的網絡,最終得出便捷的結論。生活從一開始便脫離不了回憶和想像。現實之中,當這一些泉源枯竭了,便不得不換個地方,去重新啟動生命能量的裝置。
回憶在習慣中枯竭,在歲月長河中重生。當我們習慣了某處,那裡便在沒有我們創造回憶的時間和空間。無論是電影院、公園、大廈迴廊、公車站、街邊小攤、夜市和快餐。我們進出其間,談笑,或只是默默吞嚥。在孤獨飄零時候回想,總覺得趣味無窮,心窩一陣溫暖。即便回味時分仍舊遙遠,然而我們何嘗停止這遊戲?拼命創造回憶,貯存在心和靈魂的倉庫裡,使我們像兩個頑皮的小孩,迷失林中,四處尋寶。在這過程中,彷彿周遭的事物都蒙上了面紗,淘除歲月的塵埃,幻化成另一種迷人的事物,閃閃發光,在夜空中飄浮。
慢慢地,當這一些平凡事物的迷人色彩在我們無數次往返之中消退,其背後的功能性又漸漸顯露出來。逐漸的,公車不再是一段陪伴的過程,而麵線攤也不再成為逗留的藉口。前者為了送妳回家,後者則為了充飢解渴。表面上我們和從前一樣。其實不然。不知不覺中,我們以愛情的姿態征服了世俗,而今,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臣服於現實與物質。因為無聊而又無處可去,所以攜手進公園。因為疲憊,所以坐下。街燈白光不再沾染月的魔法,分享某種神秘的性質,反而引來細蚊蠅蠅飛舞,擾人不休。我們走過柏油路,在保安亭前止步。門開了,妳自然進去了。門關上,我不得不回家。一路上,我抬頭望見巨大的廣告板。只是一瞥,匆匆走。
假設,我們都擁有一對金亮的眼睛,得以看見那一些被創造的時光,我們會發現原來這一場愛情是多麼的幸福。在這巨大無邊的城市裡,街道蜿蜓盤旋如巨蟒捲曲,使人行走其上卻誤以為腳底路直如筆桿;大廈高樓夾道而立,阻隔人們的視線,在道路交通吞吐中咬嚼人潮。榨乾而後唾棄。然而只要細心尋找,我們的身影卻無處不在。在傍晚的行人道旁,黑夜公園的長凳上;在繁忙喧鬧的高架橋底,在檳榔攤的燈柱下。我們親吻、擁抱,依依不捨;嘻笑、打鬧,喊叫追逐。
但不幸的是,戀人們無法在創造的同時獲得未來的眼。往往記憶儲存之後,無法即刻提取。像忘了密碼的提款者,急於補足現金卻只能空著急。為此,只能持續不斷地創造。並非為了在未來提取,而是為了延長愛情的激情與壽命。
但若果瀕臨破產的戀人,站在提款機前,提出來的不是激情,而是一大疊花花綠綠的鈔票呢?且先撇開精神與物質辯論,暫置種種貪汙行賄之舉及哲學命題於一旁,而從現實生活的角度去審視金錢。充裕的資金所能做到的,除了使鬼推磨,建立起企業龐大的總部大廈外,尚能使人的階層產生流動,帶領基層的人民突破金字塔的防線封鎖,腳一蹬,抵達上一層。不同於地底世界,物質世界為人們帶來感官上的刺激與享受,豐富眼耳鼻舌。品味和時尚在此形成,孕育著精英人們的思想。其創造與革新,藉由包裝及宣傳擴及世界各角。
誠然,以金錢堆砌的愛情,不僅不切實際,且往往是危險的。但在某些偶然的情況下,當手頭上所能消費的額度突然提高,卻能帶給戀人們一些不同的享受。我們到英國旅行的計畫,由於機票價格昂貴,帳戶內金額不敷花用,最後決定取消。暫住妳家,另做規劃。這麼一來,原本高達八萬元的支出預算突然失去了著落。但這也同時表示,戶頭裡多出的錢,何不用以讓我們在台灣過一段更好的日子?相較兩地的消費水準,並扣除航程往返,在此無論怎麼花用,其額度必定遠遠低於原本的預算支出。
這般情形下,我們乘車走在繁華的台北街道上。兩旁裝潢氣派、燈光時尚的店家不再是視覺的點綴,而是可以實際體驗的場所。柔軟的地毯、晶瑩剔透的吊燈、微薰的桌椅材質、溫和有禮的服侍。攪下車窗,料理的香、香水的味翩然而至。伸手,便摸到了展示櫃裡小巧玲瓏的瓶瓶罐罐;或者手握刀叉,準備切開白瓷盤上肌理分明的牛肉。瞬息間,都市在我們眼前展開了一副新的面貌,提供了一條新的途徑。
支出擴大以後,我們彷彿在膏壤貧脊的土地上找到了新的遊戲。回憶不再以時空為主軸,而在於五官享受,以及固有階層中所獲得的自由。基於出身背景,以及相應的儉省觀,憑恃手中一筆帳款,我們並不經常揮霍,卻也數度進出一些昂貴的餐館。香噴噴的牛排端上以前,精緻的前餐小點打頭陣:生蝦、水果沙拉、濃湯和麵包。時而是雞翅、薯條和墨西哥捲餅。主餐結束以後,甜點、冰飲和酒陸續奉上。乍看之下,使人不忍動手。用餐期間,巡邏往來的服務生細心溫柔。杯子空了,不消片刻又填滿七分。氣泡緣水線冒泡,卻從不濺出半分。完成後,他們微笑行禮,祝我們用餐愉快。
若非如此,我們則依循以往的平凡生活,進行中等價位的消費。這般開銷,似乎才真正使我們心安理得。以一百元為基準。往下,是八十元的平價熱炒;往上,則是二百元的中式合菜和西式組合套餐。若添購飲料,還得另外加上三十元。然而早前所通過的七萬元預算,卻意外地打開了隱伏心底的鎖,使我們身上金錢流動量的限制寬鬆不少。過往所壓制的選擇性消費,此刻竟變得稀鬆平常。面對這一些,我們像手握七星劍的孔明。換言之,消費的主權在握,使我們在金字塔結構中產生了「偽攀升」的錯覺。
額外的花費多在甜品和飲料上。亦即那一些逸出生活基調的,名為奢侈的開銷。既不營養,亦無法填飽肚子。僅是無謂的熱量。對於女生,甚至可能形成致命的脂肪。這樣的添購不按時間順序。不定時,也不定量,而是遵從感官愉悅的原則。倏忽來去,隨興而已。無論飯前飯後,朝固定方向行走或閒晃,一旦某家甜點偶然入眼,步子便遵循口腹之慾的指引,朝粉鮮的招牌走去。不消數分鐘,提著小袋子又繼續上路。若是個大熱天,便點杯冷飲,挑個中意的位子坐下,等待日光減弱。彷彿來到了夏威夷。
消費額度的提升拓寬我們行動的界限,使原本淪為複雜器械體的城市,一夕之間多出了無數的可能性。若手中可花費的金額不斷提高,則城市內沒有一個角落是我們所到達不了的。一零一大樓裡任何一家國際商店,服飾、料理、沙龍、鑽戒、咖啡,都將留下我們談天說笑的身影。而那一些回憶,藉由創造遁入味蕾、香水、髮型,金銀鑽玉和奇裝異服之中。如果有那麼一天,也許聘一位書記為我們做行蹤的紀錄,並以高科技保存檔案。甚至於,研發出將頁面文字還原成舊日時空的讀取器材。這麼一來,彷彿我們的愛情完成了一座城市。從龐大的軀殼到精微的細節,全成了戀人記憶的存取場域。
然而在現實之中,我們僅能以現有的金錢,在狹小的階層範圍內流動。眼看戶頭金額逐日削減,不得不為剩餘的金錢做規劃,以期在最短時間內,創造最大量的新鮮回憶。既然在台北待膩了,何不換個地方?去旅行,到高雄。一座海港城市。
到達之後,我們踏出三多捷運站。按圖索驥,滂沱大雨中越過寬大的路,繞過百貨公司,找到了確切地址。是家以樓層出租方式經營的民宿,主人並不親自前來。我們撥了通電話去,並照吩咐到樓底櫃台填表付帳,拿了鑰匙,在電梯前等了陣才上升。樓層極多,電梯只得兩個,無怪乎運速甚緩。電梯門隨著一聲叮咚打開,便來到了陰暗的廊道上。幾面門前擺了些雜物和鞋架,顯然住著固定的居民。也許是租房的學生。覓得和鑰匙相符的房號後,我們打開門。室內的擺設使我們鬆了口氣。
一面桃紅牆,一面紫牆。門邊是浴室和廚櫃貼著矮小的冰箱。在短狹道前脫了鞋,抬起腰,可透過面前的落地窗望見高雄市景。此刻正濛濛下雨。鄰著浴室側壁的床寬大鬆軟,四角架起了阿拉伯床架,懸掛著紗帳和金穗帶。床前的廳安置一組沙發和ㄧ張黑玻璃矮桌,面朝另一頭的電視螢幕。遠離台北的一切都很新鮮。而窗外的雨,使我們倍覺安全、溫暖。雨還未停止以前,我們只得待在室內,一忽兒坐沙發,一忽兒躺床,討論我們將去的景點以及粗略的帳目消費。像電腦遊戲裡的主角,謹慎地使用著殘餘的魔法。
帶著剩餘的金錢,我們又回到了台北。為了出書的心願,自己不得不留下一筆錢。而妳,一趟旅遊往返,媽媽所為妳留下的積蓄也已所剩無幾。家屋騰空,不知是否特意如此?好使我入住。也可能妳離開以後,媽媽獨自在家,悶得發慌所以逃走。離別前三天,在妳舒適的家裡,又過起了往日生活。
在這最後三天裡我異常忙碌。屢屢奔赴送別聚餐,又得四處找出版社投稿。所幸前者有妳等候,後者勞妳同行,也就不覺疲累煩躁了。認真一算,發現手頭上有一筆資金可供花費。於是一些記不清的途徑,找了好些時候還覓不著的,便在路旁招招手,把剩下的託付給司機。一下子,陽光失去了熱,僅是光照透過車窗反射,竟也照得我睜不開眼。
有時候是約會遲到了。在妳家耽擱,而妳家離校又遠,不得不搭計程車前往。權衡人情與金錢,最後便選擇寧願多花些錢,以換取相聚時光。朋友們在餐館內坐定,見我匆匆跑來,問說:「又是搭計程車?」我說是。她哈哈笑說我跟計程車司機們快成為好朋友了吧?我說似乎差不多了。是否記得?前幾回住妳家,同她們一塊吃宵夜晚歸,也不得不如此了。真覺得這一段時間內,在交通往返方面自己活像個貴族。從一個地點到下一個,車廂內舒適、冷清、安穩。若果遇著沉默寡言的駕駛,又不開電台,只好望著穿外發呆,看天陰天晴,人潮熙攘;日光削減,燈光逐個點亮。在同樣的時空裡,相聚時分淡去,而計程表用力敲打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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