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離別前夕的矛盾情緒。先是怨妳接下了忙碌的電影節志工作,又怨妳只要一陷入人群,總是不出來陪我。但認真說來,自己真這麼需要妳在身旁?似乎也未必。更想寫點東西,看托爾斯泰,點杯咖啡。在奇瓦坐下,第一次要了杯咖啡冰淇淋。天啊,意外地好喝!老闆為我調了杯Espresso,要我一小匙一小匙淋上去,免得冰淇淋全融了。尤其注意表面黃澄澄的油,那可是全部的精華。我小心翼翼嘗了口,惺忪雙眼倦意盡消。又謹慎地使咖啡覆蓋、流淌過杯中的香草山,用湯匙邊緣削出薄薄的一片,送入嘴裡。傾刻間,不僅紛擾都釋懷,甚至湧起一股莫名奇妙的幸福與開心。把書擱下,小口小口吃,吃完了提筆,合著半杯Espresso,想說,寫些甚麼好呢?)
四年前,從僑大畢業,返鄉後得知上了台大,高興了好一陣子,日子又恢復了平常。就像周鳳五老師常說的:「哎呀,故往今來,太陽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和中學好友渡過炎炎夏日,再度飛回台灣。到達時已是夜間時分。自個兒入了境,空茫茫沒人迎接,不禁有些焦慮。人潮往來,招手、舉牌子、晃著腦袋瓜呼喊的,沒一個認識。連忙拖了行李出航廈招車,在車上撥了通電話給學長,告訴他我快到了。學長說好。果然下了車通知一聲,不數秒間便現身,伴我走過遼闊的椰林大道,拐入舟杉路,踏上長興街口,來到了男一宿舍。聽說原本頗老舊,牆角漏水,壁面長青苔,油漆剝落,像文藝電影中窮書生的租屋。翻修後倒是屋模屋樣。剛開學的緣故,前廳人潮雜沓。下過了雨,地面上滿是鞋痕,印個正著的、拖出一兩根鬚的、模糊不成形的,疊了一層又一層。我們把東西搬進了一樓的房。當夜,床也沒買好便往硬梆梆地板上躺下,睡著。
經歷了僑大歲月,對新翻修的男一舍自是滿意得很。衣櫃、書架、桌椅都才兩歲大,相當新。空間也比僑大來得寬敞。進深很長,無聊時候可供室內徘徊踱步,大約十步左右才走到門前或窗後。照明充足。燈管打開,室內輪廓一覽無遺。不像僑大只照了中央一大圈,越往邊緣越是黯淡,予人偵訊室般的感覺。內有空調,屋頂掛著兩把電扇,又有源源不絕的電源供應。再也無需過十點熄頂燈,十二點一片漆黑的監獄生活。電腦大可光明正大使用,不必費心留意門上小窗老舍監的臉乍地出現,然後推門而入,一陣囉嗦。網速極快,若意圖不軌,也實在方便。
男一舍早期翻修了,提供新生入住,算是一種優待,或是假相的製造?僅此一年,第二年需搬走。宿舍地下室設有餐廳、影印店及福利社。餐庭除早、午、晚餐各有店家負責外,並有宵夜部安撫夜貓子們的肚,可說非常方便。此外,又另闢桌球室一間,備有兵乓桌數張。球具忘了帶可持證件至福利社免費取拿。常常吃飯途中,便憑空飛來一顆橘色小球,這裡彈那裡撞,在油膩的地板上掙扎著越跳越低,終於骨碌碌溜入桌底。好心人撿起球拋回去,獲得一聲感謝,心滿意足。影印店老闆僱了一位皮膚白皙的女員工,往往沉默且面無表情,在狹長的影印店裡為同學們服務。找錢時指尖劃過手掌心,癢癢的,教人心裡飄飄然,不勝心喜。至於福利社阿姨,多年來換了好幾位。都有一把年紀了,提提健康、天氣,報價、收帳、找零。人很好。
男一舍玻璃門廳前的兩側停泊兩排腳踏車,腳踏車外是兩片小草地,直立著幾棵巨大榕樹,樹下安放一面木長桌和凳。由宿舍左邊側門出去,走下三級台階,穿過石灰廊道,打開紋網鐵門,又是另一間美食餐廳,做自助餐和各式炒飯。餐廳毗鄰著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是考試週期和颱風天的好去處,賣各種微波料理和包裝飲料。這樣的季節裡,風雨交加,人人埋頭苦讀。某個瞬間意識到自己餓了,便信步前往光顧,滿以為可以抱回一頓豐盛的餐,結果架上掃除一空,不禁一陣錯愕。這種情況也不是沒發生過。無論如何,大抵是個蠻理想的住處。書讀累了,大可到浴室洗個澡。衛浴設備完善,有塑料隔間和花灑。或洗籃子裡的衣,懶得曬便烘乾。四十五分鐘十塊錢,算是沒得挑。想抽菸的,便坐到榕樹下吞吐,邊翹腳邊聊天,看前廳男男女女坐在觀葉植物邊的圍欄上,或靠著機車,熱烈交談、相擁、依偎。一年時光匆匆便過去。
第二年的住宿是件麻煩事。先別說搬遷辛勞,單是房間的分配程序已教人頭疼不已。像台灣或日本高中畢業挑大學的狀況,須自行挑選其它宿舍,將名單遞上。挑爛的心有不甘,挑好些的吧,投靠的人潮眾多。於是教官選了一天,大家聚集在交誼廳裡,掏出學生證,抽籤。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不時傳來一兩聲驚呼,其餘人們皆無動於衷,屏息以待。全場鴉雀無聲。教官又喊了名字,零零落落的歡呼聲從各角落響起,迅即為更巨大的沉默和失落所吞沒。好一陣後結束了,大家一哄而散。抽到的興高彩烈,四處炫耀;抽不到的自我解嘲,也四處炫耀。僅此一次選擇的機會。往後分發何處,只得任憑電腦擺佈,聽天由命了。運氣真差的,被分派到好一段距離外的法社學院,從此過著每日搭捷運、公車上下課的生活。也有的為省錢而騎腳踏車往返,奔走於交通喧囂之中。
想當然耳,我是四處炫耀沒抽中的那位。其間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結果。想說隻身赴異鄉夠可憐了吧?不至遭校方刁難。學期結束前上網一查,果不其然,被調往長興街尾的男七舍。不幸中的大幸了。
雖說僅一條街的距離,其情況和曩括三棟宿舍的男一舍區卻天差地遠。清幽靜僻,杳無人語。走廊由紅磚鋪成,被無數雙腳踩得黯淡無神。沿廊道前行,燈管像城堡裡的火把,每隔一段距離安插一根。白光不若紅焰熊熊燃燒,顯得疲弱無力,更增寂寥。柱子和柱子間的半圓拱由顆粒分明、粗糙的石壁構成,處處壟罩著中世紀歐洲的古老氣息。四面圍堵的樓層中央各有一個地面下陷的中庭。沒有佈置成花園,反倒是幾棵闊葉樹胡生亂長,高聳參天,甚至穿出了陽台,往地面投下巨大參差的陰影。樹底下雜草叢生,泥地上覆蓋著片片枯葉,也沒人走下去踩。入了房,但覺慘淡,又是淒涼。鋼製的書桌、床架、衣櫃,稍挪動些便嘎吱響。油漆斑駁,處處生鏽。室友床邊貼滿了海報,感情因下雨天潮濕,容易脫漆而不得不然。屋頂電扇積滿塵埃,多年不曾勞作,灰塵都捲成了黑人髮辮或鬍鬚之類。燈管老邁不堪,慘渡餘生般喃喃自語,唸著快死了,快死了,發光幹嘛呢?真使人有落魄書生好窮酸的酸楚。
從前楚騷之所由成,其情形大抵如此吧!被放逐的屈原、慘死馬下的賈誼、流放黃州的東坡,中國文學淵遠流長的騷賦傳統,此刻大略能體會。男七舍可謂占盡了地劣。地處邊境,空空如也。側門和義山就近對峙,山腰是窮家破落戶,山底是殯儀館和自來水源處。由前廳進入,右側是教官室,左側是碩果僅存的自助餐廳。餐廳前有一石階梯通往幽暗的地底,從來沒人走過。只道是一片不開放的廢墟。若謠傳裡頭是千年陵寢,恐怕也沒人會感到好奇。後來才耳聞說,那從前是福利社,換了好幾家,通通倒。興許是風水不佳?鬼神作祟?單是探頭下望,便覺陰陽怪氣,不甚吉利。沿著走廊前進,則迂曲盤旋,途徑不易辨識。倏忽一折,迎面碰上了中庭。又一折,仍舊是同樣景色:蓊鬱的中庭,草木扶蘇,間有蟲鳴鳥語。只得沿途辨認房號,嘗試理出序列的邏輯安排。一不小心又站到了原地,教人頭疼。
職是之故,男七舍甚少女生出沒。環境過於清幽,嬌喘一聲便驚動林中睡鳥。再說,房內布置簡陋,無甚情調。浴室以髒兮兮的帷幕隔開,若非萬不得已,連碰都不會想碰。鐵製的網狀置衣架由於長期潮濕,鏽得厲害,另人擔心衣物是否會沾著粉末?牆角高處蜘蛛結網,無聊的昆蟲們率爾從高處落下,嚇唬沖澡的人。蟑螂在地面奔跑,和同伴玩躲貓貓。
晚間餓了,舍胞們便藉機出外散步,走到街頭便利商店買宵夜。颱風天也許坐困愁城。平日備糧的吃餅乾、泡麵。若無,只得冒著風雨鏘啷行步,以一頓熱水澡換一頓溫飽。然而住得久些,這一切也都習慣了。總是在陰鬱的房內挑燈夜讀,甚能專心。午、晚飯時間,若房內寧靜,豎起雙耳可隱隱聽見對面餐廳傳來電視播報新聞。下雨時,則是梧桐更兼細雨,雨水拍打巴掌大的葉,發出沉悶的答答聲。春天過了,夏蚊成陣。再過一陣子,蟬也紛紛聒噪起來,響徹中庭。雨後,樹林蒼綠青翠。
想說就此度過餘生了吧?安安靜靜的,無甚干擾,也無女色誘惑。當真不耐寂寞了,貪熱鬧才出門。豈知住了一年又半,校院宿舍的整修計畫輾轉落到了男七舍身上。接獲這一消息,又開始心神不寧起來。期末考期間,只要一閒下,便不時想盡快收拾細軟、替書本裝箱,好一股腦搬到臨時住處去。這樣的衝動無論如何無法平息。由於心知爾今待下的地方不會久居,平時也不買多餘東西。擺設盡量簡潔,以便隨時撤離。身邊有些朋友總是能夠將宿舍佈置得溫暖似家,添購冰箱、沙發,組裝精巧的桌燈,花心思佈置桌面和牆。然而我只能把這當舒適的帳篷,像蒙古草原上的遊牧民,季節一到,便立刻遷往下一個水草豐盛的地方。考試一結束,便也匆匆動手整理。往後花了一個早上,便將所有物品都搬進了男一舍。啊,老地方。
相較前兩年,不同的是由地面升上了高空,住到四樓。盡管如此,無論房內配置,或廊外景觀,一切如舊。唯人已不似以往。宵夜部關了,啤酒肚的臘遢老頭走了,他的老伴自然也跟著離開。以往因阿姨時而煩躁的態度而對她有些反感,如今竟有些懊悔。怪只怪她那懶得不成樣的老公,成夜坐下看電視,把掉在餐檯上的薯條一併炸了給同學,惹來不少非議。凌晨睡不著,餓了,咚咚咚跑下樓,撲了個空。福利社亮著,櫃台換了人。看著空蕩的餐檯,不由一陣惆悵。
因心知暑假結束後又將搬離此地,平日便也鮮少靜下心來回味舊地。只當一般吃喝住行的尋常空間,無甚留意其中的光影變化。直到一趟大雨傾盆而下,才驀然醒悟時光荏苒,逝去的不再回來。於是從書桌上移開,走到窗邊,站了一會坐上窗沿看窗外。屋簷高低延綿,雨往陽台上沖刷而下,濺成一片白茫茫的花圃,匯聚成透明的長長的布,沿屋簷各角傾洩而下,溼了柏油路,湧入渠道,又滿溢而出。雷聲隆隆中,突然懷念起老舊的男七舍來。蒼翠的中庭,花香鳥語,簡陋的房,棲息著各種昆蟲的衛浴。它們正被沉沉大雨給打得抬不起頭來吧?不,它們正享受著一場空前盛宴,歡慶餘生。工人們此刻想必無法動工,坐在廊道上抽菸發呆。當夜,我騎著腳踏車回宿舍,直踩到了街尾才停下,凝望夜空下仍舊顯得巨大的男七舍。外表無甚變化,庭院深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敲打聲。往後好幾天,只要晚間閒下,我便信步走到街尾站立,觀看。
夏日期間花了些錢,到外頭學習木箱鼓。看罷老師表演,甚為喜愛,便也買了一個回去。早晨或晚間,看書累了,便揹起鼓上陽台隨興拍打。原來男一舍陽台厚實遼闊,為一片水泥地所覆蓋,音聲不易導入樓下房室。抬頭張望,總是月明星稀。蟑螂偶而從腳邊快速爬過,濾水器淌水,不時傳來陣陣尿騷味。這卻也不阻礙同學們上來打發無聊的深夜時光。打鼓當兒,有人上來抽菸、打拳、耍劍、踢球,走到遠些的角落接電話。有的蹲坐發亮的出口處盯著我瞧,彷彿正仔細聆聽節拍,不禁使我心慌。待到宿舍整修好後,我揹起鼓登上另一端的陽台,繼續練習老師寫下的各種節奏。有時攜帶隨身聽,配著音樂打,心中甚是舒暢。有那麼幾個早晨,驀然抬頭,遠遠望見老鷹展翅翱翔,在頭頂上盤旋來去,仿若呼應著我越來越高亢的鼓聲和節拍。視線放低些,眼前的山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一掃陰森鬼氣,起伏著胸膛,吐著氣,彷彿整座山頭於天地間轟然作響。打累了,沿欄杆環繞,看看風景,想想妳。此刻由高處往中庭下望,像望入發亮的井底。一片小花圃,斜斜鋪了一片石板小徑,周圍種了五棵山櫻花。直到太陽逐漸燒得猛烈,才拎起鼓回到嶄新的房裡。
盡管廊道晴朗,一片金光熣燦,然而在大學生涯的最後一段時光內,我卻甚少回房。一方面忙著約會,一方面四處參賽,且在妳家住了好一段日子。眨眼間畢業了,趕緊動手收拾的心情又在期末考時糾纏不休。說到底,除了故鄉的家,我從來沒有在任何其它地方好好住過。如此這般匆忙,卻叫人無限珍惜。
上一回月經來時,妳情緒起伏不定,抱住我便哭。說自小隨著父母奔波,才習慣了一處,剛愛上了,不久後卻不得不離開。以後習慣,開始變得無法在同一處長期定居。總覺得,時候到了,便得離開。趁情感還未積得深,趕緊換個地方重新來過。我替你拭淚,說堅強點,就這麼住下不也很好麼?但我又何嘗在甚麼地方好好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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