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月台搭上五零五號公車,到民生社區約三十分鐘路程。不是趟順遂的路。公車每半小時一趟,運氣不那麼好的話,恰好在上一趟車走後不久到站,等足三十分鐘也是尋常事。故而等車前便已調整好心情,帶本書去,坐在石板砌圍欄上看。有次真看得入神了,不小心一抬頭,眼睜睜望著五零五曳著尾巴噴煙離去,不由一陣無奈,苦笑自嘲。待掩飾不住了,雙眼失焦,內心暗自咒罵,書也讀不下了。
已不太記得一路上經過哪些地方。公車繞過校區附近的公務人力資源發展中心,接著是龍安國小、和平新生路口、信義新生路口等繁忙大路。似乎是在忠孝新生拐入某條街後,記憶開始模糊起來。僅記得途中,公車載我在住宅區外圍的小道上馳行。路變得狹長,僅容納二車並肩。交通燈頻頻出現車頂,紅綠交替,使車子不得不減速、煞車,煩躁地重新啟動。各式小家店面沿街道兩旁遞進,公車配合那一些豎立橫掛的招牌,徐輪滾動,讓閃耀的燈火模糊了乘客的眼。服飾、造型沙龍、快餐、鞋店,多是些民生小舖,擺設簡潔乾淨,偶有前衛設計。
在民生社區前兩站是介壽國中,她從前就讀的學校。附近另有一間,據說水平差些,所以後來轉了學。大門入口有座國父像,像白宮裡的林肯一般坐著。臉在屋簷遮蓋下半明半暗,嚴肅而平靜的眼直視前方。夜裡看來有些寂寥,有些悲傷。而本該顯得偉大的歷史情操,在昏黃街燈拂染下,卻平凡得和我們沒什麼兩樣。走廊深處傳來隱微吆喝聲,籃球拍打石灰地聲響,彷彿告訴人們:國父也曾如此青春,怎麼突然間搞革命了呢?真不明白。意外發現小側門沒上鎖,微啟小口,一推就開。沒在巨像前待太久便走開,看布告欄上的公告。她說往事,我看玻璃鏡內彷彿穿梭時空而來的和抱。終究是街燈使然,把整個城市都困住了。存在又不存在。
為避開走廊盡頭的燈,她跟著我的步伐上樓。轉角處廁所幽暗無人,我指了指,牽她的手進去。要嗎?不要,這太壞了。說罷,拉我出去。兩道魅影晃過教室窗戶,張望,低頭,徐徐走。漸漸的連害怕也沒了。她沒有提起太多回憶。默默穿出了陰暗,又走入陰暗。兩樓間的走廊像隧道,貼滿了學生的畫作和文章。中庭草坪上插著幾根鐵桿,走膩了坐下。我拿下拖鞋踩沁涼的草,說我喜歡這樣。是想告訴她關於自己,或自小生長的地方?她當然無法知道後者。而對於前者,只是微微一笑,坐著不說話。彷彿自己一刻也無法靜下似的(又來了,又來了!這真是我?),從她身旁沿著鐵桿攀爬而上,坐往高處。她抬頭,也嘗試爬上來,坐我下方。接著說了些沒人記得的話。
從她家步行到介壽國中約十五分鐘。自那一次以後,我未曾進入。某些場所,若非因緣巧合,是一輩子不會踏足的。雖說那裡的風景和其它學校,其結構和樣貌不會相去太遠。但在某些人的引領下,或於特定時空的安排之中,空間便被賦予了極特殊的意義。尚有建築師刻意營造出的空間感,以及裡頭居住過的人們配合建築固有的功能去生活,使得每一部分的設計得以充分運作。藉由這一些,即便我們已遠遠脫離該地,仍可以透過其形體去回憶流逝的歲月。小一號的木桌椅、百葉窗切割出的光影、蒙塵的石灰地、白撲撲的黑板、佈告欄上的值日表等等細節,我甚至可以伸手穿透那一些不曾交集且無法重來的時空距離,以指尖碰觸她童年的痕跡。
我漫無目的走過附近那一些場所,嘗試以想像建構居民的日常說活或歷史情節。好一陣仍一無所得。成排店鋪告訴我人們僅如此生活。食衣住行為基本。有了餘裕閒暇,便是吃喝玩樂。加上一些墮落的調劑,加個賭嫖二字。彷彿這才是生存的實像,而其餘則是學者毫無意義的研究工作。
路經一家水族館,白亮的燈火和水箱中折射出的魚鱗五彩使我想起《重慶森林》。特意折入隱微小巷,行走於兩壁高峭的防火巷中。以為竄入了九又四分之三月台,重新開闊的景逕自重複:街道、交通燈和車子往來穿梭。再沒有小巷了,便沿著道路前行,接上一堵高牆。街對邊是運動場。傍晚時分三兩年輕人抱球過來,老年人手持網球拍過去。繼續走了好一段路才發現高牆背後是空軍基地。大門前站著士兵,腰挺得槍桿子一般直,和往路的盡頭延伸的牆一同沉默。終於我獲得了一些想像:住宅和軍事基地、戰爭與和平、理想和平凡的今昔對比。是否水族館的老闆藏著一份年普紀事?驀然之間發現,原來這一些建築空間所保留下來的,僅是不同時空中的冷漠罷了。
當夜,在民生社區一帶徘徊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都黑了。自個兒吃過晚飯,她才從家裡出來,和她在家樓下碰面。不能太久喔,她說。媽媽只道她出門買些吃的。我尾隨她到附近運動場,坐講台上,好一陣子不知該說什麼。問她東西都準備好了?躺下身子翹起二郎腿,看她纖細的腰。亮眼白光劃過腰際刺入眼裡。可以抱妳嗎?不可以,她轉頭看我,有些驚慌地說。我說好,她又轉過頭,馬尾下細長白皙的脖子連接著美好的脊椎。瞬間有股衝動。歪著頭看她的背影,直到她說得回去了。我說好,跳下講台,同她朝來時路走去。兩肩之中透光。球場亮光,街燈昏黃,車頭的白和車尾的紅。暗巷裡有月光,灑在她家樓頂,再筆直往下射入面對面的距離間。好啦,我要進去了。真的不可以抱妳?這一回她平靜地搖頭回拒。趁轉身之際我趨前伸手。興許是月光作祟,她一個箭步趨前,匆匆打開門竄進,一手扶門探出哀傷的臉。看我。真的不行?她說不。好吧。過了兩秒。再見,我說。再見,門便關上。走了好幾步路,我才開始感到難過,接著便哭了。
不僅介壽國中。自那一天起,甚至民生社區也不曾回去。二十分鐘車程,在回憶之中是迢迢遠途。好不容易到了盡頭,卻是一片逐漸退色的布幕。所有立體的場景都變得扁平,唯情感的餘波從畫上晃蕩而過。
車子前進,徐徐駛過夜間的五彩警局,駛經忠孝新生,駛往仁愛新生路口。大道寬闊。而車子每一停下,便是巨大的縱橫十字,像兩道巨流河錯身交叉。引擎聲息息燃燃,車門開開關關,人潮往來上下。都市的隱喻。年輕人玩弄手機,婦人抱孩子,老人獨隻。無聊地看風景,有意無意,想東西。熟悉的店面出現。從前藉由辨認距離和方向的,如今皆成了生活常軌。光華玉市場、長安松江路上的岱妮純蠶絲、南京松江捷運站,緊接著長春松江路口的六福客棧。這裡下車,往右越過馬路直走到龍江路口。
嘗試回溯自己之所以是個路癡,間中應有各種原因。大底不是天生吧?看風景、想東西、聽歌,更喜歡那一種流動的氛圍。輪胎滾動,窗外滲入呼嘯;空調使勁吹拂,電台哼唱。時而被後方的摩托超越,更有種穿梭聲直透進來。回鄉路遠,一併攜帶棉被抱枕以供一路酣眠。心中夾雜著幸福與哀傷,須細細體會才行。如此這般,腦袋便大大分了心,也就不把路徑放在眼裡。歐,不,在我眼裡,那一些路牌、看板從來不具備認路的功能。故而我僅能藉由這唯一一條路通往妳家:六福客棧接著麥當勞、國賓影城、漢堡王、屈臣氏,越過小巷,腳踏車店、台灣大哥大、保安局、泊車場,十字路口躺在高架橋底,小可大麵線、養豬的檳榔小攤、OK便利店、按摩店、密都飯店,又是一條小巷隔開幼稚園,最後一道路了。妳就住在頭頂高樓裡。
事實上日子久了,路也大抵都熟了。失去了往日神秘新鮮,卻也帶來了生活上的便利。說起來,也許一切陌生的事物,最終都將被納入可掌握的範疇裡。彷彿生活的便利才是生存的最高指標。人生之所以平凡,其道理便在於此吧?說是無奈,也是幸運。畢竟冒險家僅是少數。托爾斯泰這麼寫《戰爭與和平》:看來浪漫、壯闊與偉大的,事實上沒什麼了不起。
然而我始終記得魔法誕生的片刻。同樣的場景隨處可見,但它所給予我的,並非迷失,而是迷失,迷失在尋找妳的發亮的蜘蛛網裡。這番場景不再枯燥乏味,反而充滿了妳生活的痕跡。我將之當成線索,一種隱喻散落成千百片玻璃碎屑。只要我小心翼翼地檢,便能通往妳居住的塔。那一夜急於見妳。聚餐結束後我趕到捷運站,走下中山站,乘車前往妳家。這是條陌生的路。窗外景色與老路相似,像兩個上了濃妝的女人,此刻在我眼前卻顯得如此不同。舊路上的人潮陌生,卻像是上輩子見過一般,彷彿他們都和我一樣,走向妳家。而這裡,我不知道他們何去何從。茫茫然,一抬頭便是高樓大廈蜿挺成迷宮,一抬升便是人潮如蟻。公車上我看景色陌生,不禁感到一陣驚慌,伴隨著焦慮與害怕。五光十色,它們不再如錦似緞,像獸眼裡的光。車上僵固的背環著平凡絕望的氣息,散發腐臭。巨大的變速器在司機手動下像陰莖。想和妳見面的感覺越強烈,眼前的一切便越不堪,催促我趕緊逃離以免窒息。
好不容易下了車,四處張望,發現四周飄飛著吉光片羽,隱藏著我們一同走過的回憶。一旦瞧見「褲子大王」的招牌,即篤定地朝那裡走。店的對面是華航大廈,店屋盡頭是「丹麥麵包屋」。再遠些,華航大廈背後是停車場,鄰著小公園。路途在此中斷。我無助站立。繼續追蹤下一段路。顯得徒勞。何不撥電話向妳求助?不,不,我想憑藉一己之力尋找妳家,像童話故事裡的勇士披荊斬棘越過重重險阻,於是越過馬路,拐入公園,走過八角亭,穿出大道。車聲喧鬧更加劇了焦慮。沿途走,發現自己陷入了公車外的景色中,像獵人壞了指南困在林裡。思緒混淆,腳步零散。每在絕望中晃過一道道熟悉的建築,衛斯汀大飯店、街角便利店、長春精品旅館、南京東路捷運站、高架鐵軌、銅猴子、成排高級餐廳,死灰復燃,直到希望的蠟燭數番明滅,蕊才盡了,枯委不再伸展。走吧!隨意走如月空漫步,聊逍遙以容與,享受短暫華美的都市時光!想到王子猷雪夜訪友,載興而歸,這不也很好?放縱吧放縱!我是個吟遊詩人徘徊城市尋找靈光,如年輕的楊牧在後巷裡追尋女孩的背影並為這樣的自己而深深著迷!不,不,今夜不用妳,用不著妳夜已完滿如月。沿橫跨夜空的鐵軌走,到了中山國中站,再也不猶豫地乘車離開。一路上內心充滿了懊悔、幸福與哀傷。
窗微啓,蘭花枯了。彷彿不是歲月使然。而是交通喧鬧,陣陣催促,從九樓底湧入。除了汽車呼嘯,時而是救傷車的嗚咽,或警車吶喊讓道。清晰宛在眼前,伸手可觸。不禁想像,如果有天我們都不在了,這裡會變得如何?沒有人。室內空蕩蕩的,蘭花凋落柚木板地。晚間,客廳燈亮。到了白天依然。沒人,顯得過於安靜。沒人,也沒人會覺得吵而使窗子都關上。開窗是為了讓空氣流動。到了那時,都無所謂了。沐浴乳換了牌子,杯裡的茶冷了,電視開了卻只有畫面。沒人洗澡瓦斯爐開著,沒有衣服烘乾機兀自旋轉、發亮,電腦桌布緩緩變幻卻無人看。若百年以後一切如故,新人入住。到時,那一些溫度與氣息都消散。戀人滾過的地板,在他們看來煥然一新,心中竊喜。人都走了,舊回憶跟著消失。在空間的想像之中,我們先是被保留了一部分。日子久了,滲入各角落與縫隙,地板、牆壁、天花板,漏出窗外,空間歡迎新的想像到來。而在那全新的想像裡,我們或許和其他所有戀人一樣,坐在沙發上吃零食看電視。準或不準的復原。即便空間都留下了,對於我們而言,都已顯得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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