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眼 留學台灣返回故鄉，去了上海再回來，當了一年半的記者，嘗試換一雙眼睛看馬來西亞。

158愛的鼓勵 5訂閱站台

　　你上了計程車，坐後座。若昨夜睡得好，便正面坐，側頭望窗外。原本攤開兩旁的雙手負胸，接著右手抽出腋下，以拖下顎的姿態將手掌抬伸至臉前，彎曲五指，輕咬食指指甲。若計程車司機不和你說話，你也懶得開口。雖然中文會話對你而言已不是一件費勁的事。即便說了，僅簡短回答說「嗯」，或「甚麼？」，挺直背傾聽問話，又躺下稍做補充。司機先生覺得你不想說話了，於是專心開車。那一些流動的景色你仔細看，又彷彿漫不經心。

　

　　在台北轉運站下車。你以強而有力的臂膀協助司機從後車廂般出行李置地，付了錢，彎腰，左手用力一舉。球袋重量落在身上的霎那微微屈膝，脖子右傾，接著邁開步子。你住京都山上，遠離市區，景色宜人，時光靜好。我們一同旅行，你總嫌我走太快，說：「慢一點，走慢一點，走這麼快幹嘛？」我就是無法在人群喧鬧中放鬆。你說，恩，以前你也這樣。「不過那樣不好耶，郭史。」而今你為人潮所淹沒，想必絲毫不受影響吧？慢步走。運動員強而有力的雙腿使步伐沉穩剛健，間中帶有田野的從容悠閒，以及一點兒你個人的閒散。一旦放鬆了，便稍稍趿拉這拖鞋走。你像兩年前一樣排隊買票（我們不相識的兩年），等車當兒戴上IPOD。上了車繼續聽一會歌，打開電腦看下載好的羽球比賽。這一直是你的興趣。這是否使你想起我們一塊到高雄、墾丁旅行的時光？似近又遠的歲月。一小時後便是桃園機場了。我親愛的家人和朋友們都一一從這裡離開。

 

　　從遙遠的異鄉來的，不得不紛紛回去。彼此交織出情感的，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總逃不過離別情緒，黯然神傷。從故鄉到台灣，由僑大畢業後各自分發往東北西南。勞燕分飛，千裡一線。稍用力扯些便斷。

 

　　我在總圖和大一室友重逢。也就是那一位外交官的兒子。念醫學系，自小隨父親東奔西跑，待過美國、蘇格蘭、台灣和馬拉威。當年搬來一台性能良好的電腦，寬螢幕、長鍵盤，發亮的滑鼠、巨大的音響。不怎麼在乎學業，閒下來便玩電腦遊戲，播放各式歌曲。從民謠、搖滾到藍調、懷舊。說話很快，很直接坦率。喜歡叫我「嘿鍋賽！」，糾正我的異國腔調，並哈哈大笑。無聊時候，我便站在椅後，看他激動地開槍掃射。神情認真，不說話，偶爾向我解說遊戲特色和正卯足勁執行的任務。我們共同渡過了一段無聊而愉快的新鮮人時光。大二時我們分發到不同宿舍後便甚少連絡。升上大三，他遷到醫學院去了，杳無音訊。那一段時間裡，透過同學得知他課業突飛猛進，不玩電腦了，但始終單身。當夜我接過手機抬頭，看見他爽朗的笑容，身旁坐一位女生。他向我走來，拉我出去聊天。

 

　　我們躺在椰林大道盡頭的花崗石小廣場上聊天。春末夏初，寒冬已除，炎日來襲。然傍晚時分吹來習習涼風，陣陣拂動椰葉花草，圖書館前進出的人們一派悠閒模樣。還未來得及開口，他已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有時話說太快，腦筋尚未轉過來，同樣的問題在一陣結巴後又重複了。時光靜好。大道盡頭不時駛入車子，一道光線朝我們逼近，快接近了才又轉開。我一邊回答，頭枕手望灰濛濛的天，烏雲飄了過來。接著趁隙問他說交女友啦？哪裡人？他說對啊，美國來的，交換學生過來的。甚麼時候回去？快了，他說，下個月就回。那怎麼辦？沒怎麼辦啊！反正她遲早要回去，自己也覺得沒什麼負擔，就好好享受吧！真好，我說。他提起一些往事，聽罷覺得熟悉又詫異。是真發生過，自己卻幾乎忘了。譬如每個月末，資工系室友的家人總是一早到訪。通常是媽媽和妹妹，輕輕推門而入。此時妹妹胸前的小白狗便忍不住汪汪叫，急欲把我們從遺失的夢中召回來般。我們卻都不記得她們的模樣。

 

　　就前些日子吧，因為一通邀約電話，馬拉威室友加入了我和另一位同學的聚餐。他倆同系，都認識，我們誤打誤撞成了三人行。自大一以來是許久沒這麼聚了。晚間，我們約在台大醫院捷運站前集合。都到齊後，穿過雨後的二二八和平公園往西餐廳走去。一路上聊天打屁。馬拉威室友嫌熱，解開了襯衫鈕扣，快到時才又扣上。我們上樓，在服務生引導下坐定位子，點餐，繼續聊各種話題。多是未來打算及情感、抱負、醫院逸事及生活八卦。就在用餐當兒，他突然接到了一封簡訊，之後便陷入了沉默和恍惚之中。離席前，他要求我們陪他到西門町，買送別女友的禮物。朋友拍拍他肩，安慰中帶著嘲弄地說別難過嘛！我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也暗自好笑，同時因我倆命運相似，不由惺惺相惜。最終逛了整夜，卻甚麼都沒買。誠品大廈裡，馬拉威室友徘徊挑禮，我倆則隨意從架上拾書坐下翻閱。但覺時光靜好。

 

　　又是揮別的季節。一方面是洋溢著活力與熱情的夏日，一方面被時光給推擠向前，不由自主。今天送走了日本好友，五天後又是馬拉威室友送走女友。下一個月尾，便是自己了。親愛的，會是誰先離開？傍晚走出宿舍，雷聲已斂，雨仍未止。學生們撐傘抱著雜物，或拖著手推車滿載日常用品搬遷。這使我想起前些年的日子，已隨著人行道上阿勃勒樹梢黃花的數度開落而一去不返。不禁有股深深的哀慟。

 

　　日本好友名叫大西翔，馬拉威室友則是楊琮翔。聚餐的另一位是鄭明健，也就前幾篇文張中愁眉苦臉的那一個。懷念的人太多，僅此記下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