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閒來無事,我坐在椰林大道其中一棵大王椰子樹下,抬頭看天。天很藍,還看見迎風搖曳的椰樹葉。半晌,我才意識到葉條在動。隨而察覺到,身邊的一切都在動。風在動,帶動草葉;人在動,語言在動,時辰在動,光影在動。然後發現所謂存在這一回事,便隱含在簡單的一動一靜之中。故而人體靜止的廣場表演,使人感覺荒蕪,彷若世界末日。
自談戀愛後,我才具體感覺到都市的流動性。原來若果我們沒有家,或家裡總是有人;若果住宿,而室友沒有離開的義務,要尋找一個讓兩人安定下來的地方,其實很難。除非灑鈔票不手軟。於是戀人們窩在公園內、校園一角、大廈背面的巨大陰影下、無人的教室、陌生的家門外,不一而足,讓彼此習慣於在流動且公開的場合中互相傾吐。結束後,搭捷運、公車、機車或步行,隨著事物的流動。各自回家。這使我想起村上在《挪威的森林》裡提到的悲哀,怎麽也藏不住,哪兒也到達不了。豈不是都市所獨有的麼?公開、流動不息,迅速而不自覺地告別一個又一個場所。
所謂存在這一回事,是依賴動的型態而存在的。動,代表著出發、前進、不停留,代表活力、熱情、生命力的旺盛。當下的動作毫不歇息地往下開展,正如當下我抒寫著,筆尖從一個無限小的空間移到下一個細微之處。即便肉眼所見,手凝結,不動,思緒卻迅速翻轉,費力搜尋下一個適當的字詞。即便此刻我化作冰山,周遭的一切仍一點一滴變化著。正如《請來參加我的告別式》中,費爾利斯老人所說:就算我站在這裡,哪兒也不去,世界仍舊在我的腳下前進。這又使我想起《追憶似水年華》中,每當小馬塞爾隨一家人出外郊遊,在夜間由梅塞格利絲回家的路上,身體儘管疲憊,腳下的路卻像自行滑動,送他們回家。然而我們卻從不覺得,生命的每一瞬間都在告別。如果說動的型態是生命的必然,如此,則告別亦然。
也許我們所謂的告別,是基於某種主觀,卻為人們所共同擁有的情感,而非建立在精確的抽象原理,或計算上。告別的意識隨年歲的成長而愈加清晰、情感越明確、時辰愈拉愈長、距離更遠。嬰孩一旦離開母親的身體,熟悉的溫度消失,便哭鬧不休。小時候的我在母親的一怒之下被鎖在家門外,頓感恐懼害怕。歲月又流去一些,我們上小學、中學、大學,開學然後畢業。空間不斷更動,時間更是不由自主。我們回鄉、旅行、升學、工作、漂泊,或者無家可歸、有家歸不得,使我們緬懷、哀愁、悲傷、痛苦而又幸福。我們說這是告別。這使我產生這麽一個想法,所有和人相關的現象,其實都是從普遍相同的情感上出發,並且被定義的。開始感到傷感了麼?也許你正後悔做了第一個開鎖、扣鎖的動作,寧願永遠待在家裡。然而你同時清楚,這是夢。
詮釋可以主觀,也可能客觀。有時詮釋道出事實,時而不過是場夢的編織。詮釋使人驚歎、寬容、謙虛,更容易使人高傲。抽象概念的演繹常常是精確的,也同時顯得無知。人的情感無法被理性推知,而詮釋無法告訴你,我告別時候的哀傷。於是我的詮釋,關於告別,在此告一段落。我想說的是,此刻我真要告別了,踏上另一段路程。當我這麽說的同時,詮釋的自由魔法便告消失,而人們在現實世界中,只是被無止盡地往前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然而突然的告別也未免太可怕了。試想,某天你和家人在餐桌上用餐,父親拋下筷子,站起身,說:「再見了,我的孩子。我決定離開,保重。」然後頭也不回地出門。所以說,其實人在大多數時候並不總是茫然而無知的。不,我們隱隱確知每一次告別的來臨,並默默做好準備,擺好揮手的姿態,隨時道別。除此之外,別無方法麼?如果每一種情感是個疾病,得以被分裂、針對、研究,並以一劑預防針免疫,我也許樂見其成。可惜,情感做為構成人類必不可缺的元素,恐怕無論如何也没法免除。並且更重要的是,我們無法習慣,故而只能準備。
無法習慣!?也許親愛的你要這麽問。比如說,出國升學時,初次踏上飛機往異鄉去,臨別時忍不住哭了,淚水奪眶而出。第二次,雙目噙淚,不經雙頰。第三次,略略鼻酸。再一次,啊,無感。歐,親愛的,別自我欺騙了。果真如此,豈非太可怕了麼?做為母親的動物尚且憐惜幼子,而你卻說,習慣了,無感。不僅可怕,這也是個笑話吧?於是對於告別,我們被卡在中間,無論如何也免除不了。不能預防,不能,或無法習慣,甚至也不能不告別。面對告別,我們除了進退維谷,別無選擇。
原來我早已在準備,演習了好多年。但面對告別時,有時尚無法察覺自己無時無刻正為之籌備一切。像才剛在新地方住下的旅人,第二天便開始收拾行裝,因為一年後要離開了,提早準備亦無甚損失。多虧陳志信老師為我點出。讀罷我幾篇文章,他說,我正在做越來越正式的告別。才恍然大悟。原來寫作,也可以是個道別的儀式。也許寫完了,便可以加倍安心地走了。我只是在夾縫中找尋出路吧?我猜。終究是個無奈,卻也令人寬慰的出口。
研究所放榜當日,杜鵑花都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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