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永遠的異鄉
綿蠻黃鳥,止於丘隅。
旅行的種子是在哪一刻被埋進了土壤裡的呢?是否有誰一直以來替它暗中施肥灌溉,賜予它充足的陽光?是誰無微不至地照料它,呵護它,小心翼翼,無微不至,像慈母哺乳照顧懷中的嬰孩?從哪一刻起幼苗撞裂厚土,拔地而起?嫩葉將萎靡捲縮的身軀徐徐伸展,一片接著一片繁茂滋長,吸收更多的水、空氣和陽光,茁壯成長。
自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家就一直待在她原來的位子上不曾移動,像隻疲倦的熊賴在穴裡過冬,像隻烏龜懶在湖畔一顆巨石底下。儘管如此,她從不寂寞。她有著左鄰右舍並肩而棲,面朝寬闊的野草地。習習涼風吹起時不僅齊膝高的草迎風搖曳,擺動婀娜多姿的腰,遼闊的草地上還遠遠種著幾棵瘦瘦高高的樹。然而只有白天看起來像樹,夜間好似隨時活動起來的大精靈,傍晚則像兩條長長的手臂向倚門而立的我遲緩地揮手,日復一日的像在道別又始終不曾離去;然而我親愛的家她從不寂寞。木柵門外有棵高出屋檐的波羅密樹,不時掉落豐厚的果實,待到雨季來臨,巴掌大的樹葉也吧噠落地,鋪滿溝渠邊的小草地,騷擾樹底雞舍裡的母雞使牠呱呱大叫;然而我親愛的家她從不寂寞,她也有著自己的小草坪,我們總不忘為她除草修剪整齊,她也有著自己的院子,我們總記得為她掃除落葉,或故意讓枯葉點綴一地。然而我親愛的家她從不寂寞,因為我們就住在她懷裡,白天為她熄燈,夜晚替她點亮。我親愛的家是隻小黃鳥,她為我們停止遷徙。
我的家有兩廳,前廳和後廳,像兩個錯開的矩形,僅各以左下方和右上方的對角相連,形成一極短狹的過道,踩一小步便彼此越過了界。前廳有一組籐編的沙發椅,一臺電視,一書架,一躺椅,紛紛以中央矮桌為中心各安其位,各就其職。
中央矮桌的黑色桌面是塑料製的,既不光滑,也不太反光,雖然有微微的影像和倒影淌流其上,卻隱晦模糊,幾不可辨。桌面四角蔓生出淺褐色的籐如少女的長髮自動編織起支架,在和桌面連接處打了個小括弧後直接往地面扎根,並在那陰暗的地方繼續繁衍,交織出桌底的托面。高處的桌面受光,底下的托面陰暗;明亮處使杯子和果盤閃閃發光,陰暗處則連繫起父親和世界,是近日內報紙停放的地方。
中央矮桌左方的牆面倚踞著一長沙發椅,其後毗鄰一短沙發椅。長沙發椅可並列沙發墊三格,供人躺臥其上,極盡悠閒懶散,或抖開報紙,或觀賞電視,或二者皆不從,闔眼酣眠。短沙發椅只容納沙發墊一格,於其上僅得維持基本坐姿,雙腿並攏危坐,稍不正經些,則蹺二郎腿或雙腳淑女交疊。由於長沙發椅寬敞舒適,每逢夜間便成了父親的御用龍椅。出差回來後,他像個剛下了朝的老皇帝般翻身躺下,便鮮少起來。父親伸手奪過桌底報紙,蠟蠟翻閱,異常持久專心。偶爾受電視傳來的港劇打鬧聲影響,他把頭側伸出新聞的屏障外稍做探視,皺眉的模樣像是被干擾了,像是不屑,又像是無動於衷。但節目若果真有些搔到了他癢處,父親面前的報紙隨著時間的流逝越擺越低,原本張揚的版面越來越垂頭喪氣,最後終於被草草折起,拋置地面,而老皇帝則以手當枕,蹺腳看戲。長沙發椅後方的短沙發椅是我的小天地。和其他人不一樣,在那裡唯有我可以又坐又躺,又躺又坐。坐起是為了幫父親拔白頭髮,或聽他講述連環圖裡《三國演義》的故事。躺下則多半是無聊。為何時間如此漫長?我把頭靠在一旁的扶手內側,把腳跟抵在另一邊的扶手上,空間恰恰好,不多也不少。
中央矮桌正前方是一臺移動木櫃,供奉著客廳的精魂。這裡貯藏著她的心思湧動,體現著她的喜怒哀樂,呈現出她的容貌表情和聲色光影。儘管她和籐編矮桌不一樣,不具有天然的材質鑄造知性的氣質,也沒有沙發軟墊般渲染花紋圖案的外衣,然而電視機卻賦予了她最接近人類的表達方式和能力。透過不同電影短劇裡的男女主角對話、最不起眼的配角的肢體和眼神,透過靜默的花草、動物和風景,她向我們傾訴她翻湧的情緒,向我們表白她心底最深處的祕密。例如殭屍道長說的是她對黑暗的恐懼,成龍和李連杰訴說她對冒險刺激的憧憬,周星馳是她的歡樂瘋癲,王晶是她的俗不可耐,徐克是她的劍俠情緣,梁朝偉是她的溫柔多情,林青霞是她自己,是她的漂亮美麗。每逢晚間,我們一家大小在吃過了晚餐後便齊聚在前廳李閱讀她的心情日記,日復一日聽她叨叨絮絮,聽她竊竊私語,聽她碎碎念著無關緊要的瑣事,就這麼度過美好的一天。
中央矮木桌後是一張短沙發椅,和另一張短沙發椅於同一水平線上並排而列,正對著電視螢幕,佔據了最理想的看戲據點。這位子無疑不屬於我,而屬於姐姐。一來姐姐年歲比我大,理所當然有權優先選擇專屬的位子。二來姐姐怕熱,恰巧這一張短沙發椅得天獨厚,除了看戲角度完美,也同時安置於屋頂三柄大扇下,直接承受由高處旋轉而下的風,於是毫無疑問地為姐姐所相中遂而成了她的后座。姐姐看戲時喜歡收縮雙腿,以雙手環抱,脖子微微前伸,下顎抵膝蓋,像隻因寒冷而斂翅包覆自己身軀的鳥。和父親一樣,她一旦坐下,便不輕易站起來。為此,一旦電視收訊不良,坐在最偏遠地區的我總是因承受不住無言的壓力而起身向前,調整天線,讓客廳的容貌恢復完整清晰。
位於這一張沙發椅後面是一張紅、藍、黃塑料線相間的懶人椅,像個自閉的小孩,又像個生著悶氣的老人家般,偏偏將整個身軀從以電視為視點的中心別開,面朝粉白的右壁發呆。這兒是母親的歇息地。當她偶爾閒下,從繁忙的家務和校務中抽身而出和我們待在一塊時,便坐在這躺椅上翻閱書本或報紙。在此之前,她打開一旁的木板折疊門使夜間涼風吹入,使蟬聲入耳。
然而更多時候,母親藏身於前廳右壁後方的主臥房裡,像一位魔法學徒隱於消失的密室裡一般。那裡寬大、舒適,時而青春孤獨,時而成熟堅毅。裡邊有一粉塗淺亮綠色漆的木製櫥櫃、梳妝台和雙人床床架。洗完澡後,母親背對著和前廳相連的壁面,面對梳妝台裡的大鏡子仔細端詳自己尚未老去的容貌。她右手握章魚嘴般的深紅玫瑰色吹風筒,左手持黑梳子,一邊以熱氣呼呼吹起一頭短捲髮,一邊用梳子爬梳每一根青絲的紋路,像頑皮的小孩逗弄含羞草般使她們一忽兒伸展,一忽兒捲曲。吹風筒像隻靈動的鳥,在母親的頭上四面盤旋,不僅吹髮,也像溫柔的情人往耳內吐氣,像慈母以溫暖的手壓在頸背上,像一陣被太陽光給烘得暖暖的風迎面吹來,使人們不得不閉上雙眼。梳妝台是母親千里迢迢劃過歲月的海偷渡而來的百寶箱,齊腰高的長扁抽屜裡藏有她的回憶、她的青春、她的甜蜜,那一些訂情信物,那一些她心愛的吊飾,那一些外婆小心呵護一代代傳承下來的祖母綠玉手鐲和細金項鍊。憑藉這一些,母親得以站在梳妝台前仔細烘乾她潤濕的髮,注視鏡子裡的自己微笑。雙人床在梳妝台的右手邊,那是許多個夜晚兩夫妻默默睡去的地方。每個早晨太陽從東方升起,首先照亮遠方樹底的小草,緩緩朝我們家門前的柏油路逼近,照亮了那一些高瘦的樹,同時悄悄爬上主臥室的窗戶,穿透毛玻璃間疏離的粒子,潛入窗簾掩不住的縫隙,烘暖棉被的一角。而鬧鐘響起,一邊的人醒來,一旁的人不在。木櫥在梳妝台的左邊,以自身碩壯的肩膀精準地嵌入牆角裡,像個忠心耿耿的侍衛持矛而立。他緊閉巨大的雙唇,緊鎖身軀裡的祕密;唇裡含著我們家的譜系、文件和機密,身軀裡則藏著兩夫妻用以因應各式各樣場合的頭盔和鎧甲。母親吹著髮,前廳的吵鬧滲入門縫底,在臥室裡隱隱迴響。只要吹風筒閉上了嘴,就可以聽見。
主臥室的門被推開。右邊是覆上一層薄布的鋼琴,左邊是兩廳間的過道,置放百科全書大叢的雙層書架沉穩地立於前廳右上角的角落邊。母親忙完了晚餐事宜,獨自在睡房裡度過一小段幽靜的時光後,不一會兒又復出江湖。她坐在杯盤碗筷都被收拾乾淨了的寬木桌上,抄起筆來,於一片煩瑣的嘈雜聲中批改一份又一份的作業和文件。此時鋼琴旁的電話不時發出神經兮兮的鈴鈴聲,洗衣機隆隆清洗髒穢的衣物,冰箱引擎如和尚唸經般轟隆隆從不間斷,前廳傳來零零落落的特效音,屋後的開水煮沸了水壺也跟著嗚嗚叫。晚間是後廳最忙碌的時段了。而只要一到白天,一切又恢復了安靜。太陽光從高窗射入,在大人們伸手差可觸及的高度投下鐵窗架的暗影。但隨著鋼琴上掛鐘擺搖盪的次數漸次增加,原本精準而短小的線影開始失去了規範,像被擀麵棍反覆輾滾的麵粉般越變越細,越變越長,溜下高牆,碰上了我小小的指尖,碰上了我的頭,最後昏黃的光斜斜穿過我的身體,停留在腳跟後的地面上。再多等些時候吧,月亮便取代了太陽,而後廳也恢復了喧鬧。若果夜間沒有可期待的節目,姐姐便為節拍器上發條,伴著始終如一的咔噠咔噠聲彈起海頓或蕭邦。
比起前廳,後廳較窄,卻更長。後廳前端是主臥室的門,尾端是小廚房;右壁和鄰居相連,左壁由前到後依序排列著我和姐姐的睡房房門,以及倉庫間的入口。倉庫間和廁所及淋浴間相對,形成一個小過道通往終端的廚房。
這當然不見得是個好的室內設計,尤其是廁所離廚房太近,且和淋浴間沒有完全隔開。這使得廁所的氣味得以穿過隔牆上的空間襲入淋浴間,而任何動靜下所發出的聲音甚至連廚房都聽得見。為此我們一家人無論洗澡或如廁皆須輪流使用,儘管空間上允許兩項活動同時進行。當然,也有多項緊急狀況同時發生而無法如願的時候。此時兩人共乘一船,洗澡的多抹香皂,如廁的吹吹口哨。但如廁者若果是我,則問題不大。蹲在白瓷馬桶上的同時,我喜歡看五顏六色的格子地板發呆,一邊用手抓起屁股後水桶裡的紅色塑料杓子沖洗屁股,一邊對格子進行各種想像。一如天上的雲朵,格子乍看來零落排列,雜亂無章,但只要定睛細看,則可以看出各種動物花草的形狀。紅色的排列成蘋果,褐色的是音樂盒,綠色是草,黃色是奶油般的天空。這暫且是田園小景,是頭頂水桶的少女爬上山坡的地方。只要將既定的圖案稀釋,抹除,將顏色各異的格子互相穿插、編織、縫合,就可以看出身上帶著奇異小斑點的狗和貓,還有勉強算得上兔子的莫名動物。耳朵稍走樣了些,肥圓短尾到還挺像。啊,好吧。對這麼一些少女情懷開始不耐煩起來了,我乾脆把這一些想法通通從我腦中一腳踢開,對格子們進行量化而非圖像化。我將緊緊湊成一團的同色格子想像成偉哉壯大的王國,將散落各處的異色格子想像成即將被侵吞而努力掙扎求存的小國,間中雜有其他不強也不弱的中立國,就此自行為它們編寫出一部漫長的戰爭史。大國氣勢凌人,懷一統天下之志;中國爾虞我詐,於各勢力間反反覆覆,一以保身,二以伺機謀;小國最為血淚悲情,鐵漢們策馬衝鋒濺血喪命,家中婦孺一哭三斷腸,令人聽之不忍。我遙想那些馳騁沙場的男兒情懷,那一些屯戍邊疆的苦雨寒霜,那一些期君不歸的幽幽閨怨,那一些喪父失母的孤兒零寥,竟是感發不少,不聞淋浴間父親正對我說話欲和我聊。然而我一邊心懷感觸,一邊仍不忘在腦海中自行置換格子的顏色以使各勢力互有盛衰消長,使兔子的尾巴擴張成狗的肚子,使貓的眼睛長成兔子的耳朵,使狗的頭顱縮小成貓的鼻子,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結束了長達一個月的歷史編寫後,我才心滿意足擦洗屁股,拉麻繩,立身穿褲,開門出走。此時被一根灰色塑料管子給撐在牆上的黑貯水箱在我身後像不對勁的肚子般鼓譟起來,下一刻間馬桶嘩啦啦被清水給淹沒,汙穢的全被沖走。
週末的晨間我從廁所裡走出來,頓時可以聞見廚房傳來的陣陣香味。太陽光射穿廚房流理臺上的穿孔白石灰牆,形成一顆顆圓環叮啷拋落小過道的綠色瓷片上。淋浴間有些潮溼,地上掉落幾根短捲髮,像凋零的花猶自發香。倉庫間的門腰被熨斗的燙板給壓上牆面,一年裡幾乎都無法活動自如,像一張被牢牢釘在牆上的圖畫般。週末我起身得早,別無緣由,純粹為了追蹤早晨的〈肯德基歡樂時光〉(KFC Happy Hours),觀看那一些姐姐已不再感興趣的卡通動畫。也唯有這個時候電視機是完全屬於我的,甚至整個前廳都屬於我。母親見我起身得早,為我泡杯美祿,煎一片蛋,輕輕放在輕盈的矮桌上。接著她返身走向後廳,途經我和姐姐的睡房、倉庫間、淋浴間和廁所,站在流理臺前洗手,與此同時抬眼看了看後巷裡的烏鴉和貓。想必是那一些小動物們偷偷叫了幾聲吧!在父親,接著是姐姐,還未從睡夢中醒來之前,母親繼續剝著一隻隻的蝦殼,好替午餐做準備。
姐姐的睡房夾在我的睡房和倉庫之間,打開門向前踩兩步便踏上了通往廚房的小過道。在我還未出生以前,姐姐的睡房是空的,當時她睡在如今我睡著的床上,而我睡在母親的肚子裡。姐姐的房裡有我房裡所沒有的擺設,譬如玻璃面的木書櫥和專屬於她的木頭書桌。書櫥內裝載著一本又一本的英文羅曼史和冒險小說,桌面則備有齊全的文具,如木料顏色筆、蠟筆、刀片、漿糊、小圓形鉛筆刨、黑筆、藍筆以及擦拭藍筆筆痕的硬擦子,另有一些小人國裡所使用的傢俱和兩個金髮芭比。有的時候她悶得發慌,便招手要我進來和她一同玩家家酒。姐姐是熟練的玩家,舉手投足間神情專注,彷彿正使用著某股奇異的力量將靈魂注入了小小芭比的軀殼內,賦予了玩具原本欠缺的人性、五官的感應、動作和嗓音。為此我總是覺得不可思議,同時有些說不出的詭異。我永遠沒有辦法像眼前的姐姐一樣將芭比當成自己。一來我們性別不同。二來我實在缺乏把自己靈魂分出去的能力。我像個糊塗的小神明使手中的芭比變得渾渾噩噩,無比呆滯,並且常胡言亂語,招來姐姐怏怏不樂。為了報復,姐姐讓我穿上她寬大的連身睡裙,並趕緊招呼父母親來觀看這一隻快樂的笨鳥,使睡裙像流蘇,像倒置的百合花拖掃地上的塵埃,惹得全家哈哈大笑。
我們的睡房門旁是兩扇百葉窗,姐姐的密閉,而我的打開。一片片毛玻璃後是大大的掛簾擋住外來者的覷視。我的布簾以蘋果紅和稍淺的墨綠色為主,畫的是一位女孩坐在盛開的蘋果樹下;而姐姐的布簾以鵝黃色和天藍色為主,畫著一位小女孩騎著腳踏車在秋天的街上。若把我的布簾悄悄掀開,多半會看見我躺在舒適的床上熟睡著;若掀開姐姐的,則可以看見她端坐桌前低頭讀書。若推開姐姐的門,通常紋絲不動,是上鎖的;若推開我的,門應聲而開,如果不是早上,我將不會醒來。多少個漫長無聊的午間時光,我的父母親就是這般潛入我的房間看我的。但這又有什麼好看的呢?看我睡得如何?看我是否翻滾著掉下了地面?看我是否沒蓋好棉被?他們推開門,看我一眼,關上。睡在兩個合併起來的單人床上,我的呼吸甜蜜而均勻。每翻一次身,床底縱橫相交的板條便嘎吱作響,聲音就像不小心一腳踩斷了一地的枯枝落葉。而和我一同安穩地睡著的,還有床底滿載姐姐舊課本和卷紙的紙皮箱以及尿壺,床頭邊白色小桌底的藍色小鋼琴,以及小桌旁木櫥裡羅列的獎牌和各式各樣的小玩具。小玩具有蒙面超人、綠士兵、小巴士、汽車、飛機、鹹蛋超人、馬、樹熊、駱駝、牛和羊……
我睡在我的房裡,我的床上,像刀面上的加椰(Kaya),被輕輕抹上兩片剛烤好的麵包,被夾上。在我的房裡,風扇不會轉得太快,以避免我敏感的鼻子堵塞。為了呵護我容易受涼的胸口和脊椎,風扇徐徐地轉,像草原上一陣一陣的風,把小孩手中的風箏都紛紛送上了天。我的房裡很暗,可是總有股柔和的光,使我看見裡面的一切,其中的細節。譬如獎牌上的名字,譬如母親織給我的紗籠蓋在我身上時的紋路,像退潮後的河口,像我掌上的紋,我可以看見每一條線的曲折和盡頭。我的房間很暖,不僅僅是紗籠蓋在身上,而是我特別容易感覺到任何一絲溫度從中穿過,即便只是一瞬,並不停留得久。我敏感的肌膚習於將今夜的體溫埋進昨夜的體溫中,在床縟上細細尋找昨夜的痕跡。而我的雙目注視著通風孔裡滲入的燈火,瞳孔感覺到不遠處的溫熱在無意中被送了進來。我睡在我的房裡,像狐狸走入了森林。我聽得見所有人類所聽不見的聲音,我的玩具們在交談;我聞得見每一個特殊的氣味,憑以辨識出每樣物件確切的位置;我熟悉每一條路徑,並循以進入甜美的夢裡,溪水、瀑布、花香、鳥語。我的房間是我身體的延伸,是我感官的擴張,是我靈魂的膨脹。只要將枕頭輕輕擺在我的頭下,我便能感覺屬於自己的氣息從鼻子裡襲來,使我的心跳恢復規律。
這是我的睡房。如果我是顆脆弱的珍珠,她是個巨大的蚌,包蘊我,收藏我,形塑我靈魂的形狀和光彩。然而如果不是疲累,我又如何肯進入我的房間呢?如果不是被母親要求多睡一陣,我又如何肯在裡邊待得久呢?我又如何能割捨睡房外的歡樂?早晨的電視卡通,晚間的香港短劇和電影。如果晚間我被迫先回睡房休息,心裡便羨慕起還留在客廳裡和父親聊天的姐姐,羨慕深夜了仍可以躺在沙發上悠閒地抖開報紙的父親,羨慕振筆疾書、徹夜工作的母親。我覺得妒忌,覺得不公平。為何我只小了幾歲,就不配擁有和他們同等多的時間待在外頭的世界裡呢?像個失寵的妃子,死罪的臣子,謀逆失敗的親王,我被打入冷宮,被關入大牢,被監視被幽禁。如果是午間時分,我因昨夜睡得太晚被母親硬囑咐要午睡兩小時,我便躺在床上注視通風孔射入的橘色光芒,傾聽客廳風扇轉動的聲音。還要更糟的情況,當姐姐扭開電視或和父親開懷暢聊,我騰湧的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平靜。我豎起雙耳想截聽他們的對話,想衝出客廳奪過姐姐手中的遙控器,想向母親申訴這一切多麼不公平!而慈祥的父親為什麼不來解救我呢?來看我呀,我就可以央求他,要他要求母親,要母親放我出去!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越想越悲傷,幾乎快哭出聲來。然而我像硬生生吞下誤食的細魚骨般,將哭哭啼啼都封鎖進我脆弱的體內,同時用力與之對抗。我親手為自己打造了悲傷的槍,又為自己鑄造堅毅的矛,使兩股強大的力量互相激抗,猛烈撞擊,繼而在無盡的疲憊中垂下眼皮。我是隻剛孵化的幼鳥,我的睡房是父母親為我銜枝而築的巢。我如此愛她,又如此恨她。恨她所給予我的安全,恨她的寂靜,恨她的狹小,恨她總是將我囚禁,彷彿她是一座孤立於世界之外的孤島。我如此地恨以至於有時我甚至忘了拾起那一些親愛的玩具以打發一個人的時光。
我希望離開我的房間,但我也希望離開我的家。離開我親愛的家,到附近或遙遠的地方,為了履行公民的義務,為了實踐倫理的責任,為了尋求更大的歡樂,為了活化麻痺的心靈。有時為情勢所逼,身不由己。有的時候我一個人離開,有的時候三三兩兩,有的時候攜家帶眷,在外留連數月不返。有的時候我噙著淚,心懷悲傷無奈踏出家門,有的時候我寄心外地,依依不捨得回來。
每個星期的週末,自是出門的日子,推開我睡房的門,解開穿孔鋼門上的鎖,衝出院子的白色木柵門。傍晚時分,是涼風飛掠大地的時候,和我一樣,她們像被久縛的仙女,迫不及待離開她們無比熟悉的地方出外旅行。她們頑皮而愉悅地用點綴一顆星的棒子點在出外散步的家庭婦女雙頰上,使她們笑容綻放;她們拂過屋瓦上野貓的毛髮,治癒牠們心靈的創傷;她們撫摸樹葉,揚起破舊的碎花褲角;她們托起野狗的尾巴,俯身探入溝渠攪動魚兒身上的水面,盪開漣漪;她們吹起路邊的黃沙,捲走家家戶戶的油煙,穿過電纜和電塔間粗厚的線,最後用手指夾起羽毛,攜往更高更遠的地方輕輕放下。與此同時,父親移動他靈活的身軀往坡下退了幾步,用力揮拍。球往我迅速飛來,途中又被吹了回去,球落地,而我勝出。我知道仙女們旅行的方向,每個傍晚她們從坡上吹來,順著傾斜而下的坡面飄飛而去。只要我站在正確的位置上,便能借助她們奇異的力量,打敗強大的父親。
打球的當兒,父親是我的敵手,我總須用盡吃奶的力氣揮拍、擊球,將他打敗,儘管他一如既往的仁慈,處處退步謙讓,將球挑高而非壓低,使球速減緩而非加強,想盡辦法把球打到我面前好引誘我抬起疲弱的手正面迎擊懸空掉落的球。但又有什麼法子呢?在他面前我只是一介螻蟻。除了藉助風,我還能藉助什麼呢?遼闊草地外的太陽是個專心的畫家,每逢傍晚便提起他的大染缸,將巨大的筆往缸裡一沾,一揮一灑,天邊和草地便染上一地的紅;烏鴉在電線上,或獨立,或兩兩相對,或三五成群,隔著長短不一的間隙低頭觀戰,不時往遠方眺望,嘎嘎叫,像是加油打氣,又似漠不關心;晚飯開煮前出來散步的鄰居阿姨們笑吟吟地甩著雙手從我們身旁繞過,向我和父親問聲好。父親邊挑起球邊回應,從容自若,我卻更添忙碌,應付不暇。往手上灌輸力氣的同時勉強從喉間壓擠出一聲不成意義的回應,反倒惹來烏鴉們的喝采。然而除了球來球往,球升球降間的勝負,還另有一種意外和局的狀態。當車子的引擎聲在遠方響起,我們便不得不依照規定急急忙忙把球往路旁擋開,並趕緊跳到一旁去。這個時候,也只好將勝負讓給了工業時代。
在那一段歲月裡,我們的生活仍沒有太多工業斧鑿的痕跡。笨重羽球拍的握把纏著粗薄且穿有許多小孔的布,隨手一揮,看似包裹得緊緊的漸層之間便出現了縫隙,露出堅硬的原木頭,握在手中時木屑一不小心便刺進了肉裡。石灰形塑我們家的外貌輪廓,木頭卻建構起我們家內部的一切基礎。沙發表面的籐包覆木樁,在木櫃下裝上小滑輪便成了放置電視的移動平臺。除去的話,則是主臥室和姐姐睡房裡的木櫥,用以存放書本和衣服。又或者替扁平的底座雕塑一雙弧形小腳,拆去每一層的拉板和玻璃片,打通四面封板,便又成了儲存百科全書的開放式書架。我們一家的房門是木製的,依靠一些金屬小零件裝上木門框;床架也是木製的,床鋪下板條縱橫交錯,稍有動靜便嘎吱作響。我睡房裡的小鏡子花邊框架是木雕的,姐姐的書桌是木板裝釘而成的;餐櫥由無數木板湊合成許許多多小格子和抽屜,廁所和淋浴間以木板做掩蔽。木頭無處不在,表面或粗糙或細緻,或為厚重的漆、籐以及其他原料所覆蓋,然而屋裡總是隱隱飄散著木的氣息。
但如果不是工業科技這一位巨人將世界如掌中鐵餅般往遠方用力一拋,我又怎能夠在鄰居家裡透過巨大的望遠鏡看見木星和金星呢?傍晚時分如果我和姐姐接到了鄰家小孩的邀約,我便不和父親打球了。姐姐會抬出倉庫間裡的小紅色腳踏車和他們一同推上斜坡頂端,接著跨上坐騎,兩腳一蹬,大家紛紛變成了老鷹俯身下衝,又像亞瑟王和他麾下的蘭斯洛特等雄兵猛將騎著駿馬彎身拔劍直陷敵陣。我望著他們迅速縮小的背影,心裡不由一陣欽羨。我何時才能學會騎雙輪腳踏車呢?我默默尋思著,不知不覺站到了波羅密樹下,覺得它無比親切。騎完腳踏車後,我們就到坡頂鄰家小孩的家裡玩耍。我們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追逐、玩躲迷藏、盪鞦韆,而小孩們中年紀最小的我總是第一個被逮到、被發現。坐在頭頂橫樑爬滿了人的鞦韆下,我又開始尋思著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我才能長大呢?到時我就不會輸他們了吧?就可以加入他們的世界了吧?就可以坐在鞦韆高高的樑上了吧?終於到了晚間吃過了晚飯後我再度走進相同的庭院,鄰居先生將望遠鏡架在草地上,微笑招手要我來看。我有些怯懦地向他走去,閉上左眼,將右眼湊上。
也許停電的日子才是最適合我的時光。這時不僅我家,也不單止小孩,就連成年人們也手持手電筒或蠟燭,傾巢而出。家家戶戶像被熊掌震撼的蜂窩般,連一刻都無法停留。每逢這樣的夜晚,母親為我和姐姐各點上一支約十五公分長的白色大蠟燭後,自己也帶了一支出門。我一來覺得大家手捧蠟燭在烏雲蔽月的街上走來走去很漂亮,二來渴望人群和熱鬧,也趕緊跟在母親身後走出屋去。小孩們永遠比大人們先一步聚集,玩起他們慣常玩的遊戲,追來逐去,嬉笑打鬧。然而此時我卻更享受待在母親和大人們的身邊。我們隔壁鄰居和隔壁的隔壁家的保姆用福建語交談,保姆用廣東話和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鄰居交談,母親和坡頂的鄰家用華語交談,和住我們家後方的阿姨則用英文。當大家群聚一塊,便以福建話做共同語言。母親不曉得福建話,便將潮州話音調略調整些,沒那麼秀氣了,便有幾分貌似福建話了。據我的觀察,阿姨們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口操流利英文和祖籍方言,對於華語一竅不通。第二類喜歡把外國人稱為紅毛人,將英文說成紅毛文,把華人喚作唐人,並且習慣將方言裡的入聲音帶入華語。傍晚出門散步的,通常是說英文的阿姨們。散步時她們一派悠閒模樣,同時雙手鬆垂兩大腿側,以同樣的速度和幅度前後擺盪。遇見認得的人們,她們不吝於點頭含笑致意。若果不是手的擺動和簡樸的寬鬆吊帶上衣,還真頗有幾分歐洲田園紳士的況味。至於每個早晨蹲在石灰地院子裡的水喉頭下邊用洗衣板刷洗衣物,邊隔著欄杆和隔壁,或隔壁的隔壁家互相喊話聊天的,則多是「唐人」阿姨們。她們皮膚較黑,較粗糙且乾燥,盤在腦後的頭髮較為蓬鬆凌亂,身上的軟布碎花衣隱隱帶著油煙和漂白劑的味道。她們是勤勉的一群。而無論是哪一類的阿姨們都同樣讓我感到親近。聊天的當兒,說英文的阿姨會把我拉到她們腿前,讓柔嫩的雙手搭我雙肩,十指絲帶般在我胸前打結,輕安其上。而那一些「唐人」阿姨們喜歡攤開手掌刷洗我的頭,捏我臉頰,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為此我只須做最簡短的回答,接著豎耳傾聽她們起勁地聊八卦。啊,聽著聽著,我多麼希望電流永遠不再湧進我們的屋裡,多麼希望夜晚永遠不要結束,大家都不要回家。
各種外界的音聲像美人魚彈奏手中豎琴時所發出的美妙旋律般從各縫隙襲入我家,像卡通動畫裡從遠方牽引主角鼻尖的蛋糕香味,像引誘著奧狄修斯的賽仁(Siren)歌喉,像床邊的童話故事處處吸引我,引誘我,催促我離開家門到外面去,到外面去體驗變化多彩的世界。夕陽西下時,空曠的廚房迴盪著微弱的喵叫,彷彿正哀求我,要我憐憫牠,同情牠,可能的話,收容牠,至少碰一碰牠哀傷的頭,好使牠可以在適度的力度下瞇細雙眼,舔爪子。無家可歸的貓咪在黑夜降臨後躲入溝渠,後山廟頭的鑼鼓喧囂震天價地殺了過來,恰似萬馬千軍,但仔細一聽,竟是一群毫無紀律的烏合之眾,群聚的乞丐、無賴、流浪漢前來並非為了征伐,而是以理直氣壯的方式前來討口飯吃。討不著吧,也罷!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們繼續鬧哄哄地前進,同時招徠我同他們一同上路,做他們的夥伴。在這一些聲音消失的地方,響起鄰居柔情似水的歌聲和乍地翻臉不認人的嘈鬧聲,穿透厚重的牆在後廳裡如閨女幽怨縈繞屋宇,盤旋不去。在濾網般的牆面大幅篩去音聲的力道後,那一些反覆被提起的情歌字詞、髒穢字眼、嘮叨不休都化作了繽紛蝴蝶,脫離情感之蛹,帶著繁複的意象飛向無垠的虛無。在這一些音聲消失之處,則是飛蚊細細,蟬聲起滅。牆面上壁虎乍地吐舌食蛾,螞蟻伸腳奔跑。一旦柵門外車子駛開,這一切都瞬間被揚起的塵沙所淹沒,而我揣想著夜深了,車子正急急趕往那兒?
另有一種聲音比上述一切聲響來得更細緻,也更罕聞。那是每個早晨保姆的腳步聲穿越一扇又一扇門走進屋裡來,像老邦迪亞所做的夢。她打開我的房門,在門外停下,以日漸老邁的嗓音喚我醒。那聲音裡的歲月首先侵擾我的夢,把畫面打散,把夢中的視線抬高,然後我睜開眼睛。凌晨時分當月亮隱去,而太陽尚未爬上山坡,白霧如一匹極長的白色錦緞被隨手拋在小鎮上,延綿不絕四處懸掛纏繞交叉打結,並朝周圍散發出凜凜寒光與森森寒氣。若非保姆帶領,我又怎麼敢獨自出門?家家戶戶把門窗掩上,彷彿正害怕著林中的媚狐、鬼火、猴精突然闖入。唯有一些人們例外,那一些經營咖啡店和肉骨茶店的店主和夥計,那一些在早市賣菜和油條的叔伯阿姨,他們是勇敢的獵人和冒險家,載上微薄的裝備和名為「生存」的獸進行拚搏。而在他們都提早擺好了陣勢迎敵的同時,我家的門也隨之打開。保姆牽我的小手走出一扇又一扇她來時打開的門,此時又一次次轉身關上。我站在保姆臃腫的身後,雖然沒辦法看見她如何把鎖頭一一扣上門環,也看不見她如何瞄準鎖孔精確無誤地把冰冷的鑰匙插入,用力一扭將門鎖上,但我卻清楚知道那是個怎麼樣的過程,耳邊也聽得見金屬用力緊扣的瞬間所發出的熟悉碰撞聲。我曾無數次親眼目睹雙親和姐姐鎖門的動作。有次我甚至偷偷拾起父親忘在桌上的鑰匙嘗試模仿,才發現這有多麼容易。我和保姆徐徐走下斜坡轉角,同時也曉得我要一直等到傍晚才能進入家裡了。不久後校車將姍姍而來,載我穿過逐漸被照亮的森林,最終在錦緞消融中我踩下巴士,抵達校門口,而保姆也將騎著她的大輪子腳踏車到早市去買菜。
然而真正讓我喜歡的卻是那一些通往遠方的路途,比上述的一切都遠得多。柏油路如仙女的彩帶在我們小鎮上的各建築間迴旋飄舞,倏地用力一抖,便像打直的鞭穿過小鎮上所有低矮的建築和排屋往遙遠的他方延伸而去。父親的車子行駛在被無數輪胎給輾壓得扁平寬敞的線條上,開往另一個嶄新的目標。此時,窗外的景色不再熟悉,不再是熟悉的睡房、安全的家、遼闊的草地、喧鬧的學校,一如被強盜給劫擄上馬背的少女,在風雨飄零中,在烈日烤炙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緊緊抱住前方的腰,筆直而迅速地迎向一無所有的荒漠。
我的視線一無著落,毫無定點,四面八方的景色靜默著,重複著,像在流動卻又靜止不動著。路面一直是低矮而平穩的,視線則遼闊無遮蔽。酷熱的太陽燒烤袒露的大地,萬物無所遁形。但那裡沒有萬物,有的只是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和蔚藍得如此平凡的天空在遠方交會。視線在抵達盡頭之前,首先穿過沿漫漫長途種植的樹木,像戰場上疏懶鬆散的防線,枝葉間的縫隙後隱隱暴露出背後毫無戒備的民宅屋瓦。待要定睛細看,單薄的樹木卻突然被攔腰截斷,乍使一聲令下的將領和正準備衝鋒陷陣的士兵們一陣錯愕,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有什麼好進攻的呢?只要士兵們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可以將坦克筆直開過毫不設防的防守線了。而更遠些,防線以徒勞而毫無意義的方式被斷續拉開,兩三個士兵,一大段缺口,再兩三個士兵,一大段缺口,又兩三個士兵,如此周而復始。然而沒有人繼續挺進。在他們眼前所展開的與其說是個村落,是個城鎮,不如說是一大片赤裸裸的空虛。一、兩排屋舍立在遼闊的紅泥黃土上,沒有油煙,沒有菜園或任何的作物,毫無聲息,毫無人煙。屋舍看起來像被太陽給曬得垂死的稻草人,毫無希望地守護早已荒蕪的稻田。也許他們根本便毫無自覺。此時目瞪口呆的士兵們呆立著,好一陣子後,他們摸摸鼻子在將領一聲令下後紛紛撤退。啊,我們打了這麼久的戰是為了幹嘛呢?士兵們思索著,但又毫無頭緒。接著他們骯髒的屁股在防線上那一些呆滯的目光前逐漸遠去。
看出窗外,我什麼都看不到,一切都如此沉悶而枯燥地重複著。低矮的小山丘覆蓋著厚石板防止泥土鬆軟,寥寥的樹木在偶然的熱風吹拂下抖動乾枯的葉。分割欄外鏡子般的另一面迎面駛來一輛又一輛車子,疾駛過太陽下時巨大的前鏡和翼門白光閃動,使人不由目眩。天上的雲朵如化石般凝然不動,似一副單調的油畫,天藍竟厚重如磚。在這將所有脆弱的生命和物件完全吞噬的虛無場景裡頭,同時浮現我眼前的是玻璃鏡片上自己褪色模糊的倒影,重疊在眼前的風景之中。一開始看來似乎是如此,然而當我繼續觀看,細細地,像人潮中的小孩蹲下身子觀看地上的螞蟻那般,極度專心以致於如此入迷地長久觀看後,我慢慢分不清現實中的自己和倒影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個人,或兩個不同的個體了。那是我嗎?似乎是的,重疊在窗外的景色之中,逐漸地像個脫離肉身的幽魂飄入了那裡,和它融為一體,再也逃不出來,再也分不出彼此。於是在長久的凝視裡,我也變得如此枯燥、空虛且不真實起來。為此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懼,我想大聲呼喊誰把我從那裡拉拔出來!救命吶!像個拚命將頭探出水面的溺水者。然而這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下一秒間我已如此安於另一個全新的自我了。
在被殖民者開拓的無聊土地上,再沒有任何可以引得起我興趣的畫面在窗外流淌而過。沒有自由奔馳的熱帶珍獸,沒有噠噠的馬車,沒有皇宮貴族騎著巨象在軍樂隊與群臣簇擁下到岸邊迎接來使。馬兒從和人類平等的地位上落入畜欄木柵之中,成為戰爭的武器,成為交通工具,如今淪為食品和裝飾。而從這一些零碎的物件中,我們再也辨認不出任何一個東西的來源,它的整體,它原本的樣貌。我們所知道的,頂多是它如何被製造的過程,如何在一個精密的巨型機械下被逐一切割、包裝、運輸、烹煮,如何成為時尚潮流,如何成為大眾文化和用品,如何化為我們的養份,眾千萬種必要或次要養份的其中一種,並驅動我們和任何一部機器同樣精密的身軀以進行各種勞作。這是個多麼令人讚嘆的過程!沒有法國老街式的浪漫馬車了,沒有斯萬夫人和馬塞爾了。沒有大象了。又有誰記得從前的彭亨王是馴象的高手?最後淪為馬六甲王朝的俘虜,成為御用象師,驅著象上戰場,驅著象出巡,驅著象將異國使者載回金碧輝煌的王宮。馬兒被人工化地進行著繁衍和宰割,象則躲入了國家公園的熱帶雨林中,隨時遭受非法捕獵者的追蹤暗殺,為與生俱來的無用的牙。車子往南部的家鄉一路開去,車窗往南一路開去,我的目光往南一路跟隨,同樣的景色往南一路延展。同樣的小山丘,同樣的車子逆向急駛如一面預言的鏡子投射出毫無二致的歸途;同樣的天空和大地,同樣的陽光照射滿目瘡痍而毫無希望的土地,一切將繼續不斷地重複著,沒有任何一輛車子會停下來予以搭理,沒有詩人為它寫詩,沒有畫家替它描繪,沒有歌者替它詠唱,只有政客孤寥的背影對著車中的人們予以滔滔不絕的演講。
漫長的途中坐落著孤伶伶的休息站,供行旅歸鄉的人們小解,稍做休息。休息站通常是一目瞭然的尖角亞答屋頂,帶著更多山神崇拜的氣息而非回教文明。休息站彼此之間相隔很遠,加油站也如茫茫大海中的孤島彼此看不見彼此。它們像冰島的農民,為排遣寂寞,各自藏有一支望遠鏡才得以相互之間無言眺望。車子一不小心錯過了其中的一站,恰巧我又尿急了,父親便於高速公路旁把車停下,讓我在小山丘邊的草地上自行解決。不僅止我,也不單止小孩,就連父親和其他大人們也都是這麼解決燃眉之急的。一路上除了單調枯燥的景緻外,大人小孩們小解的背影成了回鄉途中其中一幅奇蹟似的畫面。尤其在飄著微雨的陰天底,我從靜默的車中以越來越歪斜的角度凝視他們,心裡總是湧起一片詩意的美和難以言喻的哀愁。一出了車子,耳邊頓時湧入高速公路無數車子的喧囂呼嘯。隨著天色漸暗,一些車子亮起了黃亮的車頭燈,將光亮如虛假不實的刀片般快速切過我的臉,緊緊追隨上一輛飛馳而過的車劃往遠方比我稍高的天際線。對我的雙目而言,那裡已是終點;對駕駛者而言,終點更在遙遠得多的他方。速度在我們眼前畫出一道又一道看似終點的終點,然而何處才是真正的終點?路旁狹長的草坪如智利的國家版圖,每隔一段距離便安插一緊急電話供不幸的人們使用。也許發生車禍,也許車子拋錨,誰會知道?一切都不過一瞬間的事。相比起來,我在高速公路旁小解的時間還比那長上許多。小解的當兒我做了好幾次的呼吸動作,胸膛起伏了六、七回,雙眼眨了十幾下。然而奇妙的是,無論是從車子往外看別人小解的那一些人們,或正在小解的人們都同樣聽不見小解者身上所發出的任何聲息,拉開拉鍊的聲音、掏出小雞雞的聲音、鞋面踩上草地的聲音、呼息、心跳、脈搏,全都被空間、速度和更巨大的聲音本身給隔開,扯遠並徹底消除了。小解完後,我和父親一同上車,母親和姐姐也唯有繼續忍著。
天色漸暗,而我再也無法如先前般望著起伏的電線排遣無聊的時光,唯有傾聽起收音機播放葉蒨文、陳百強和優客李林。其中有一位浪漫的男歌手,他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電線融入黑夜的同時,靜默的街燈亮起那延緩時空的橘色燈光。它們垂頭照耀地面準備迎接進入皇宮的異國來使,然而車子一逕從它們身旁穿梭而過,使那原本高貴而優雅的光變得抑鬱、孤獨,憂傷且廉價。他們在收費站和城市外的路旁徒勞地謹守工作崗位,一邊緬懷那一去不返的輝煌時光。車子一旦遠離城市和收費站,這一些前朝的老臣遺民們便在我的回顧之中漸漸遠去,身形越縮越小,最後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收斂起所有的光芒,陷入永恆的靜默之中。車子繼續前行,遠離悲傷的燈火,融入低垂的夜幕,而地面的星子此時也全都亮了起來。順向的星無聲燃燒起來,在車子的走走停停中遠近明滅;逆向的星在遠方裝點黑夜如聖誕樹上的小燈泡順著暗流向窗邊劃來,越靠近速度越快,最後如一抹流星於眼前一晃而去。有的時候只是一顆,有的時候卻接連幾顆交替閃過,銀光如浪一層疊過一層,眨眼間稍縱即逝的光已化作了一片幽昧的色彩繼續在夜空中飄浮,擴散,接著從中心的一點上由內往外漸次消失。沿著前方的路走去,車子是否會直達天上?我望著窗外虛幻的夢,無聊地想。
黑夜的降臨令我感到害怕。儘管車內有家人陪伴,然而除了背對著我的父親,母親和姐姐總是蓋上從家裡帶出來的棉被,倚枕睡去。但我又如何能睡得著呢?我的心緒夾在離家的哀愁和返鄉的歡樂間,在旅途的孤寂和自由間。如果半途中父親走錯了方向因而迷路,或無情的天空下起雨來,我更是感到害怕而又悲傷。車子是否會這麼永遠在這遼闊無垠的大地上徘徊?窗外重複著同樣的白天和黑夜,殘酷和美麗,沉重和愉悅,到了後來一切都被吸入了無限的重複之中遂而失去了所有意義本身的意義。我因新鮮的風景而著迷,因長途的單調而不安;我為自身的害怕而著迷,也因自身的害怕而恐懼。彷彿在字眼和字眼之間,在意義和意義之間,我不斷於兩者之間往來徘徊,被一次又一次輪流驅逐。如果下起了雨,車內因而變得更冷。大家都睡了,父親專心駕車,絲毫不理會溫度升降。我將自己緊緊包裹在薄軟的紗籠中,依舊寒冷。我穿上另一件母親為我額外準備的長袖睡衣,才覺得好了些。窗上數不盡的雨滴在疾風中緩緩向後倒退。有的成功抵達窗子的盡頭,最後被吸入窗邊的黑色塑料管子裡;有的直跨過塑料管子攀上濕滑的車身,在更強的風雨中掙扎求存;有的在倒退的過程中因風速驟減而隕落,像孤兒的淚。雨下了起來,視線模糊,路面潮濕。車子都放慢了速度,因而使窗子上的光停留得更久。集中而強烈的光線被雨滴給打碎,折射入車裡。恍如夢一般的光。竟使我莫名的感動而哀傷。父親呢?他正想著什麼?駕著車子的同時,他偶爾透過照後鏡看我,朝我聳一聳眉,將右手繞過沙發座的縫隙輕拍我的腳,似乎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沒什麼值得擔心的,幹嘛愁眉苦臉呢?但也許他只是無聊。
父親將車子駛過一座又一座休息站和收費站,穿越一道又一道邊界。而每穿過一個邊界,原本咬字清晰的電臺主播開始言語不清起來,背後的滋滋嗡嗡趁隙佔據了原本屬於連接字句的位置,切斷了意義的連貫性,進而奪走了發言者的權力。侵擾聲越來越大了,間中零零碎碎插入了其他的語言和歌曲的片段,忽兒是英文,忽兒是馬來文,忽而是中文;一忽兒歌聲取代了言說,一忽兒全都沉入了一片毫無意義的嘈雜聲中。像一艘破敗的船緩緩沉入海底。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陣後,父親伸手將收音機關掉。車中於是又響起了枯燥的引擎嗯哼。
每當我透過回憶的長廊回望遙遠的家,視線總不得不先穿越這一道單調無聊的高速公路。越往南方靠近,道路兩旁的棕油樹也隨而一根根悄然豎立,待回過神來,已密密麻麻塞滿了視線,像井然有序的軍隊般由兩側往中間的道路逼近、包夾,將高速公路擠壓成狹長的鄉間小道後才驀然停下,持槍凝立,麻木不語。所幸父親對此並不害怕,畢竟這是他自小生長的地方。透過同一片照後鏡,我看見父親炯然有神的雙眼更形專注地注視著前方的蜿蜒小路。小路曲折如腸,沒有路牌,沒有可供辨認的明顯地標,有的只是不斷重複的棕油樹,在車子行駛之中由遠而近,由小而大,拂過,閃現,不斷重複,彷彿永無止境,彷彿那一些早已作古的殖民者早已預見了今天的我在返鄉的路上,並藉由這一些他們苦心經營的單調景色催促我將這一片土地遺忘,這一片枯燥、無聊、悶熱、單調而毫無希望的土地。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甚至我們家裡的一切都充斥著他們所遺留下來的氣息。儘管你們不富有,但還算頗有品味不是嗎?彷彿他們巨大的幽靈正飄蕩在數千里外的空中指著我們的家對我們說,同時嘲笑著那一切的模仿、偽裝、廉價和中層階級的庸俗。車子繼續駛過這一片巨大的迷宮,駛過這一片柔佛王朝的皇土,駛過蘇丹阿布‧峇卡的領土,駛過荒廢無人的警局和學校,駛過沙漠綠洲般的小塊住宅和店鋪。如果是白天,在那一片黃塵瀰漫的路旁會有一些騎著腳踏車的華人小孩、身穿皮夾克走向茫茫前方的馬來青年、坐在店門外納涼或修理摩托車的黃皮膚成年人、手提淡紅塑料袋走著回家的黑皮膚中年婦女。乾燥分叉的長髮盤在腦後,白髮比黑髮更多。我們默默從他們身旁駛開的當兒,他們也各自朝自己的目標前進,不發一語。返鄉途中,父親習慣將車子在這一片茫茫棕油林中停下。啊,千萬別誤會了,不是為了小便,而是向水果攤販買一片木瓜和幾片番石榴小解饑饞,接著買一大袋的紅毛丹和杜姑‧郎薩(Duku Langsat)帶上車子讓一家人吃,將剩下的帶回老家。
不,昆德拉所說的不盡然正確。高速公路並不全然是速度和遺忘的疆域,人們向目的奔馳而去,遺忘一路上的風景。那裡也同時是詩意的場所,是美麗的墓園,是回憶的歸宿,是父親要我們永遠記取的異鄉。格拉罕‧格林才是正確的,他筆下的亨利才是正確的。當亨利在人生的暮年回想起自己沉悶單調的一生,他的內心不由湧起一股心灰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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