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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17 19:57:06| 人氣47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高雄202(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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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慾望的匱乏

關於旅者和家鄉,朋友似乎這麼說過。第一個境界是:以異地為家鄉。第二個境界:何處不是家鄉。最後一個境界:何處是家鄉?我私自把第三個境界解讀為,「何處不是異鄉?」異鄉人,是誰將你驅逐?自己不見容於人的行為?你周圍那一群不陌生而又極為陌生的人們?政府或獨裁者?下船後,山姆說他想早些回去休息。我說好,一路上腦裡卻不斷思索這麼一個問題。有的時候所謂的「驅逐」也並非有意的。為此,一個修持不到家的異鄉人又該不該生氣呢?舉最簡單的一個例子。臺灣人常把我稱做:「啊,你這個馬來人!」或當他們聊起一些具本土趣味的話題而我聽得一頭霧水時,他們便指著我鼻尖哈哈笑說:「啊哈,你這外國人又怎麼會懂呢?」啊,我這馬來人、外國人,在體育館中一如既往張開大腿在地板上躺下歇息時,學長頗幽默地大笑:「啊,你這不懂禮貌的外國人!」首先是認知不足的問題,他們對馬來西亞一無所知。其次則多少具有變相的小中國主義意味。將我們稱做外國人,一如把中國稱為陸客或共匪。除了臺灣,我們誰都沒有傳承到中國的正統,而是殖民國和共匪的雜種。但若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他們所說的也並沒有錯。除了臺灣人,我們確實都不是生於斯長於斯的外國人。我該為此而感到憤忿嗎?也許兩岸關係已讓臺灣忙不過來,又怎麼會有餘力去瞭解其他地區華人的概況呢?與此同時,我也同樣欽佩那一些努力和彼岸做切割的人們,雖然這多少建立在另一個本位主義的基礎上。有的時候,我只是想要有那麼一個全然瞭解我、接納我的土地和人民。啊,烏托邦的幻想!這竟然不是我的祖國,也遠遠不可能是臺灣。大陸呢?黎紫書說得沒錯,從前的我們總以為華夏之地人人都是郭靖、蕭峯、楊過小龍女,直到方才下了船,才發現我和他們都同樣可笑。在此,為何全世界竟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收容那一些千年前飄洋過海覓食求生的華人們的後裔呢?千年後他們歸來,上了岸才猛然醒悟:身處異鄉。

我和山姆並肩同行。我突然期待他向我提出一些問題來。諸如你為何要旅行呢?你覺得自己是哪個國家的子民?旅行途中會偶爾感到寂寞嗎?想要有豔遇?但他並不擅長提問,只是默默地走。想想還是算了。即便問了,自己又該如何準確地回答?我缺乏充足的詞彙和構造排列英文字句的能力。其結果是問了也等於沒問。步行途中,我屢次抬頭看他,尋思著他對於自己生長的地方又是否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對於美國和美國人,對於美國的歷史,對於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然而他只是平靜如昔,戴著鴨舌帽,聳起雙肩,猿猴般的長臂隨穩定的步伐而擺動。他此刻所帶給我的平靜是否是我想要的平靜?或者這純粹是場單純的邂逅相識?我只是安於漂泊的感覺而非其他什麼。

一位金髮女郎推門而入,朦朧的夜裡我看不清她的臉。身量不高,身材苗條,波浪捲長髮向我的鼻子拂來香味和潮溼的氣息。敢情剛洗完澡?這般想著的當兒她已和我擦身而過,獨自沿我們來時的方向走去。霎那間我有股伸手將她抓住的衝動,甚至在她逐漸走遠之後雙腳不聽使喚地向後踩了一步,彷彿肉體先於理智做出追趕的舉動,旋即被腦子裡的決定所止住。會不會是那一位匈牙利體操選手呢?繼去年的世運會後又回到這兒展開一個人的旅行?我望著她的背影出神,心裡感到一陣欣喜和失落。是否向前追趕的想法在腦海裡縈繞不休,而身體像耗盡了電力的機器頓時熄滅。這一回難得走在前頭的山姆趁大門尚未搧上的當兒一手抵住了它,率先走了進去。門關上,再度打開。櫃檯後站著的已經不是上午的菲律賓女經理了。我這才想起值晚班的是眼前這一位中年女生才對。原想詢問金髮女生的房號,但換了人後自己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了。值夜班的中年女生來歷不明,樣貌看來略帶印第安血統,膚色夾處於橘、褐色之間,口操流利的美式英語。每每問起她來自哪裡,總是回答:「Friendly World。」笑吟吟地注視對方二到三秒,不以為意地別開雙目。

是個冷清而無情的夏季。門外的木凳上冷清無人,桌面的煙灰缸光滑乾淨,不見酒水和空罐。偶有揹著背包入宿的年輕男女在櫃檯前做登記,接著匆匆爬上樓梯。我觀賞著國家地理頻道,而山姆從四樓拿來了電腦正在上網。印第安女經理辦完了手頭上的工作後,毫不見外地在我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一同看起電視節目。似乎今年人比較少?我問她說。對啊,暑假也都快過了。感覺上近年來生意還不錯吧,似乎房屋設備更加完善了。她說還不錯,總是會有一定數量的人前來投宿。感覺上相當出名了啊,無論是書本或網頁都會提及這兒。應該吧,她側頭微笑說。帶著茫然的心情和印第安女經理交談幾句後,我們都專心觀賞起捕大魚的冒險記錄了。山姆從頭到尾除了上網,不發一語。我在這番舒適的安寧中又想起了匈牙利的金髮少女。她什麼時候回來呢?會不會今夜她就睡在我的上方?思及她,心裡突然有股想要確認一番的衝動。好不容易等到節目進入了廣告時段,我藉口說想回房看書後上了二樓。

像個著急聖誕老人是否在窗邊留下了玩具的小孩般,我打開門,發現房裡的一切都沒有改變。真的嗎?為了進一步確認,我走到床邊,踮起腳尖,仔細觀察背包的位置、衣服和床褥的縐摺。所有的細節都停留在原本的地方。是否時光真流經此處?我不禁感到一陣失望,接著墜入深深的失落裡。彷彿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我是可以輕而易舉辦到的,卻基於一些莫名的緣由和心緒讓機會給白白流失,並一去不返。是否可以重來一遍?我和山姆從船上下來,金髮女生推門而出。霎那間我伸出了手碰她的肩。沒有,一切都沒有了,只餘下一股寂靜,和一些將被遺忘的瑣事。不僅僅金髮女生,就連肥皂劇女生的房裡也靜悄悄的。我無力地躺下,才想起忘了告訴山姆也許明天一早我就回去。我忘了約他也許在我離開前一起吃頓早餐?至少彼此留下聯絡方式。假若他有什麼有趣的計劃,我可以多逗留一天也不一定。但我什麼也沒說就把他們拋在那兒,眼下想下樓和他見面又感覺有些尷尬。我猛然發現我被自己給欺騙了,那一些無謂的想望和期待。如今被困在死寂般的房內,什麼也做不了。我本該行動的,卻像個木乃伊般繼續躺著,心中湧起一股悲哀。不,不!至少這一次我不要再重蹈覆轍了。明天一早我要醒來,敲山姆的房門,確確實實地和他說聲再見。「再見,山姆。」我會這麼說,儘管聽起來不得不讓人感覺難受。不,不,還有一絲希望的。也許匈牙利女生真的和我同房,就睡我上方,她正在歸來。也許我現在就坐到樓梯口,一邊看書一邊等她出現。

除了布魯塞爾,和我同房的尚有一位加拿大中老年人。地中海禿頭、圓肚、短腿,笑起來時牙齒潔白完整,嘴角兩邊擠出幾道褶痕。我回來時布魯塞爾不在,而賈曼坐在我如今躺著的床上,朝我露出溫和的微笑。一如往常,為了暖和氣氛,打開話匣,我替自己做了簡單的介紹後,將這完整的一套對話公式交給了他。輪到他介紹起自己。來自加拿大蒙特婁市,在一所法國學校裡教書。實際上已過了退休的年紀,但目前仍被續聘教授特定科目,直到校方找到了適合的人替代他的位置為止。礙於人情,不得不然。近來請了假,決定到臺灣走走,也沒什麼特別原因,純粹是心血來潮。「聽起來似乎是個不錯的人生啊,一帆風順的。」我邊說邊用右手食指摳挖右耳由於剛從墾丁衝浪回來,過程中不小心讓海水猛灌入耳內造成堵塞,聽覺頗有些受礙。「你耳朵怎麼了嗎?」賈曼關心地問。「啊,沒事。衝浪回來,水撞了進去,有點怪怪的。」「需不需要看醫生?」「我想還不用吧。再等一天看看,也許會比較好。」「等下洗澡需要耳塞嗎?我可以給你,我有。」「啊,不用了,謝謝。沒問題的。」雖然對於送我耳塞這回事有些困惑,不過我還是拒絕了。也許我的發音不標準導致他聽錯了什麼?那之後我和賈曼輪流洗完澡,洗完澡後我們聊了一會兒。傍晚醒來時他正呼嚕睡著,我便也獨自出門去了。

晚間回來時我買了些宵夜給賈曼,想說他怪可憐的。沒有老婆,當然也沒有子女,雙親俱已去世,如今垂垂老矣獨自旅行又沒有伴侶。難怪渾身籠罩一股困頓疲憊之氣,一舉一動都像在海底行走似的艱辛萬分。我打開房門時,賈曼果然還坐在床上,一副孤伶伶光景。見我進來,他又露出了溫和的微笑。「我買了幾個甜甜圈,你要吃嗎?」當時忘了老人家大體不怎麼吃甜食。「好的,我吃一個。」賈曼說著從紙盒裡拿了一個波提,緩緩咬下,看樣子相當享受。我坐在地板上也拿了一個來吃。「話說為什麼不和同事一起來呢?」我有些含糊地問。「大家都有各自的家庭,再說人老了都不會想去太遠的地方。很多人身體都不怎麼好了。」「也對。不過你的身體倒是照顧得很好啊。」「啊,至少沒有太大的問題。」「那很好不是嗎?」「對啊。」「話說為什麼不結婚?一直找不到適合的對象嗎?」「嗯,這麼說其實也沒有錯。」「啊,我瞭解。這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對啊。」我們才咬了幾口布魯塞爾便回來了。我把紙盒拿到他面前讓他挑甜甜圈,他選了一個,很有禮貌地向我說聲謝謝。本想說這麼一來場面應該會更熱絡吧,豈知兩人打過招呼後便不再說話,各自吃起甜甜圈。本著搭理一人,同時冷落起另一人的顧慮,我和賈曼說了幾句話後,也看起自己的書來。然而耐不了多久,我決定到底樓看電視去。我向兩人微笑致意,離開房間坐到電視機前的沙發上。不一會兒,布魯塞爾也帶著作業和筆現身廳,在我身旁坐下埋頭寫字。「賈曼不下來嗎?」我問。「啊,他坐在床上,也許在想著什麼吧。我不清楚。」「他怎麼了嗎?」「不清楚呢。」

為了準時赴約,翌日我起身得早以搭火車到台南。醒來後我按下手機鬧鐘,爬下床時看見賈曼正醒著,端坐床緣注視布魯塞爾的空床。正如昨夜布魯塞爾所說的,像在出神,又好似發呆。「早啊。」我向賈曼說。「早安。」「他去哪了?」「大概是跑步吧。他穿上跑步鞋就出門了。」「這次還真早。」「你呢?」「我?洗個澡,收拾一下要去台南。要見學長,約好了。也許下次再來吧!還有很多時間呢。」「還有兩年畢業對吧?」「沒錯啊,對了,要不要留下聯絡?也許以後我會到加拿大玩,或者你會到馬來西亞,也許有天。」「啊,好的。我在加拿大一個人住,有空你可以過來,我請你喝紅酒。」「哈哈!好的。」交換了電話號碼後我去洗澡。反身關門時他朝我微笑。可憐的老頭子,我禁不住這般想。

我擦著濕頭髮回房,坐在地板上收拾行裝。賈曼似乎站起來活絡一陣四肢,在我收拾行裝的當兒又坐回床邊。「快走啦。」聞罷我轉頭仰視賈曼說:「對啊,要走了。」「讓我抱一抱吧。」賈曼說著從床上站了起來,走過來蹲下身子從我身後輕輕將我抱住。「嗯,嗯,真是好孩子。」賈曼舒了一口氣說。「來,來,讓我幫你按摩一下好嗎?」「好啊。」我說,一邊坐在地上收拾,讓賈曼幫我做雙肩按摩。「把衣服脫了吧,會比較容易按。」我猶豫了一陣,說:「好吧。」於是將上衣給脫了。「身體很壯哦,平時有在運動吧?」「嗯,有。」「有肌肉哦。」「嗯。」「還是躺在床上好了,我幫你按摩整個背部。你的肌肉有點僵硬哦,最近是太累了吧?」「可能是到處走動的關係吧。」「走,躺到床上去!」我緩緩把東西都收拾好後躺上了床。賈曼雙膝跪在我胯邊替我做起異常舒適的按摩。「你怎麼會這個呢?」「我是自學的。在越南被按一按就學會了一些。」「那麼厲害?」「哈,還好吧!」按摩當兒他的膝蓋側偶爾輕輕摩挲我腰。我感覺不出任何堅硬的物體。賈曼繼續按摩。就在他要褪下我褲子的當兒,我挺起腰轉身說:「啊,我想,這樣就好了。真的很謝謝你。」賈曼一臉訝異地看著我,說:「你怎麼了?不舒服嗎?不想要我幫你按摩了?」「啊,不,不,真的很舒服。不過我想這樣就夠了,真的。」「你怎麼了嗎?只是脫褲子而已,不代表什麼啊!難道你懷疑我嗎?」這時賈曼的表情由訝異而茫然。「年輕人思想要開放點嘛。」「不,不,真的夠了。謝謝你。」我轉過身子將腿從他胯下拉回,下床穿起衣服,揹起背包,向賈曼說:「再見,希望未來一切順利。有緣再見。」賈曼坐在床上有些茫然地看我,隔了幾秒後神情又恢復了正常。「再見。有機會可以去加拿大找我,請你喝紅酒。」「好的,再見。」我說著離開房間。反身關門時他朝我露出和藹的微笑。與此同時,我突然為他,也為自己感到難過起來。

欲望的匱乏。此刻的我不也和他一樣?坐在同樣的地方等待誰的到來。

 

 

雖然《與姑媽同遊》是格拉罕‧格林以相對輕鬆的心情完成的一部作品,但裡邊卻對一些人物所展開的旅行做了精彩的描述。一些人帶著滿滿的欲望上路,另一些人則相反。主角亨利被迫與奧古斯塔姑媽經歷了種種冒險,聽她講述一段又一段愛情故事,然而他始終只能停留在自身本質的界線上。這既不牽涉道德的問題,也並非勇氣的缺乏,而是欲望的匱乏。他所懷念的始終是家鄉的安寧,和已經永遠錯失了的基恩小姐。沒有行動被展開,甚至連旅行也沒能激起他的欲望。與此相反的當然是奧古斯塔阿姨和她的丈夫維斯康提先生。除了為愛情與金錢,他們更喜歡冒險,並享受隨之而來的榮譽和滿足感。兩人為此不惜走私、犯法,不停在世界各處搬遷、走動,彷彿他們眼前的世界永遠如此年輕而美麗。

然而全書最吸引我的,卻是那一些僅僅被提及,而從未真正在書中出現過人物之旅。亨利的叔叔,喬(Uncle Jo),是個靠賽馬賺了大筆花的人。但這總使他覺得一匹匹緊繫得失榮辱的馬兒奔馳如飛,讓他沒辦法在生活中喘口氣,故而希望透過旅行來減緩瀑流的光陰。直到他老去以後,透過弟媳奧古斯塔的幫助,他買下了一棟包含了五十二房的破舊大宅,並將每一間房都按照各國風貌加以裝點佈置,好使自己得以乘坐輪椅持續旅遊,抵抗死亡的追逼。最後在奧古斯塔姑媽敘述的終點上,喬叔叔死於房和房之間的旅途中。臨死前仍掙扎著緊握旅行箱,爬了幾步後才斷了氣。以旅遊的欲望抵抗金錢的欲望,接著以旅遊的欲望抵抗死亡,最後死於欲望的途中。可惜欲望沒能使他得以使他恢復年輕。而另一位始終不曾出現過的亡靈兼偉大的冒險家,則是亨利的父親了,也同時是和奧古斯塔一同生下亨利的男人。在亨利眼中,父親是個生性疏懶的人。常在各種奇怪的地方睡著,起吊車中、地底車庫、浴缸,不一而足。為此妻子常到外四處搜索丈夫蹤影。當亨利告訴奧古斯塔姑媽(亦即他真正的母親)自己喜歡栽種大理花的嗜好時,她驚訝地說:「天啊,你父親知道了會作何想法呢?」亨利回答:「啊,我知道爸爸對這沒興趣。她總認為這是浪費建築空間的玩意。比起這個,他更樂意計算一個房子裡有多少睡房。他是個嗜睡的人。」奧古斯塔姑媽粗聲說:「他當然需要很多房間睡覺休息。」亨利說:「他都在一些奇怪的地方睡著。我記得有一次是在浴缸裡……」奧古斯塔姑媽說:「在睡房裡他當然還做別的事。你就是證據。」歐,當然亨利的父親是個冒險家,儘管他途中從未踏出倫敦市中心一步。和歐古斯塔以及維斯康提實質的冒險不同,他徘徊於墜落和飛升之間,在有限和無窮之間,在極端虛無和無上歡愉之間,在現世和超越之間,在信仰和世俗之間。那是一個無法被歸類定義的地方,既危險又安全,既歡樂又悲哀,既有意義又全無痕跡。他在這樣的旅途中往返、冒險,在無限中徘徊、流連。

事實上當我們尚小,各式各樣的冒險已在我們眼前紛然開展。那是一些大人們告訴我們的故事,關於小紅帽和大野狼,關於七個小矮人和白雪公主,關於灰姑娘和女巫。新年來時老師告訴我們年獸的故事。啊,那肆虐鄉鎮的怪獸,我們點燃炮竹將牠嚇跑;聖誕節時我們都知道聖誕老人從遙遠的冰天雪地中出發了,揹上孕婦大肚般的麻布袋坐上糜鹿拉載的木橇,揭鞭挨家挨戶在窗邊留下小孩們最愛的禮物;我們知道七夕是牛郎織女會面的日子;知道月亮上住著一位名叫嫦娥的美麗女子,因為貪求長生而飛上了天;知道豬八戒前世也被罰在月亮上砍桂樹,並尋思他們兩人是否會在那裡相見?我們還知道傑克與豆、比諾奇歐、薑餅人和拉潘哲爾等等許許多多原本不屬於我們傳統文化裡的故事。我們在這一些冒險和愛情故事裡醒來、睡著,在這一片繽紛多彩的土壤中生根、發芽;儘管我們不知愛情為何物,也無法實際展開任何冒險,但對父母、老師所告訴我們的這一切深信不疑。我們自小便早已展開了有生以來最奇幻美麗,最遙遠而不可思議的旅行。我們一會兒是力大無窮的海克力士,一會兒是勇者鐵修斯;一會兒是圓桌武士,一會兒是阿基力士,我們拔山涉水、斬妖屠龍,最終贏了偉大的戰役、打敗邪惡,抱回心愛的公主。但也許我們只是三隻小豬或小紅帽,躲過了一場好不嚇人的危險,最終回到了簡陋破舊而又無比溫暖的家。床邊的父親是魔法師,只要他手捧魔法書輕輕一吹,我們便在另一個世界醒來,睡著,在夢裡醒來,在陽光普照的晨間醒來。

在小孩們的故事裡,我們從不任意替每一個角色加上道德倫理的枷鎖,不隨便評斷一件事情的是非對錯。我們從不告訴他們什麼事情在現實世界中是可能的,而什麼事情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童話裡沒有種種對於無限的限制,沒有種種對欲望輕率而嚴厲的審判。雖然在生活中,我們將美好的和善良的保留給了孩子們但我們也許知道在童話世界之前,我們根本上從一片混沌中被誕生出來,或像個種子般被盲目的撒播於此。在那無比久遠的時空裡,我們渴望全部、渴望晉升、超越、追求無限、追求所有事物的極致並體驗。在文明沒有被建立之前,誰能告訴我們這一切是對是錯呢?在我們的先祖還沒有家的概念之前,是否他們正是遵循這一股無比巨大而模糊的召喚四處羈旅流浪?而這樣一股欲望是否在分出了一部份驅動文明發展同時,也多多少少繼續在我們的體內留存,無時無刻不逼迫我們嘗試、逼迫我們犯錯,不斷將我們用力推擠出所有道德倫理的有限框架以衝出無限?這世上永遠沒有任何有限的理論足以揣度出人類欲望的無限性。而在我們有生之年裡所能記得的,也許童年是最接近那一階段的歲月了吧?

 

隨著個體年歲的流逝和世界文明的增長,科技迅速地進步,歷史不斷積累、改變。從前我們和世界的關係建立在一穩定的步伐和速度之上,像一對散步的父子父親有些嚴厲但又慈祥,他走在前,小孩跟在後。時光匆匆流經我們之間的距離,但父親始終如一的背影卻安撫我們、帶領我們,等待我們長大,告訴我們不必害怕。而如今我們的父親毫無預警地開始小跑步起來。我們亦步亦趨地跟著,不得不也加快了小腳的速度以跟上父親邁開的步伐。我們的父親像隻閒散的驢子或老馬,速度卻不斷加快起來,像隻蹦蹦跳跳的小白兔,像隻靈活的鹿,又變回馬了,駿馬彷彿受鞭笞般四蹄噠噠奔馳,像是獅子或老虎。霎那間我們才突然了悟父親不再等待我們了,他因某些原因而失去了耐心,某些我們因不瞭解而深感恐懼的理由。無助的你放開喉頭嘶吼、吶喊,要他停止,要他回來!這時你才猛地發現孩子不只有你,原來一直以來跟在他身後的孩子千千萬萬,這時都氣喘吁吁地勉力奔到前線同你一起徬徨、吶喊,要那不斷急馳的背影等待,等待你們都長大,並擁有和他同樣長的腿和力道和體力為止。他是誰呢?你的父親?陌生的背影?你開始追趕不上這世界,追趕不上科技的進步,和隨之而來的歷史更替、觀念演變。等到你學會了奔跑,他已乘上了汽車;等到你買了車子,他已搭上了飛機;等你買了機票,火箭已經升空了。然後發現月球沒有白兔也沒有嫦娥。從這時開始,你能到哪去追尋無限呢?你如此有限,只有科技本身無限。

不,科技的發展難道不正奠基於人類無窮無盡的欲望嗎?正因為人類的欲望無限,故而科技無限。愛迪達的廣告不就常告訴你這一點嗎?「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只要你掌握了科技,搭上科技的順風車,許許多多的願望便可以達到。像個魔法般,連繫你和千里外的人,連繫人類和肉眼看不見的細菌,連繫人類自己和構成我們的零件,連繫真和假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過去和未來,現實和夢想。將夢想一一實現,假的就成了真的。無數的夢想被大量製造,汽車、飛機、火箭、高樓大廈、空調、電視機、收音機、手機等等,當然還有偉大的電腦,以及它最強大的副手網絡。似乎正是電腦網絡才真正為廣大的人民重新帶來欲望的無限。一旦你打開電腦搜尋,即便是上帝的指尖你也能碰到。從老年人以至於十歲小孩,只要具備了敲打鍵盤和點擊滑鼠的能力,這個繽紛多彩的世界似乎就不會在你眼前消失。一切的新聞消息,一切的資訊從美食到藝文到旅遊到電影以至於無遠弗屆,你只要在搜尋器上輸入相應的字眼便頓時全躍入眼前,川流不息,像一條即使地球毀滅了也能在虛無的宇宙中繼續存在的河,源源不絕注入人類靈魂深處欲望的大海。這聽起來不很熟悉麼?科技取代了我們自小的童話故事,在成人的世界裡嘗試為我們開啟通往無限的疆域。

我人生中的第二次欲望之旅在網絡開始盛行的時代裡展開。我們一家裡,姐姐永遠是尖端科技的接受者和倡導者。和許許多多其他人一樣,她喜歡科技所帶來的方便,並享受那樣的品味。方便在科技之中成了一種品味,指的並非單純是勞力動作的大量省簡,同時也關乎物質性的感受。簡潔有力的設計,順暢優美的線條,其中更是包含了眾多價值不菲的材質和高度精密的結構,以無微不至的計算和推導統合各種原本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能源力量,最終完成了人類又一新的夢想。這樣的發展以極快的速度不斷推進。人類據此畫出一全新的未來藍圖:飄浮的交通工具晶片般細緻多量的窗戶、線條流暢直達天庭的高樓、四通八達的交通網絡、自動化的家居環境,全新的人類往來穿梭。姐姐屬於能以充滿樂觀開明的心態迎接這一切來臨的人,也正是她將網絡正式引導入我們的家裡。

緊接姐姐之後,我成了家庭網絡的第一位入侵者。說是入侵也許不對,畢竟我們的家用電腦並沒有在裝了網絡之後增設任何限制。它和往年一樣置於屋子後清出了一塊空地的倉庫間裡,而倉庫間的門總是開著,沒有一刻上鎖。當時的我剛從小學畢業進入中學,處於脫離童話世界不多久的年紀,種種的道德觀念和倫理價值正在於此時在我眼前呈現出它無比堅固而又不可動搖的一面。這樣的關係體現在小小的自我和無處不在的人群互動間,在我和我的家人之間,我的同學、老師和校長之間,我的鄰居和早餐店、雜貨店的阿伯阿姨之間,舉止禮儀填滿了我們日常生活的品格和特質。為了方便教育,大人們打造我們一樣為我們勾勒出欲望的種種型態,為欲望戴上形式各異的面具、貼上標籤、劃出界線、做出定義。大人們教會我愛的欲望是好的,對金錢的欲望大抵是壞的;說真話的欲望是好的,說謊當然不對了;買東西時乖乖付錢是正確的,偷東西當然不行了。像所有自然物中的二元對立,欲望也被劃分得涇渭分明,最後才將好的一半歸入道德的範疇,壞的一半則貼烙上「欲望」的印痕,要我們時時刻刻銘記在心:不要墜入欲望的深淵。不要誤入歧途。

從朋友口中聽來天大秘密當天,我趁家人都睡著後像個萬惡不赦的小偷般爬下寬大而溫暖的床,輕輕推開守護我度過每一個漫漫長夜的木門,頓時迎來黏稠濁重的黑夜。長廊盡頭的廁所亮著,倉庫間就在那裡,和姐姐的房間相鄰。我因為深感恐懼而轉頭回望。客廳靜默無人,木板折疊門的毛玻璃將屋外的月光像萬花筒中的圖案般打散,然而一旦穿透後又自動編織成綿密織薄的綢緞飄上因黑夜而變得光滑冰涼的地板,鋪了一地。夜間的沙發平時淒苦哀傷,如今卻嚴肅端重,彷彿坐著一隱形的枯瘦老人,正以譴責的目光盯著我看,警告我絕對不能靠近倉庫間,更不能打開電腦。那是煉獄!那是萬惡的深淵!那是天使墜落的地方!我想起大人們說的欲望,並且感覺到它在我胸中澎湃洶湧,像巨龍的心臟用力鼓動,擂打我脆弱的胸骨。我感覺到欲望的誘惑,正一絲絲滲透我的血液,使它沸騰冒泡像滾熱的岩漿。欲望滲入我的骨髓,刺激我的感官,催促我的脈搏。我站在原地久久不動,在地獄和天堂之間徘徊掙扎,甚至連門都忘了關上。我的內心如此害怕,以至於雙腳有些發軟。為此我好不容易記得悄悄掩上門,轉身走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看來暫時是天使贏了。我聽從祂在我右耳的輕聲細語,讓祂把光明吹入我的耳內。但惡魔仍未停止他的叨叨不休,它披著三角斗篷在我左耳邊流連徘徊,拚死不肯離去。惡魔用它的牛角刺入我耳裡,用力拉我的耳垂甦醒我的肉體。它往我的耳內噴火吹氣,企圖以更高的熱度覆蓋光明。

漸漸的,我周遭的一切慢慢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眼前的十四吋電視螢幕中的光芒越來越強烈熾盛,螢幕上的移動天線滋滋作響;毛玻璃上的光開始斷續而迅速地一點一滴移動,隨而產生越來越明快的變化,排序成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圖案,千變萬化;我屁股下沙發的花發出陣陣柔和的亮光,因年歲而憔悴的樹葉重新滋潤鮮嫩,頹敗的花朵含苞待放,綻放、盛開,飄散出奇異的香。周圍的一切都像鋪了層奶油般亮了起來,卻又光滑得詭譎,反射著模糊的光亮。我擦去額上涔涔汗水,感到世界在眼前變得無以名狀,像個變臉大師般不待我看清他其中一個樣貌,臉孔又已煥然一新。迅速的變幻使眼前的景物紛紛扭曲,渺小的我坐在沙發上,對眼前的一切既感到無比興奮,又深深恐懼。我感覺到那裡的美妙,也感受得到那不可控制的可怖。一旦失去控制,自己會變得怎樣呢?然而太遲了,我不已正往倉庫間走去了嗎?此刻的自己不正像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嗎?我會不會因此坐牢呢?我的父母和老師會不會從此憎惡我呢?不,不,使我坐下的是天使,使我站起來的是惡魔,它正朝我發出扭曲可怖的尖笑,用銳利的牛角抵著我汗濕的脊椎,命令我前進!不准停下!霎那間我從美麗的夢中醒了過來,驀然發現自己已在通往地獄的途中。我停不下來,我停不下來,我的胯下是惡魔的三頭犬,牠騎著我前行。我順從惡魔的小心翼翼進入煉獄,而一切黑炎的總啟動機已近在眼前。姐姐呢?姐姐發現了怎麼辦?我以恐慌的語氣問身邊已變得同我一般大的惡魔,它一邊增長一邊以暴虐的聲音對我說:「有什麼好怕的呢?小伙子,你又怎麼知道平時的她不也和此刻的你一樣心懷不軌呢?桀桀桀」此時惡魔粗暴地抓住了我的手,按下電源開關,再用巨大無比的兩指夾住我衣領把我拎起,放到電腦前的辦公椅上。電腦主機自動亮起三點小黃燈開始轟轟運行。我一邊注意光線的散播,一邊傾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我焦慮而充滿恐懼地等待電腦畫面穩定下來,顫抖的手擦拭額頭上的汗水,在網絡搜尋器的窄欄內輸入朋友告訴我的字眼。此刻的我如此接近地獄,又宛若身處天堂。

時至今日,我仍然沒有辦法確切地給予自己一個答覆,到底當年的我是個罪人,是個逃犯,或是一位勇敢而愉快的人。在光明照射處就一定有陰影。只要我想起那一些碧妮‧史碧爾(Britney Spears)的裸體複合照,那一些香港色情漫畫,那一些短短三分鐘卻花了我整整一小時載取的性愛短片,我翻騰的欲望是地獄的黑炎,負罪感始終遠遠蓋過了生之歡愉,彷彿我被光明的天堂給流放了,到嚴寒無比的西伯利亞去服役。在此我無法像那一些古老的日耳曼民族們一樣,趁嚴寒未吞捲大地,早早遷徙,也沒辦法像羅馬的人民,被輝煌燦爛的文明所庇護。我生在一個文明發展過甚的時代裡,卻赤裸裸的一絲不掛,甚至找不到一片枯葉遮蔽我的下體。在欲望風暴的中心是否也有顆眼睛?穿越層層疊疊的摧殘蹂躪以後我們得以到達平靜無風的核心,從此再也不必離去。而那裡是否住著一位上帝?或阿拉?或什麼也沒有,誠如佛說。啊,也許如弘一大師臨終時以雙手所寫:天心月圓,華枝春滿。在解脫了一切之後,我們迎來一個美好的境界。

然而可想而知,在這一路的慾望之旅中,我從沒有遇見任何神明引領我步上天堂,也沒遇上大和尚指點迷津。服完童年的刑役後,我從遙遠的邊疆又沿著去時的路返回我昔日的地方。時光流逝。我重新在電腦螢幕前坐下,辦公椅上仍遺留著昔時精子沾染的痕跡。當年如此毫不留情炙烤我的黑炎如今只餘下星星之火,不知何時又將順風而起,乘勢燎原?但至少目前我如此平靜。電腦科技和網絡像隻巨蟒般吞下無數人的精魂,在短短幾年內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成長、壯大,從手臂一般的長度成長成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靜靜纏捲地球,時而在寂靜無聲的宇宙中旋動光亮的鱗片,時而嘶嘶吐信,閉眼酣眠。我感覺到自己仍在它的體內,隨時再遭流放的刑罰和危險。該如何自處呢?我同當年一樣打開電腦,近乎麻木地登入了某個色情視頻網,點選一位日本中年婦女。我對她如此熟悉。天藍色的薄紗連身睡裙,雙手如兩尾剛孵化的小蛇隔著紗裙在女人身上閃動游移,彷彿正憑著主人身上熟悉的溫度尋找巢穴,探尋牠誕生的地方,以及牠將永遠棲息的住所。過往的一切已成了裝點生命的風景,一幅輕抹淡描的水彩畫,與此同時新的一卷白紙在一旁被一雙陌生的雙手展開,親愛的梵谷準備作畫。

陷溺於滾滾紅塵中,有什麼足以將人們從欲望之中解救出來呢?水晶般的愛情太嫌脆弱,鑽石般的愛情太嫌華麗,黃金般的世俗如我,又怎免得了紅杏出牆?玫瑰是否太過強烈?月子蓮又名愛情花,紫得風情萬種,卻又多愁善感,彷彿風一吹就折,折了也就隨風消失了。也許是向日葵?永遠樂觀開朗,面朝太陽,終又缺乏月的神祕,不夠浪漫。對於花我所知不多,然而似乎沒有一種完美的愛情得以先天性地解救人類,像天兵神將一降臨,邪魔妖道通通退散!啊這般妄想,維特不就告訴了你答案嗎?那此刻的我還做著什麼樣的幻想呢?

突發的鈴聲將我從意識邊緣拉起,我慌忙按下接聽鍵,說了聲:「喂?」「是我。」她說,嗓音悅耳動聽,如出谷黃鶯。「啊,妳不是要上學嗎?」雖然我一直等待這一刻,仍不禁感到十二萬分意外,心砰砰地跳。「嗯,其實沒有,騙你的……我有點不敢……」「啊,沒關係啊,那很正常。我也有點緊張哦。想到要見面。」「嗯……」「可是這一次我沒有帶花來哦,想想第一次見面就送花有點奇怪。」「嗯,沒關係……」「那要去看電影嗎?啊妳吃了沒?晚餐還沒吃的話一起吃好了。」「吃了。媽媽煮了。」「那麼去看電影?」「嗯。」「什麼電影呢?」「還是不吃晚餐,也不看電影了。我們開包廂唱歌?」「那也好啊。」對她的提議我頗感意外。「啊,還是不了。我們直接約在中央公園見面吧。」「啊,那也好,我就住這裡附近。」「嗯。」「你想要親我嗎?」我的心差些兒跳出了胸腔。「嗯。」「想要親我?」「嗯……想……」「想要摸我?」「想……」「那我們去旅館吧。」「我……」「我愛你。」「我……」「你愛我嗎?」「嗯……我……」「愛妳?」「嗯,對……」她發出一陣花枝亂顫般的鈴鐺笑聲,有些淫蕩。「你是想要和我做愛對吧?寶貝。」「嗯……」「我們去旅館用力地做吧!」「嗯……」「用力地做哦。」「很用力很用力哦。」「我會的。」「非常,非常地用力哦。」「我會的。我會好好服侍妳的……」「叫我什麼?」「主人。」「什麼!?」「主人。」「再用力叫一次!」「主人!」我用盡吃奶的力氣大喊。

 

台長: 郭史光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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