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肥皂劇女和非洲女鼓王
互通聲氣。僅由一片未抵天花板的木板所隔開的小間住著一位粗聲粗氣的外國女生。然而這麼說對她而言似乎不太公平。也許原本溫柔婉約的嗓子是因為感冒而沙啞的,更由於急於把卡在咽喉內進退不得的痰吐出來所以咳得聲音都變了。為此,原本躺在床上,久久無法入眠的我更被突然爆響的咳嗽聲給侵擾得心神不寧。不,她似乎真是位豪邁型的女生,體型魁梧,稍嫌粗枝大葉卻活潑有熱情的女生。在一片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我還聽見夾雜著硬物碰撞的聲音,瓷杯的叮噹聲、木頭的嘎吱聲、彷彿翻箱倒櫃時皮箱小滾輪打在地板上的聲音。我揣想她正一忽兒活動著,一忽兒躺下,但胸口震動不休無法入眠,又起床辦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不知為何,從她咳嗽的聲音聽來,我就可以斷定她是一位外國女生無疑。她們的聲帶較粗厚而沙啞了些,和輕聲細語的東方女生不同。尤其日本,從動漫卡通中的配音可聽出一斑。當然這般通論也不僅限於女生,亦且同樣適用於男生。如Kurt Cobain或Alice In Chain主唱般的歌喉在東方並不多見。我們更適合溫柔的唱腔,如五月天、陳綺貞一類,或將尖聲細語化成鋼索利繩如椎名林檎。
也許台灣是她周遊列國途中的其中一個驛站,恰巧在此地能憑一己之語言專長謀求一職,順而籌措旅費,遂待一段時間後繼續上路。是有許多外國人來台應徵英語教師一職的,美國、英國和加拿大是其中大宗。我曾遇見一位利物浦英國人,儘管其腔調不若美加英文如此平易親切,到了後來卻也還是應徵上了。未被正式聘請前,他們須通過一連串的集訓和測試,包括課程編排、教材編寫、教學方式的說明等等,長達數星期。可見也並非什麼唾手可得的工作,競爭性頗強。而在這一段搖擺不定的階段中,他們通常先找一處便宜的居所權且住下,待走馬上任後才到外尋覓正式住所。我所認識的英國人名叫布魯塞爾,一頭金髮捲曲落肩,身軀體格和一般東方人無異。他租下高雄202個人房的其中一個床位,將電腦、音響設備、衣物餐碗和杯子等物堆積在一旁的共用沙發上,看到我進來時有些靦腆地說了聲不好意思。腔調和披頭四簡直一模一樣。無論如何,布魯塞爾是個很親切的英國人。我把衣服拿去洗而暫時沒有衣服可換時,他借了我一件寫著「OSAKA」字樣的綠色T恤。他看我穿得還頗開心的,說:「衣服可以送你。」使我當下聽了不禁有些感動。後來我還是把衣服還了,我們至今不曾聯繫上。剛被菲律賓女經理領進來時,我想他會不會還待在同樣的地方呢?坐在床上繫著鞋帶,正要去跑步。然而門一打開,裡邊卻空蕩蕩的。
耳邊傳來連續不斷的咳嗽聲使我擔心起隔壁寢女生的健康來。畢竟她是位女生,而我是個男士,這樣的關心說是身不由己也不為過。是否該敲敲門,問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或者需要幫忙外帶幾樣簡單的菜色回來?這麼一來她會很感激我吧?緣份就此結下,月老一早已用紅線將我們綑綁。或者我該積極一些,直接替她買來感冒藥送上府?緊接著咳嗽聲而來的又是一陣短暫的碰撞聲。似乎是個小孩般好動的病人。事實上與其說是關心,我的腦中暈滿了各種色彩,像Paddle Pop的彩虹冰淇淋棒一樣。我起床步行至門前,又走了回去,繞了一圈,又一圈,踱步,徘徊。咳嗽聲不斷在我腦中盤旋縈繞,像卡通片裡被一棒打昏時出現的小黃鳥。最後我又躺回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望著床底發呆。我又能做些什麼呢?好睏,卻又睡不著覺。
接下來我想到了一個不錯的辦法。我從背包裡掏出紙和筆,在紙上以序列的方式寫出「一」到「四」的好幾組號碼。每一組的最小字數單位為一,最大為四。而每一組裡的號碼分別代表一個四拍裡的重音位置。比如說「一二」,代表著一個四拍的重音在一開始的兩拍上,手要用力打擊出這兩拍,輕輕打接下來的兩拍。若果是「二三四」,則代表重音在第一拍之後僅接下來的全部三拍上,形成一個三連音重拍。以此類推。這其實最近學打手鼓時,手鼓老師所傳授的一種提升打擊反應的訓練方式。學習手鼓的好處就在於,只要有手和一個實體物件在前,幾乎任何場合都可進行訓練,或拍打各種節奏。我寫下幾列數字組合後,端坐床沿,把紙放在大腿上開始拍打木床架。我的老天,效果竟意外地好!聲音不致太響,音質低沉渾厚,有幾分接近於平日用以練習的鼓音。斷斷續續打了兩三遍後,興致大起。又提筆匆匆寫出另一組更為複雜的數列。這次含括了四拍一個重音、四拍兩個重音和三個重音不等。寫好後,我滿意地對著數字微笑,又忘情地打了起來。
偶爾我一不小心越打越大聲了,隔壁便傳來幾聲彷彿更為嚴厲的咳嗽聲,像是暗示、提醒,又像是無言的警告。然而好一陣子後,咳嗽聲又被壓抑下來,甚至也不怎麼咳了,變得異常安靜。我維持著逐漸提高的打擊聲量,此時連紙也不看地打起自己想要的節奏來。我開始感到得意起來,敢情她正仔細傾聽我頗具天份的節奏拍擊。這麼一想,更是打得起勁,甚至連前陣子的疲憊都全拋到了九霄雲外。但一會兒後,咳嗽聲又頑固地擠出了她可憐的喉頭,彷彿正強烈向我提出抗議。這又是怎麼了呢?這一回我簡直搞不清楚她怎麼想了,於是有些膽怯地止住了手。一陣窸窸窣窣之聲瀰漫開來,接著是拉鍊聲、按鈕開關聲、電腦開機聲如固定程序般一個接一個蹦跳而出。最後隔板背後傳來電影播放的各種聲響。看來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沮喪地想,把大腿上一張張紙揉成一團後和鉛筆和一同塞進背包裡,又躺上了床。也許她壓根是個不懂欣賞節奏之美的女孩吧?
幾番迷迷糊糊,即將沉入夢淵之際,我被肥皂劇的哈哈笑聲連番驚醒。好不容易在失望之餘湧起了睡意,結果也還是沒辦法睡著。隔壁女生的形象開始在我腦中降格,並浮現出她臃腫身材邊吃零食邊咳嗽邊看肥皂劇的畫面。天啊,好個俗人,我這般想。難道稍微有品味的女孩都滅絕了?有品味的女孩,例如非洲女鼓王之類?意識像擴散的漣漪。直到我確定自己完全清醒後,下床,伸手搜了搜背包。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本書,是吳夏冰的《馬來亞典故》影印本。原書是在大學圖書館內無意發現的,無論是封面、排版、印刷和遣詞用字都可明顯看出是屬於上一個時代的書,大致上不會有版權問題。上一回我翻到了什麼地方呢?待我看一下喔……
「彭亨珍尼湖的傳說」話說於一九五九年時,一位名叫亞瑟波特爾的歐籍工程師為珍尼湖的古城傳說所吸引了,自從一九五八年被一家採礦公司委派當地工作後,便在那兒招集了一些人馬,不斷進行有關古城的探索。若果此項工程在林中進行,我完全可以想像那對他而言會是一件相當艱辛的工作。莽草叢生,泥濘滿地。若下起雨來水蛭悄無聲如雨驟降,或隱於葉底,或掛於枝末,或以爛泥掩人耳目;又有毒蛇吐信,外兼空氣潮溼,凝重如鉛,使呼吸窒礙不暢,肌膚黏沾沾的久久無法風乾。種種熱帶雨林的威力,在我初闖國家公園時已略有所體會。探索持續進行。然而,就在當年五月二十七日晚間十一時半,正在珍尼湖上距岸約六十碼的船屋中歇息的探索隊被一陣驚濤巨浪給震得搖擺不定,心神大駭。稍稍穩住了身形後,波特爾急忙吩咐他的秘書巴哈魯丁及另外兩位勞工手持手電筒出外探視。屋外細雨紛飛,像一群被驚嚇得手足無措、四處亂竄的小小精靈往四面八方振翅逃逸。蘇門答臘風肆虐林中湖水,卻尚未波及船內。然而在巴哈魯丁挪動手指亮起手中燈火的霎那,隨著船屋的亞答屋頂被一陣狂暴的力量給掀起,數之不盡的點點急雨點點頓時湧入船內,打得人們毛髮盡濕,睜不開雙眼。他們勉抬頭欲看個究竟,竟看見一雙大如網球的赤紅雙眼正低頭俯瞰地面上的他們。
探險故事結束之後,我又開始興致缺缺起來。往下的文獻史料雖文旨淺顯,我卻遲遲無法專心把它看完。似乎腦海深處有位漁夫搖起櫓槳哼起家鄉歌謠,惹得我的意識又開始一陣陣晃盪開來。另一方面,肥皂劇連續不斷的哄堂大笑此刻竟如此惹人厭惡,感覺愚蠢至極。他們到底在笑些什麼呢?莫名其妙,笑得我心浮氣躁。天哪,我親愛的非洲女鼓手,妳到底身在何方?我重新帶著眼前朦朧的視線在床上躺下。這回也許疲憊得足以睡著了吧?
事實恰巧證明我的估算錯了。儘管身體疲憊,意識卻越見清醒。翻來覆去一陣後,我終於打消了睡覺的念頭,抬起雙腳,腳板落地,從背包裡拿出早先被揉成一團的紙,打開門出去。走在狹窄的走廊上,隔壁女孩的房門就在我左側,手一伸直就可以碰到。該不該說聲抱歉呢?剛才無意吵到她了。結果藥沒買,反倒惹了一身嫌。但也許她壓根不在意。穿過廊道,我打開了另一扇為防止冷氣外洩而裝設的門。在樓梯轉角上,底樓傳來菲律賓女經理和她的三兩姐妹花大聲交談之聲。是否假裝經過樓底?想想還是罷了。我走上彼此高度相距甚多的階梯往上登,到達內部構造和二樓幾乎完全相似的三樓,又繼續朝四樓的陽臺小花園走。山姆就在四樓租了間小房子住下,此刻大約還未回來。
四樓的樓梯旁裝著一個核彈頭似的龐然巨物,發出枯燥沉悶的轟轟聲。看來似乎是熱水裝置或濾水器一類的東西。走過核彈頭後又是一窄廊,廊道旁是兩間小房,都暗淡無光,彷彿無人居住。但其實山姆租下了第一間,而第二間的房門前整齊安置著兩雙縫上一朵大花的女用拖鞋。敢情兩位女生正沉沉睡著?走廊終點亭亭立著一道打開的門,穿出去便是正對國賓大飯店邊側的小陽臺了。走出門外我才發現晴朗的天空已皺起了眉頭,縫織著一片片灰黑色的布披在自己身上,讓風陣陣吹送,似乎想把自己打扮成灰姑娘的模樣。陽臺上有一懶人椅、一矮木桌和木凳子供客人歇息聊天。石灰圍欄邊種植著幾盆栽的小花小草,木桌上懸起一條黑色繩索,幾件T恤和蕾絲邊內衣褲正迎風飄揚。如果是國旗,我真該立正起立。但恰巧是女生內衣褲,我又躍躍欲試想打起我天才的節奏來。這一回我坐在木桌旁邊的木凳上,低頭看著桌上的紙,雙手拿捏適當的力度拍打胯下的木頭。不過才打了一陣,雨飄了起來。
我越打越失望之際,節拍的聲量也跟著變小,終至不可聞。身後的小房依舊死一般寂靜。那兩雙拖鞋,說起來也可能是別人留下忘記帶走的,而裡面的床是空的。我離開沒有靠背的木凳,走到圍欄邊眺望四周。正前方的大飯店像不知從哪被切割下來的懸崖峭壁被搬到了這兒來。一格格同樣大小的窗戶整齊地由高處落下,直抵地面。數條人影在飯店和雙層排屋的小巷間緩緩走動,泊車場出口轉出一輛車子駛開。再將視線往上拉拔,窗戶多是緊閉黝暗的,空著,無聊地等待哪天誰會把門打開,住進來。那麼多間房,飯店有二十層樓高吧?會不會有那麼一間是永遠不會有人入住的呢?那還真可憐,我禁不住想。往右方望去則是遼闊的景色,愛河河水朝東流去,而被河水所隔開的兩岸間架起了數座大橋。待夜幕低垂時,岸邊的星座碼頭便亮起柔和的紫光,橋身也瞬間綉上了各種明晃晃的圖案;白色的觀光小船滿載遊客徜徉河上,金碧輝煌的鰲像揚起顎低長鬚,倚河瞻望遠方。然而眼下卻什麼也沒有。寥寥人影在河邊步道上散步,吹吹風,很可能和我一樣無聊。
我正在旅行嗎?我突然產生這樣的疑問。答案模稜兩可,可是可否。若將時空框架限定於近幾日的計劃上,則毋寧說是為了赴約而來。但長遠來看,這四年來我腳下的土地由始至終便非自小滋養我長大的那一片土壤。該如何定義旅行呢?隨著我越來越適應這一塊土地,飄泊之意日益淺薄,有沒有可能兩者的身份於某天突然轉換呢?如果我繼續在此住下。也許有少許可能也不一定。但如果不可能,那是否代表某些事情一早已在降生之初被決定了?思愁、懷鄉、母神、大地之母蓋亞,這麼一種情感的衝動和喜怒哀樂一同被植入人的靈魂深處,成為使全人類得以彼此瞭解的基礎。故而當我說我站在臺灣的某處想起馬來西亞,則台北的讀者想起也許是台南的老家。到了最後,每個人記憶的盡頭處都有一個家在那裡安安靜靜的等待著旅人的歸來。
想至此處,自己禁不住有些熱淚盈眶,竟有股衝動想把這樣的想法告訴肥皂劇女生,讓我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這真是太好了!但這樣的興奮之情只維持了那麼一下下便告消失。無處不在的沉悶無聊重新將我攫獲。我在懶人椅上躺下,想起其他旅途中見過的女生們。有的也真的僅止於見過,莫名其妙便記得了。記得的也未必就是她們的面貌、身材,反而多數是一種在特定時空環境之中,她們剛好就被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安置在那裡,恰巧營造出一股令人難以忘懷的氛圍。
比如說荷蘭小姐吧。我是在「車拉亭」(CHERATING)海邊一處簡陋的背包客小舍裡偶然遇見的。每每想起她來,海洋的氣息、沙灘的觸感和溫度、靜謐小鎮、漫漫長夜等細節便於霎那間一一被完整地勾勒而出。旅舍座落於離海邊不遠的稀疏林間,沙地上草草搭起了幾間亞答屋做為旅客的住處。踩上三級踏階,木屋前有一處小小陽臺安置一桌一椅。而門打開後,屋裡有一張鋪著藍綠色碎花床縟的床,床頭上掛著一稍微生鏽了的電動扇。屋頂中央垂吊一燈泡,嫌暗的話一拉開便泛黃。傍晚的海風吹響樹林,低低吹起地上的沙。我們沿屋後的小徑穿越防風林便抵達了沙灘。沙細碎如粉,只要放進沙漏裡便會溫柔無聲地往下流,而岸邊的海是溫的,雖然遠方的海水冰冷。在海水退去的沙地上點綴著坑坑洞洞,小螃蟹在其間急急橫行穿越,彷彿深怕遇上什麼危險一般。然而牠們奔行的畫面卻也同時嚇怕了剛由城市抵達的小孩,深怕小螃蟹的小小鉗子會割傷了自己的腳板。終於小孩再也按捺不住海的誘惑了,才鐵了心三步併兩步跑過地雷區,躍入海裡。天暗了,小徑出口邊的華人海鮮店在黑暗中亮起了白光,指引我們回去的路。就在我們進入房裡之前,我遠遠看見荷蘭小姐裹著紫紅色的薄紗裙子,在油燈點燃的桌前低頭看書。
但也並不只有隻身上路的。啊,不對。應該說即便是一個人的旅行,也極可能在途中遇見一位一同上路的伴侶。可能是同性,可能是異性,倒也難說得很。像我截至目前為止,倒是沒試過和女生同行。很可惜的,也沒嘗試過一場真正的激情或豔遇。唯一的一次較接近的,曾在花蓮某背包客小舍裡和一位金長髮、黑眼睛、鼻子尖挺、身材圓潤的美國女生共處一室。回到房裡時已是晚間時分。她正站在床邊整理上鋪的背包,看見我回來後她停下手頭上的工作,問我需不需要私人空間?啊?需不需要我先暫時離開一陣?歐,沒關係,沒問題的。我說。是這麼一位女生。當晚我洗完熱水澡後,躺在鬆餅般柔軟的地板上和她聊天,更多時候只是聽她細細說來自己的故事,關於她如何在美國上學兼打工,關於她參與非洲某部落的學生參訪團,關於她在日本鄉間教書的生活。她說自己很努力地學會了三國語言,西班牙語、法語和日語;她說她向酋長提問說:「你覺得對人民而言,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麼?」酋長有很多老婆,他答道:「第一個當然是健康,要不什麼也做不了。其次是教育……最後是安全……」;她說她住在日本一處很偏遠的地方,連計程車司機都曾經在田野間迷失了方向。她說有的時候,甚至連自己都忘了自己如此想家。當她這麼說的時候,是否想要我將她輕輕抱入懷裡?這我已永遠無法知曉了。
而我在國家公園外的小鎮而連突(Jerantut)遇見的法國女生,無論身材或樣貌都和我所懷念的美國女生有些相似,儘管性格迥異,並且和一位國家公園的馬來導遊同行。事實上我是先認識導遊的。當天上午我在公園的穴內掉了一顆電池,連忙將他叫住好幫我搜尋以免污染了生態。他笑說安啦,會有巡邏隊定時來清理,別擔心!當夜,我們再度於火車站月台上相遇。他熱情地向我打了個招呼,說:「嘿,好心人!我們又見面了!」身旁跟著法國少女,她的活潑令我想起月台的靜謐。我們買不到夜間車票,只好等待凌晨四時的列車。坐在月台邊一家小餐館外喝著拉茶的當兒,法國女生不斷向導遊說,「我們住一晚好不好?」儘管票已經買了。導遊抽菸哈哈笑,向我說他陸軍哥哥徒手搏蛇的故事。小餐館一旁是候車小間,排列著幾張白色塑料椅,人們在寂寥白燈下打著瞌睡。多是一些等著回鄉的馬來婦女。其中不乏金髮碧眼的背包客,身穿汗衫短褲,一身輕便,此時卻也禁不住面露疲態,雙眼茫茫望向鐵軌外詭異的熱帶森林。芭蕉葉像驕傲的孔雀於夜間大大盛開,而不知名的植物低垂著厚大的葉片折過籬笆,像巨大的舌頭或唇瓣向月台上的人們靠近。斷斷續續的蟬鳴蛙叫從貼眼的黑夜裡傳來,波紋遮頂淅瀝瀝滴著雨,轟隆轟隆聲好久都沒有響起。搏蛇故事講完了,法國女生又再央求了一次。導遊把菸彈在地上,遭她譴責了一頓。導遊拾起菸蒂,讓她用衛生紙包好收入懷裡。
女人們,來自各地,高矮胖瘦,美貌醜陋,在沉澱的雨天,在緬懷的時刻,竟成了我回憶之旅的驛站,使我得以沿著她們一路往遙遠的記憶邊疆騎去,在途中換馬、歇息、因疲憊而睡去。她們像老街上昏黃的街燈,在我記憶的途中生根駐紮,替我清除少許的黑暗,指引我回溯的方向。她們像天上的杓子,或十字;她們像林中的泉水,直達山頂;她們像小馬塞爾從梅塞格利絲沿途回家的路,彷彿腳不曾移動,腳底的路已將我送到了家門。到底是誰讓她們和我遇見?是誰把她們安插在我即將駐足歇息之處?或者相反。是誰使她們即使不和我說話,卻構成了我生命中一幅永恆的畫?女人們,無論年齡、職業、在現實生活中、在虛構的文本世界裡、在網絡上、在螢幕上、在夢中,她們像馱著我穿越沙漠的駱駝,而我是駝峰上酣眠的旅者,絲毫沒有發覺時間的流逝,從我出生的那一刻開始,到老都沒有停止,到死。
想著她們,我的思緒逐漸平靜了下來。也不想打鼓了,也不恨肥皂劇女生了。甚至用不著替她買藥吧,我想。雨越下越大了。我站起身子將繩索上的內衣褲輕推送到雨水不及的屋檐下,又躺回懶人椅上,繼續思念旅途中的其他女人。吉蘭丹的挪威小女孩,發育驚人的快速而良好;停泊島(Pulau Perhentian)上的日本女人,早先辭去了接線員的工作,正和一位法國旅人墜入愛河;神情木訥的,卻一直盯著我瞧的德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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