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左派堂哥
我躺在床上,菲律賓女經理已經離開好一陣子。她引我到此,略談幾句便開門出去。顯然她以不記得我了,雖然我仍記得她。這讓我想起從日本歸國後幾個月,我在東海岸背包旅行途中所認識的馬來計程車司機。我二度在同樣的地方遇見他,搭上他擦洗得潔淨光亮的銀色普騰英雄(Proton Wira)從吉蘭丹(Kelantan)總巴士站出發到瓜拉陪素(Kuala Besut)。第一次出發的時間當在四時許,天空陰雨綿綿,已呈灰藍。馬來乘客們或站在紅魚鱗屋檐下等車,或擠進左近的麥當勞喚杯飲料,找個位子坐下聊天。我和高中好友正為時間與金錢的問題躊躇不決,於是四處蹓達,向泊在潮溼柏油路邊的計程車司機們一一詢問此趟車程的價錢。於是紛紛開價,都不便宜。我們打退堂鼓,為躲開司機們的怨氣而走避至一家華人麵包店前。「怎樣?要坐Taxi嗎?」我問朋友。「看你囉,我隨便的。」「媽的,都一直我決定,這次換你瞭。」「都說瞭啦,我隨便的,看你囉。」「又看我!?看我搞屁咩。」我們為此相持不下,接著買了個麵包邊吃邊看街上行人匆匆,用報紙遮頭,三步併兩步從對街蹦來,或相反。就在此時這一位馬來司機先生出現了,腳一蹬跳到我們面前,馬來文小聲說:「嘿,怎樣,要搭車到瓜拉陪素嗎?我算你們二十零吉,已經是這裡最便宜的價錢了。真的,沒騙你們,沒有更便宜的了。車程不短啊,大概要一小時吧!搭巴士的價錢也沒比這便宜多少,又慢,所以?怎樣?要搭嗎?」我和朋友面面相覷。我用中文說:「好像真的很便宜一下囉。」「看你囉,我都哦給。」「丟,又來。怎樣,要嗎?」「不知道咧,看你囉。」我連聲向司機說不好意思,還是不用了。他很客氣地欠身退開。吃完麵包後,我們到巴士站二樓撒了泡尿,發一會兒呆。時候不早了,方才那一位司機先生向我們走來,毫不費力以紳士風度讓我們坐上他的車。
巴士仍在雨中吐著煙的當兒,我們的車子已一溜煙駛開。司機先生搭在方向盤上的手左右轉了幾番便駛出了市中心,行駛在狹長的海岸路上。雨在這時已越變越小了,一點一滴打在車窗上,蟲子般往後蠕動。柏油路兩旁的椰樹迎風搖曳,像在招手,在跳舞,又像是老婆子甩著稀疏長髮。在車子裡我們聽不見樹葉摩娑聲,唯有冷氣機呼呼吹氣的聲音,和前方車子以及摩托車和我們快速交錯而過時的風聲呼嘯。隨著雨漸漸地停了,烏雲也跟著散了,太陽從頭頂降落到海面上,像個發亮的橘子般引出了海底深處的千萬條金蛇,朝海岸的方向折腰前進。椰葉像小孩五指間的縫隙,無論如何努力夾緊,總是無法徹底阻止太陽光的滲透。金光越過海面,照亮了路面,並在車窗上頑皮地眨眼。也許可以把冷氣熄了,打開車窗?我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為什麼呢?也許只要我說了,人生就會產生那麼一些微妙的變化也說不定。朋友坐在車後,注視窗外的景色。一棵棵椰樹、山巒般高低起伏的電線、寫著小心牛隻的警示牌、前方迎來的車子、從後方超越的摩托車,偶爾還會看到有人在路邊優閒地騎馬,馬來小伙子頭戴牛仔帽,答答前進。海的反光一陣陣敲打靈魂的窗戶,而我和司機先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光突然變得長而緩,像失去了所有彈性的橡皮筋,而我們是嚼著牧草的羊。
事隔九個月,我和另一位朋友來到了同樣的地方,吉蘭丹總巴士站。一切依舊,不同的只是時辰提早。馬來司機向我們走來,身穿深藍色T恤和灰長褲,向我們說起同樣的話。吉蘭丹的早晨空氣清新,街上人不多,車子也少。巴士站前靜悄悄的,倒是計程車司機們不敢有絲毫懈怠,一大早便到此等候夏日的外國旅客於午間送上門來。比起本地人,他們更不吝於多花幾分錢輕鬆上路。這一會同行伙伴換了,做起決策也有效率得多。我們二話不說,決定搭車過去,爽快接受了他所開的價。而在走向車子的途中,兩位美國華商被順道招攬上車,這麼一來我們便得以四人平攤這一趟路程的旅費了,省下不少。上車後,朋友和兩位美國人於車後聊天,而我坐在和九個月前相同的位置上,聽司機先生娓娓道來他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關於他念馬大教育系的大兒子、勤奮努力的二兒子,關於他對於釣魚的喜好,每每趁著傍晚或早晨和三五好友租一木舟泛泊海上,一道聊天、看落日。他接著向我說起魚兒和釣具的學問,說在這一片海域上普遍會釣到什麼種類的魚,如「Barakuuda」;說起我一竅不通的各種真假魚餌、魚具品牌、魚線粗細。而仔細聆聽的我,實際上像個未卜先知的巫師,早已預知他接下來所要說的每一個話題。我仍然專心傾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同樣的風景在車外流淌而過。雖然我還記得他,而他早已把我忘了。所謂的輪迴,是否就是這麼一回事?儘管我不相信。畢竟世界上如何能夠有一射出去後永不落地的箭呢?一切事物都會有個終點,而不僅限於得道高僧。
從一片恍惚中醒過來時,時間也沒過多少。但如果要去描寫那霎那的神思,實在是件很費力氣的事。一念之間所帶來的各種複雜感受,牽動記憶的各個層面,從廣度到深度,從邊際到核心。那是一片異常複雜的網絡,就像羅蘭‧巴特所說的「文本互涉」般,從此端至彼端,就像佛家所說建立起公共世界的千百萬個人視野,同一個東西在每一個人眼前展現同或不同的涵義。從思念方面而言,回憶裡的一秒在現實中微不足道。如流星劃過天際,眨眼消失。但從寫作方面而言,那裡的時空卻是漫長的,長得像小時候每每在回鄉路上,面對南北大道時的疑問:到底路由哪裡開始?盡頭又在何處?為什麼會塞車呢?前方第一輛在紅燈前停下的車子到底身在路的何方?我們一家人從家裡出發,然而我無法確定那是否是真正的起點。佛云: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當我從對馬來司機先生的思念中回神,菲律賓女經理大約只踩了五步,如果她正在行走。而寫下這一切,所耗費的時間卻是回憶的幾千萬倍。複雜的情緒,更不是一語得以道盡。黃粱一夢,〈南柯太守〉和〈枕中記〉,其間的隱喻是否也指回憶時間在現實中的渺小呢?甚至這樣的回憶得以無限延長,從一點跳躍到另一點上,索然不確盡頭何處。一如後結構主義對於符徵和符旨的見解,其間的關係,事實上是散漫無定點的。其實我想起更多,而我也想貪婪地描述更多旅途中的人和事。但這麼一來,惟恐全文結構將陷足沼澤中,沉溺而至於瓦解。無論如何,這麼說是較多從西方寫作觀點出發,從抽象的結構中找出精確。而遙遠的東方,大抵並非如此(或者屬於另一種結構?)我細細讀來明清小品,其間對生活的記敘皆短短百來字,情感同樣令人動容。
手捧鼓脹圓肚,著實溫飽又疲憊,但久久無法入眠。待在無人的房裡,我開始覺得無聊。我頭上的床擺了些東西,一個大背包、幾件摺疊整齊的T恤,它們的主人會不會是位漂亮的女性?女性,想至此處,心裡開始莫名燃燒起無規律的慾望。我重新闔眼,嘗試讓自己對女經理的背影產生渴求,讓自己對之欲求不滿。花紋吊帶緊身上衣;洗得有些發白的七分長牛仔褲緊緊包裹豐滿的雙臀,步著路時迷人地晃動搖擺;牛仔褲扣子扣在肚臍下方,靠近下腹處;內衣帶若隱若現,不時拂過飄逸長髮。好一陣後,我還是失敗了,絲毫無法撩起更深的慾火。原因不明。但確實知道的是,慾望不僅因女性而被撩撥,還基於一種想擺脫現狀的心理,想將自己推向更遙遠的邊際,或更深入的核心。我豈不正在旅行途中?竟還想更進一步逃逸。從現狀之中?或無處不在的現實?為了刺激探險?為了延緩時間?如你所見,只要一深入問題的核心,我便沒有辦法確切回答。
譬如旅行。
十七歲到日本去並非如我所願,也說不上什麼長久以來願望的實現。只是剛巧學校四處宣傳此項計劃,我臨時決定報名而已。往後的一切發展,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這似乎隱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意味。我們只是被不可忤逆的時光如洶湧的人群從後推擠,絲毫做不得主。其次,從日本歸來後的背包旅行,多多少少更具自主權。雖也同樣說不上蓄意計劃(天知道我向來不擅長計劃,也不喜歡計劃),但卻是一段急欲實現的行動,沒錯。頻頻在麻將桌上及客廳裡聽堂哥將旅途中的軼聞趣事生龍活虎道來,我每每沉醉不能自己,宛若置身《金銀島》的世界裡,著實心嚮往之。好不容易等了兩年直至從高中畢業,媽媽才點頭允許我出外闖蕩。第一次出發,我嘗試依循堂哥的路網前進,從彭亨(Pahang)州開始一路向北,途經丁加奴(Terengganu)和吉蘭丹,足歷東海岸三州而返,用了兩星期時間。這一趟旅程純粹為了證明獨立,嘗試離家遠行,沒有民族意識、國家意識、歷史意識的包袱,只有一點點輪廓模糊不清的文學,以及許多的想像和浪漫情懷。如今身處台灣,則是為了升學而踏上這一片陌生的土地。為何沒去中國?細細想來,也只是來這較為方便。相較起僅待了十天的日本,我將在此度過五年光陰。只要心血來潮,我不定期展開隨性之旅。沿途投宿朋友家(有的已數年不見),或住花費甚微的背包客小舍。我喜歡依循《孤單星球》的指示在特定地點住下,畢竟全世界大多數背包客都隨身攜帶此書,我們也就很可能依憑此書在廣大世界裡的一角相遇。來自世界各處的人們即使見面,未必就投緣,然而我總是能遇見一些不錯的人們。
看吧,結果各種原因背後其實什麼也沒有。
遲至今日,我才得以真正釐清我堂哥當年的輪廓,以及他旅行的意義。為在概念上區別於今時今日相對消沉的他,我想在某些場景中稱呼我當年的堂哥為「我的左派堂哥」
對我而言,什麼叫做左派呢?直到此刻下筆之際,我沒有閱讀過任何一篇馬克思的文章,甚至是其著名後繼者如盧卡契等人的書。我對所謂左派的理解,是透過馬克思主義的文學理論和批評家而來的,如泰利‧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和詹明信(Fredric Jameson),以及我自身在寫作多年後對「寫作」這一項活動所進行的思考和反省。前者告訴我要瞭解歷史和文化的演變、要瞭解政治經濟的運作和人類的活動、要瞭解此刻我們所處時代的定位和正前往的方向,不盲從大眾、不做媒體的俘虜、不做政治的傀儡。而這一切實踐的來源,皆奠基於一個如今聽起來多多少少有些曲高和寡、自命清高不凡的信念上:相信這世界能變得更好。
我的堂哥長我六歲,在周華健的名氣直追四大天王的年代裡,高中時的他將刺蝟頭蓄成中分髮(往後這樣的髮型不知怎的成為我小鎮上有富家小孩的表徵之一),在當時已是風靡校園的優秀人物。曾當上籃球校隊、學生警隊首領,成績也往往名列前茅,功課好運動佳,實在沒什麼值得挑剔的。自小我們家一男一女常被拿來和大伯家兩子做比較,從學術表現比到運動場上,從身高體重比到俊帥俏美。但無論怎麼比,我們家總是略遜一籌。在中學三年級的全國檢定考試中,堂哥得了全科優等,我姐就差了那麼一科。到了中學五年級時又一檢定考試成績出爐,那一次我姐即使是狂鞭馬屁股也望塵莫及了。家人想說沒關係,留待小的扳回一局。然而這樣的願望也從來沒有實現。唯一值得我們家安慰的,便是大伯家兩子都各長我們一歲。考題年年不同,也許我們那一年的考題就比較晦澀艱辛?至少憑這點已足我們年年拌嘴。話雖如此,我們兩家自小的感情是非常要好的。
我的堂哥中五時以全科優等的成績通過關鍵性的一次考試後,成功申請獎學金直升馬來亞科技大學化學工程系,因而免去了兩年時間就讀中六以分發大學的過程。而就在升上大學之後,他在某些我所不知曉的影響下成了一名左派。
自姐姐和堂哥相繼從中學畢業,兩個家庭間相互比較的重擔我多少感覺得到,但也不甚在意。姐姐畢業後唸音樂學院,不認為我必須為她報回一箭之仇,倒是常鼓勵我從事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就和此刻的她一樣;小堂哥成竹在胸,大抵不甚在乎;而我的堂哥就更不會在乎了。
我剛升上大學的堂哥每逢新年回鄉仍然活力充沛,處處展現其充份的自信,以及多少因長年表現優異而養成的強烈主觀。他像個大孩子般遊走於成年人和小孩的區塊間,時而加入麻將桌的四角混戰,時而坐到地板上來和我們打牌;時而參與大人們對政治歷史的討論,時而向我們眉飛色舞講述高中生活的點滴。麻將桌上儘管算計不若父輩精到,堂哥仍舊有所斬獲,並且日益精進。打牌方面,許多新遊戲都透過他引介入我們的小圈子裡,並由他口授遊戲規則。若有些小變化,也由他制定。如此一來,其結局不問可知。小的紛紛兵敗如山倒,或因偶然勝出而歡呼大叫。玩遊戲時堂哥雙眼有神,嘴裡振振有詞,其內容包括威嚇、偽裝、空城計、聲東擊西、調虎離山,極有算計。講故事時則神采飛揚,比手畫腳,哈哈笑聲中偶爾夾有小孩般的「嘻嘻」笑,委實像隻不乏天真的老狐狸,使小時候的我敬畏又欽佩。
事實上從高中開始,我的堂哥便是這麼一號人物。短小精悍,個性精明幹練,從事任何事情都充滿活力與熱情。也由於他是父系中的長子,還須恪守孝子榜樣。每每回鄉總是第一個執掃把、提水桶、抹窗戶。晚間大家都玩得累了,一塊在十五吋電視螢幕前的床墊上橫七豎八亂躺,觀賞香港風靡一時的警匪片。唯有這時的他,最令人感到可靠而又親切。姐姐總喜歡把頭枕在他的肚臍上看電視,直到我們紛紛睡去,獨留二人徹夜長聊。小時候的我聽聞此事,心中忍不住忿忿不平。為何我要被排擠出去他們的世界呢?
然而也就在堂哥逐漸邁入成人世界的這一時期,他和我們漸行漸遠。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大學資歷日深,相較於和我們打牌玩遊戲,更常喚來自己的大學朋友,自組一個麻將圈子進行廝殺算計。年紀僅差堂哥一歲的姐姐拉來一張木椅在他身旁坐下,仔細觀察他們如何機關算盡,大聲吆喝,糊了便撫掌大笑。坐在地板上玩紙牌遊戲的我望著堂哥的背影,乍覺陌生疏離起來,伴隨一股茫然若失之感。彷彿我輩中英雄人物已拂袖而去,加入了成人圈子,而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也已如崔顥詩中那不顧酒樓而去的黃鶴般憑空消失,一去不返。
所幸時隔僅一年,我的堂哥又回來了。以他左派的身份如超人回歸。
我的左派堂哥在行為處事上仍保有他一貫的風格,充滿幹勁,精力充沛。變的是他帶回麻坡(Muar)老家的書,和腦中的思維。從前我總不記得堂哥曾隨身攜帶什麼樣的書籍,頂多一些物理和化學課本。即使帶上了也不見如何翻閱,但成績卻考得很好,對此我總是多少以仰觀天才的角度看他,景仰的毋寧更傾向他的考卷上的成績,和每戰必勝的紙牌秘技。與此同時,懷抱著一如太史公寫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時對孔子所表達的崇敬之意,感覺先賢聖哲,其境界遙不可及矣!然而自我的左派堂哥歸來後,這一切情形都產生了改變。
又逢新年時,聚首老家日。我的左派堂哥仍離不開麻將桌邊,也不和我們一塊玩遊戲。然而一閒下來,他一邊喝婆婆泡的咖啡,一邊翻閱起他的書來。當時的我對書上的標題簡直毫無概念,大略只曉得「歐,是哲學書呢!」或「歐,黑格爾、尼采,這名字我認得!」、「歐,馬克思主義,這和馬克思相關!」、「資本主義!?豈不是如今我們身處的世界?是共產主義的反義詞。共產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嘛!」如此這般,並為此洋洋自得。儘管我無法一一記得我的左派堂哥所讀過的書,卻知道其涉獵領域相當廣,除了從古希臘哲學一直到近代哲學,還包含了亞里斯多德迄始至今的政治學、大量馬來西亞華教歷史、文學相關作品、中國經典以及文化史料和著作。而就在某天晚上,像一場密謀已久的政治陰謀般,我蠢蠢欲動的左派堂哥開始發揮了他面貌全新的影響力和強烈的個人魅力。
當夜,我們圍坐在公公新家的白瓷磚地上圍坐打牌,大人們則在後廳搓牌呼喝,全屋子人聲鼎沸,和屋外夏蟬成雷互打擂台。唯有我的左派堂哥一手持咖啡杯,一手捧書於檀木椅上一頁頁翻閱,如老僧入定,絲毫不受嘈雜聲影響。大人小孩賭性大發,紛紛殺紅了眼,沒人理睬一反常態的他,繼續扯開喉頭喊得屋瓦震動,抖落塵埃細細,而賭客毫無知覺,讀者不為所動。漸漸的,彷彿相互對峙的不僅是屋內屋外兩股粗蠻暴烈的勢力,反而形成了三國鼎立般的犄角之勢。屋內有一股寂靜正以不可擋之姿醞釀成形,蓄勢待發。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此一說法似乎並不為我的左派堂哥所贊同。他一邊看書,一邊耐心等待時機到來。時鐘不停踩著滴答的步伐,夏蟬徹夜鳴叫不休。屋內人聲是率先衰敗的蜀國。禁不住黑夜漫無邊際的巨大棉被悄悄覆蓋,大人們頓感疲憊、呵欠連連,並於困頓中闔眼入眠。小孩們如我,因年輕少壯,尚有幾分餘力,仍頑固地待在冰涼的客廳裡遲遲不肯離開。長夜美好,此一睡去,豈不得待明早重新營造?我這般想著,和其他小孩們一塊待下。而就在此時,久久不動分毫的左派堂哥放下了手中的書,開始展開他一番講說。
蟬聲如雷,絮絮人語儘管聲量較小,其意義卻無比深遠而廣大。
每逢大學休假時期,我的左派堂哥總是定期光顧我家。時或隻身前來投宿,時而攜帶三兩好友同來。只要事先知會我家人一聲,即便一打人蜂擁而入,素懷孟嘗風範的雙親不僅不會介意,甚且引以為樂焉。有一回堂哥攜來四、五同志,皮膚曬得黝黑,面貌憔悴疲憊,乍問之下才曉得一行人剛從印尼當完志工回來,搬運了不少喪命於「一二二八」海嘯中的屍體。家人聽罷遂讓一行人沖洗好污臭的身體,接著一同乘車到外吃過晚餐,歸來時大家齊聚客廳聊天。我的左派堂哥非常喜歡這樣的夜晚,滿懷理想的人群將理想實踐後,歷經千辛萬苦歸來,最終得以和三五同志好友聚首暢談,開懷大笑。
然而我的左派堂哥大老遠從南部搭車上來的主要目的,並非只是為此。他遠有一些更神聖而偉大的任務亟需執行。職是之故,為了養精蓄銳以應付翌日行程,晚間他細細瀏覽一遍報章上大小標題、和我父母進行一些理念和政策上的討論後,便早早刷牙洗臉,上床睡覺。翌日凌晨六時,永安鎮上(Taman Eng Ann)霧意甚濃。靄靄白霧從未被開闢的野草地上襲來,使我家門外斜坡上的樹和低矮屋檐朦朧不清。寥寥身影在白霧繚繞中倏忽隱現,是一些早起運動的鄰家老人們。隨著鄰居家的雞咯咯叫 ,太陽於半小時後向大地拋下了他橘紅色的披肩,在天邊露出半截頭顱。相隔數條街外的早市大約已紛紛擺好了檔口,開始叫賣。早上七時,橘紅色的披肩開始融化、流洩、蔓延,溜進了剛被轟轟啟動的車底。早起的學生、父母和老人們一個接一個在咖啡店坐下的當兒,我的左派堂哥也洗好了臉,母親則提著各種生菜食物從早市回來。如果我的左派堂哥去的是書店,被縱容慣了的我在母親把早餐都準備好了之後被她給喚醒,接著在渾渾噩噩的狀態下如娃娃小熊般搖擺至盥洗盆前,讓偉大的身體自行運作它重複了無數次的晨間作業。吃完熱騰騰的早餐,我尾隨我左派堂哥挺直的腰背和充滿朝氣的步伐往吉隆坡(Kuala Lumpur),昂首闊步,如法蘭克‧麥考特(Frank McCourt)的父親所尊敬的愛爾蘭士兵。
在地點不佳、效率差強人意的電動火車(KTM)被擴充改造以前,我們倆須先在小鎮上搭巴士行駛一小段路至總巴士站後,再轉搭長途巴士至吉隆坡茨廠街(Petaling Street),爾後在座落著中央市集(Central Market)的街邊下站。此時我倆腳踩紅灰色格子石磚地,頭頂橫跨火車鐵軌,登時躍入眼簾的則是橋墩下巴生河的滔滔水流。寬闊的磚地上時常滿佈各式各樣的小攤位,賣馬來式傳統零食、報紙雜誌、手工藝品等物。往往隨著圓日趨頂,此處人潮越多,往來公車愈加頻繁,致使喧鬧不休,燥熱不堪,人人汗濕透背。然而清晨時分,滾滾河流之聲可得而聞;清晨微風無礙於大廈林立,一陣陣地迎面拂來;廣納各民族、時代建築的街容於眼前一覽無遺;岔路如流水旁支,如枝椏分岔,於遠處隱遁於騎樓店家之間。我的左派堂哥掃視一週,過往記憶如浮動的水面,街名商號匾額招牌躍動如魚。他一把抓住了全部,像隻識途老馬先我一步越過眼前的路,領我筆直穿過「老虎頭銀行」(MAYBANK)邊的街道,進入了米諾特的迷宮。
我的左派堂哥走路很快,著地有力,每走一步頭上的髮便震動一下,同時左右肩微微交替起伏,雙手配合著腳的節奏而前後擺動。身處天氣炎炙,窒熱潮溼凝重的赤道國度裡,我的左派堂哥無疑喜歡穿拖鞋多過於鞋子。故他每走一步,腳板和拖鞋便像講古老人手中一對梨花簡打出一片一片清脆聲響。我跟在他身後,不敢有絲毫懈怠,以隨時準備起跑的狀態邁開大步跟隨,惟恐一閃神便跟丟了,那可大大不妙!早晨空曠的街道無疑大大幫助了他,使他能看清周遭的景物,輕易憑印象抓出他熟悉的建築,並重構出通往書店的正確途徑。在不斷轉折、拐彎、穿越一棟又一棟建築途中,他偶爾短暫駐足,左右張望片刻,立即果斷上路,難得有絲毫猶疑。而在記憶中斷處,他開朗熱情地找來身邊人們探詢路徑,或是小販攤子的老伯阿姨,或是兜售盜版光碟的金髮少年,不待對方將路徑重複第二遍,他已有禮回謝過了,吧噠吧噠帶著身後的小不點上路。走著走著,他突然腳步不放緩分毫地回頭對我說:「欸阿治,走快一點囉!你不覺得走路是一個浪費時間的活動咩。」我一方面反應不過來,一方面對此毫無想法,便也吧噠吧噠發楞半晌,說:「哦。對囉,好像很浪費時間咧。」兩人快馬加鞭,穿過水果攤、峇迪布店、VCD店、小型超市、麥當勞、鞋匠、鎖匠,一連串的人和景物、大街小巷,最後沿著騎樓底筆直走了一段距離,才終於到達了學林書店的樓底小門。
學林書店是我的左派堂哥常光顧的地點之一,並且也是愛書者的最佳去處,是一間毫不起眼的倉庫式書店。往樓底小門內窺探,隱約可見其幽暗的咽喉深處啣著階梯,以突兀的構造方式往大腦拾級而上,簡直像通往一被廢棄的鬼屋那般。首次到訪時,我不禁猶豫了一下,懷疑這真是我的左派堂哥口中那貯藏藏了無數黃金屋和顏如玉的聖殿嗎?和一群灰撲撲的雜貨小間並排而置,毫不起眼,即便是白日,來往行人或有心人士也未必就會看見那懸掛半空的小小招牌。我的左派堂哥手指了指招牌後,領我進去。憑藉斜射入門口的光和微渺難辨的反照,我手扶欄杆,腳踩石灰階梯一步步登陡上二樓,接著推開另一扇更小更窄的門。我們在叮鈴鈴聲中暫時消失於逐加紛擾的世界裡。
我的左派堂哥在此一待,便待上好長一段時間,彷彿此世界和彼世界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行進著,像是孫悟空和悟飯一同進行修行修煉的「時光屋」那般,此地甚至連櫥櫃間的螞蟻都無法察覺到那比分、秒單位還小上許多的時光流逝。只要稍微缺乏耐心的人和他一同前來,鐵定忍受不了這一番折磨。我的老天,怎麼有人能夠一整天把寶貴的時間耗在這倉庫裡呢?啊,事實上這番人大有所在。只要是愛書的人,急於汲取知識。這裡是唐三藏的天竺,是他們取經之處。所幸當時的我已有了相當功力,很容易就進入了和我的左派堂哥同樣的世界裡。
學林書店的外部造型像個茶杓子的平面,而內部結構則貌似毫無結構可言,以格間內塞滿書、格間外疊滿書的木櫃為其室內設計的主軸,歐不,為其室內設計的全部。高聳入天、直抵天花板的木櫃沿壁面橫直排列、軸轤相接。中央的四方形空間橫列兩排四個矮木櫃,本欲使人們得以在其間循環穿梭,不致有礙。然而隨著矮木櫃平板上的書越堆越高,終至巍然成一高山後,店主不得不將一些書本堆砌在地,隨而成了從高山中繁衍而出的小山丘,使最終的結果大違本意。所幸為山中奇景所深深著迷的讀者於山林間往來跳腳跋涉,仔細搜查所欲得之書,竟也毫不介懷。至於另一邊杓子握柄處的細長空間,主要賣的是字典以及教科書,我們甚少移步那裡。
由於此處甚至連書目分類招牌也不見掛上,我的左派堂哥指了指右方矮木櫃說:「西方文學在那邊,書都賣得很便宜,你可以先去看看。」打發我走後,自己走向另一頭。他彎腰,然後蹲下身子,又站起來抬頭,又彎腰,又蹲下身子,如此反覆,正專心尋找他所要的書,同時抽出其它勾起他興趣的書翻看。我在文學區塊徘徊,很快的瀏覽一遍書目後,隨意抽出一本《源氏物語》翻閱。看了一會,覺得實在無聊,於是把書插回去,又抽出一本《浮士德》。原以為是正統的小說體,並期待著浮士德和惡魔做交易的橋段,豈知一翻開,竟頭暈目眩,大失所望。遂又將書插入原位,用兩指摳出被擠壓得快透不過氣來的《卡拉瑪佐夫兄弟》。封面似乎是翻拍成電影的宣傳海報,李奧納多‧迪卡皮歐戴著褐色皮帽和外套正對著一位白鬍子說話。如今回想,老人大概是爸爸,李奧納多是二哥伊萬。封面相當吸引人。我打開書本,總算稍稍得以進入。假若現在的我得以乘時光機在那裡遇見當時的我,我會拍拍他肩膀說:「嘿,帥哥小兄弟,《麥田捕手》不錯喲,你可以看看!」但那會是一幅什麼樣的光景呢?
這一回企定定在文學區塊,總覺得不如以往那麼專心。小說節奏緩慢,大哥、二哥、小弟輪流登場。老爸好色又愛喝酒,大哥輕率魯莽脾氣火爆,二哥智慧過人卻城府極深,唯有阿寥沙讓我感覺親切。他一襲教士袍,讓我想起《刺鳥》裡的紅衣主教。但也僅此而已。裡頭人物大多神經兮兮的,對話滔滔不絕,情緒賁張,稍一不專注便須費好大力氣重新進入書中世界。我按下耐心又看了一回,最後忍不住重複了前陣子的動作:將書插回木櫃。我抬頭尋找我的左派堂哥,心思開始往別處飄開。他正看著什麼樣的書呢?我思索著,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欲望,想要看他所看過的書,看那一些形塑成他如今這般模樣的書,那一些哲學、政治、歷史。我離開文學區,朝對面走去,像從一座森林進入了另一片森林,眼前頓時被千百本政治專著所屏蔽遮掩。我讓雙目一一掃過那一些對我而言極陌生而又無法不讓我心生崇敬的書目,隨意抓出一本翻讀。紙扉上充斥著許許多多我無法理解的專有名詞,各式各樣的主張和主義,如一顆顆寶石般鑲嵌在精密嚴整的理論架構中,其中論點環環相扣,一路往頂點構架,最後一蹬腳,如鷹展翅,作者信心滿滿地闡述起自己的見解和看法。當時的我雖無法充份理解這一些,卻深深被那一種淵博的學究式口吻給震撼住了。一個人如何能夠懂得這許多事呢?僅僅憑一個人短短數十年的生命,又如何能夠讀得這許多書呢?我的左派堂哥只大我六歲,所懂得的事情卻穿越了數千年的時空。緊隨著震撼而來的,是急欲效法的心態。霎那間我想要和他一樣,閱讀很多很多的書,知曉許許多多的事,且非這樣不可。眼下我決定先一開眼界,之後再決定買下哪一本好帶回家細細咀嚼。四處走動瀏覽的過程中,我看見他在被書櫃逼仄得擁擠不堪的角落裡站立著捧書而讀,腰背挺直,神情專注,像納西賽斯久久看著自己的倒影,最後化成了漂亮的水仙花。
儘管我這一生從未在吉隆坡住過,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但這裡卻充滿了我和我左派堂哥的回憶,尤其是茨廠街一帶那書店林立的區塊。除了學林之外,尚有上海書局,以及座落於尊孔獨中附近的商務書局。上海書局格局深而寬,牆面粉白如玉,隔牆圓孔上架設著頗具中國傳統風味的木雕圖案。書籍分類清晰明確,種類亦頗繁多,僅次於學林。商務位於斜坡轉角,外表簡樸平凡,卻比上海書局更具南洋華意古味。白漆牆面長年受日曬雨淋,泛黃似成年舊紙,卻無一處斑駁。不知是如何做到?也許再等些時候,油漆便無可奈何地脫落了也未可知。至於商務內部,我未曾進入,所知不詳。僅記得其面對斜坡的一面是一片落地窗,每每經過時約略可見其中光景。似乎是十七歲那一年我被小堂哥(郭史光宏)拉去參加了舉辦在尊孔的華教節,途經商務時惟見內裡暗沉沉的,也許正逢書店假日?從此商務書店在我腦海裡總是安安靜靜的,有些陰暗,有些哀傷。
若果在學校待得久了,出來時已是白日忽西匿。騎樓底亮起白色燈光,左近的印度食攤傳來陣陣油煙和嗆鼻香味。人潮倏地多了起來,腳步雜沓,人聲喧鬧,竟無躲避之處,唯有正面迎之,竄入人群之中成為其中一份子。所謂城市大抵如此,不是片刻不得安寧,便是安寧得使人憂鬱。若果時候早些,下樓時大約黃昏光景,我的左派堂哥往往意猶未盡,又匆匆上路到上海書局一逛,以不錯過任何一本好書。畢竟南返後再北上,又是半年後事了。並且為了節省時間,他走得比來時還快了些。
在那一段高中畢業後的歲月裡,每每獲悉我的左派堂哥前來我家投宿的消息,心裡總是有股難以言喻的期待,一直到如今,我也無法準確描述那一種心情。期待他攜帶那一些充滿幹勁而又滿懷理想的同伴回來;期待他在大家面前稱讚我說:「哇,《安娜可列寧娜》!你現在就在看這本書哦?很厲害啊!」;期待他為我安靜的家注入一股新鮮活力;期待他告訴我許多關於哲學的道理和人物,伽利略、笛卡爾、沙特和存在主義;期待他講述旅途上的故事,有瑣碎的,有驚險的,有刺激的。但卻遠不止於此。
我的小堂哥(郭史光宏,如今已是華教界一位優秀的人才了)自決定深造於瓜拉立卑(Kuala Lipis)的師範學院後,也和他哥一樣,三不五時前來我家拜訪,同時順道去一趟吉隆坡充實書庫。倘若正巧他兩兄弟一同前來,我家便愈加熱鬧活躍了。聽眾更添一位,我的左派堂哥更是興致勃勃說起他旅途中所見所聞。他神采飛揚地告訴我們一項秘密產品,說若搭乘長途火車在吉蘭丹的達幫(Dabong)下站,越過鐵軌後會遇著一家馬來早餐店,那裡的居民會向你推銷一塊黑黑長長,散發著奇異香味的東西,是用當地的特殊植物淬煉而成的,用以驅蚊,極為有效!有了那塊小東西後,若有意繼續登史旺山(Gunung Stong)和雞山(Gunung Ayam)的話,可大大派上用場。歐,說到火車,你們知不知道有所謂的本土車(Local Train)?和我們一般搭乘的馬來風箏公司火車(Wau Train)不同哦!那是東海岸通行的一種古老火車,車廂內的沙發都還是皮革製的,車頂裝有不知壞了多久的電風扇,當然沒有冷氣囉!行駛的路線非常偏僻哦,兩旁山坡莽草叢生,手長一點的話也許伸出去會碰得到也說不定。不過當然伸手是危險的,因為火車會穿越隧道!開入隧道前會拉笛子,位子坐得正確的話還可以看見車頭噴白煙。一進去,哇嘮,一片黑!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到囉!只看到一點一點正在燃燒的香煙頭。馬來高中生有的開始吹口哨,射紅色斑點燈,應該不是雷射燈,那個很危險!跟你講,真的很特別,你們要去看看一下,雖有裡面真的很熱啦,而且有點骯髒。地上很多花生殼,鐵窗上偶爾會有蟑螂爬過。而且整條車都不會有華人。火車會沿著內陸地區偏僻的小村一站站靠,火車一停下來爸爸媽媽就帶著孩子上車,很好玩!鐵道員吹響笛子後,火車又嘟嘟上路。啊,東海岸真的有很多很好玩的地方啦!你覺得爬山很累,但又想看日出和雲海的話,去彭亨(Pahang)的林明(Lembing)啦,以前那裡有全世界最大的地底礦坑哦!而且牛肉麵、永豆腐都很好吃!那裡有一座很矮的山,樓梯也做好給你了。大概爬八百米就可以看到日出還有雲海,真的很漂亮!因為是山谷,所以早上雲都會在那裡聚集。早上五點半起床,爬到來六點差不多,等一等太陽就要出來了。不過講到爬山,跟你們講,最難的是大漢山(Gunung Tahan),第一次爬最好不要爬那裡。跟我們同隊的有幾個是第一次爬的,她說她以後再也不想爬山了。要走七天才到山底,渡過五、六條河,到了山上哇嘮!有夠冷。我們為了暖身就拚命做伏地挺身。一路上有很多水蛭,一開始我們真的受不了看著牠越變越大,掛在自己身上很噁心,不過走到後來就習慣了,放住不要管牠,不要看就好,牠自己會掉。很好玩的,你們想爬的話,可以先爬簡單一點的,像金山(Gunung Ledang)就不錯,又不會太難……
我的想像力開始如脫韁野馬,馳騁而飛,溜過廣大的冰原,在星子上跳躍,滑過彎彎的彩虹,縱身跨過月亮,墜入萬丈深淵,騰躍而上,跳入另一片寬闊的海。我想像自己是火車上陌生的乘客,是森林中的探險者,是征服奇岩怪石高崗峻峰的登山者,是海邊的過客,是繁華都會的觀察者,是奇珍異獸的跟蹤者,是旅途中的邂逅者,是街邊賣藝的狂放者。我想擁有的不僅是名勝美景的圖片和絕佳的攝影地點,我想要的是各式各樣的身份、千奇百怪的經歷,我想要冒險的熱情與勇氣,想要孤舟蓑笠翁的閒情,想要紳士的得體和無窮的浪漫;想要用有力的指爪緊抓削壁,想要以輕柔的力度撫摸女人的腿,想要以淵博的手指觸摸花瓣嫩葉,想要以黝黑的手伸入冰涼的海水,想要以最多情的手和認識不久的人們揮手,大喊一聲再見。我仔細傾聽我的左派堂哥說話,一邊揣想各地的氣候,太陽光線照射的角度,風的強度,空氣的濃度,雨和土地的味道,海的氣味,黏附在燈柱和屋檐上的歲月,雨的聲音,地理文化和風土民情、歷史故事、民間傳說,不一而足。我想像自己走在每一處向晚的街道上,佇立山峰,或於陽台上倚欄而立,或於炙熱的海邊躺下。突然之間我如此地篤定我要嘗試一次背包旅行,從我最熟悉而又最不熟悉的國家開始。畢業後從日本歸來,我在附近的超市裡打了兩個月工,賺了些外快,加上新年的紅包利潤,銀行戶口也自存了不少。我用這一筆儲蓄買了本堂哥推薦的寶典《孤單星球:馬來西亞》和一個大背包後,便和相約好的伙伴一同上路,踏上了我自己的旅途。
如今,人們為何旅遊呢?擺脫日常生活的煩勞瑣碎、柴米油鹽?換一個新環境,新體驗,好重整以暇,蓄勢待發?為了開闊眼界,見識世界之恢宏廣大?為了親眼目睹各國文化藝術的結晶,以尋求靈感?為了好吃的食物和漂亮的衣服?為了山水抑或名牌?為了結識朋友?為了尋求孤獨?為了羈旅為了流浪?為了研究而做考察?為了考古而做挖掘?為了千里尋親?為了重返祖國的懷抱?為了親臨遙遠時空中曾發生的一場盛會?為了探尋先賢聖哲們的先跡,遵循他們走過的路徑?為了感受作家筆下的情緒,追溯畫家靈感的泉源?為了維護瀕臨絕種的昆蟲、動物、花草,幫助牠們繁衍?為了記錄岌岌可危,行將消失的語言、部族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為了製作各式各樣的標本?為了尋找靈丹妙藥不世出的材料?為了邂逅?為了重逢?為了活絡麻痺已久的心靈?為了軟化僵硬的靈魂?為了重返自然的懷抱,遠離都市的喧囂?為了選擇一塊隱居地?為了投資而評估地價?為了重新思索人生的問題,重新認識世界?為了找一渺無人煙之處擇地自殺?除非如此,你終得結束一趟旅程,返回日常生活的軌道之中。為了上班而早睡早起,為了工作而刷牙洗臉,每一個最細微渺小的動作都離不開現實的綁縛。
自經歷了國內兩次背包旅行後,我總是非常自然地以普遍的心態去揣度我的左派堂哥旅行的意義。最普通的一種想法,擺脫現實的束縛,盡可能以最少的金錢換取最長時間的遠走高飛。另外一個最普通而又最不普通的目的:見識世界之廣大遼闊,體會一己的渺小。學習在自信之中帶著謙卑,於積極激進中懷著退讓和寬容。而深刻的反省得以在這樣的平衡中進行。當然,這麼設想,也並非完全是錯的。單是以上,就並非每個旅客都能辦到。對旅行本身的反省和自我性格的塑造,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然而要到距今不久前的某天,當我看完了《馬奎斯的一生》,並繼續在網絡上追蹤一些拉丁美洲偉大的左派領袖的故事時,腦子裡才驀然浮現我的左派表哥身穿切‧格瓦拉T恤的畫面。一件黑色的T恤,印著切‧格瓦拉的黑白肖像,古巴國旗在堅毅的眼神後飄揚。直到那一刻,像一道強烈的白光打在戲臺上主角身上那般,我才突然看清了我的左派堂哥旅行的意義和最終的目的。
十七歲那一年的四月一日,站在角落專心看書的堂哥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抬頭,看錶,覺得時間似乎差不多了,繞到文學區塊拍了拍我的肩說:「阿治,走囉。去吃晚餐。」我彷彿記得他要帶我去什麼地方看看,一時間卻想不起來。待要詢問,他已踩著迅敏的步伐拐出我的視線。我把原本要買的小說插回原來的位置,急急忙忙跟上他的腳步離開。我們匆匆步下階梯,溜出幽深的咽喉,本想說這一回他將一如往常般帶我到文具店前的小販中心吃晚餐,但他卻對我說:「欸,隨便打包就走囉。買去那邊坐下來吃。」我應允了聲,待要問他打包去哪吃時,他已經往相隔數間店外的印度攤子走去。「要吃什麼哦你?」堂哥回頭問我。我想了想,說椰漿飯加雞腿,一杯冰拉茶。堂哥二話不說用馬來文向印度老板點餐。老板滋滋炒起麵的當兒,我終於逮到了機會問堂哥說:「等下要去哪裡了啊?」「獨立廣場。不是說要帶你去看一看遊行咩。」我說我忘了,他沒什麼反應,接著向我說這是一次安全的遊行,不會有手持大紅盾牌像《愛莉絲夢遊仙境》裡的撲克人般的鎮暴隊,也不會有煙霧彈跟水槍車,是申請過的。我對「遊行」這兩個字眼感到異常陌生,也難怪才不過片刻就忘了。但關於撲克人、煙霧彈跟噴水車倒大大刺激了我的想像,感覺像一場偉大的冒險。「不過你等下還是會看到鎮暴警隊的紅車停在一邊。啊,政府為了以防萬一。」我一邊等印度老板把麵炒好,暗暗想這一回政府竟然什麼玩意兒都沒派上場,真是太可惜了!老實說,我可一點都不怕。很快地數個念頭轉過,食物也都已打點好了,我緊隨堂哥背影快速上路。
在我的印象中,吉隆坡主要分成三種不同的地帶。首先是以大型百貨公司為主的高消費區,包括金河廣場、時代廣場、星光走道、吉隆坡雙子塔等地,這一些高聳入天的建築群成為顯而易見的地標。它們彼此相隔一段距離針鋒相峙,在自己周圍形成裙帶關係,分別以林立的高級飯店、名牌專賣店和酒吧夜店圍繞成自己的勢力,好似彼此互不隸屬的黑幫老大,各自管轄自己光鮮亮麗的地盤。在一些對夜生活極為熟悉的人們眼中看來,也許沒這許多幫派之分也不一定。其次是茨廠街的部分,恰恰和高級休閒區形成強烈的對比。此地為一切盜版商品的販賣天堂,帳篷底下木板攤位相接成長龍。舉凡服飾、錢包、球鞋、手提袋、香水、手錶、皮帶等物,皆大剌剌烙上名牌商標,賤價販售。而各攤位前的人多為幫派小弟,染一頭金髮,刺青紋身;或為圓臉肥肚的中年男人和腰身掛一腰包的中年婦女,紛紛忙於應付討價還價的本地買客、諂媚外國金主。但無論如何,他們是一群為生計而勤奮勞作,個性開朗熱情的人們。最後是彷彿置身於階級分層之外的騎樓平民地帶。兩層樓的居家式店面隔著汽車川流的街道面面相覷,既尷尬又沉默,外加一絲絲無奈。店面二樓或架設鐵鋁窗,或釘著顏色粉淺的老舊木窗;底樓亮著隨處可見的居家式白光,在明晃晃的刺眼車燈持續不斷的馳掠下多少顯得有些慘澹。尤其夜闌人靜時候,車潮同人潮一同散去,幾乎連惱人的飛蠅振翅聲都格外清晰。我跟在堂哥身後,在三個區塊間穿梭交錯,同時忙於閃避潮水般迎面而來的陌生人潮。華人、馬來人、印度人,我國的三大民族,在都市的夜裡無論對誰而言,都顯得如此疏離而怪異。
走了一段既不長,也不算太短的距離後,我們終於抵達了被四方建築映照得金碧輝煌的獨立廣場。當年經過共產黨的努力不懈,和巫統各派的極力爭取下,我國最後得以擺脫英政府的全面管控,取得獨立。就在此地,各族人們望著星月紅白條紋旗冉冉升起,熱淚盈眶。大約六時許,已有零星人們和我們一樣提早到達。堂哥遠遠瞧見他三兩同志已坐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吃著晚餐聊天,遂喚了聲他們的名字,招了招手,快速地走了過去和他們會合。此外另有好些印度人家也已攜帶家眷到來,在草地上鋪好餐布後坐下,默默吃起簡便的餐點。堂哥將我介紹給他的同志們並誇讚了我幾句後,開始和他們聊起我插不進嘴的話題來。我惟有邊捧起椰葉吃晚餐邊東張西望。正對著前方是講臺,東邊是二樓尖頂狀似馬來亞答屋的「雪蘭莪州皇家俱樂部。設計簡潔乾淨,綴有點點金光,是十九世紀末期英國高官貴冑的聚集地。此地曾一度禁止女士進入,惟恐喝醉酒而又玩得盡興的男士們不受控制胡搞瞎搞,足見不是什麼太高雅的地方。而在西邊則為滿城盡帶黃金甲式的阿都沙默大樓,以磚石砌出法國凡爾賽皇宮式建築氣勢和排場。中央四方高塔和兩翼圓頂垂掛著一條條細長的黃金穗帶,熠熠生輝,而一、二樓的拱廊也由金色絲帶細細沿其眉目輪廓緩緩拉開,展現出一派莊嚴壯闊。大樓前寬敞的道路被左右路障封了起來,遠處停泊著一輛長方形的堅鋼紅車。很可能那就是堂哥口中的鎮暴警隊車。我彷彿看見幾顆人頭在裡邊閃動。真想走過去一窺究竟,看看鎮暴隊到底長什麼樣子?車裡面又是怎麼一幅光景?這麼做的話,我會不會被驅逐呢?噓,噓!像趕走厚顏跟上的野貓野狗一樣。然而這樣的念頭一閃就過。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多人往廣場靠攏,多是些印度家庭,從大人到小孩都有。我堂哥的同志也來了幾位,此外不見其他華人。馬來人稀疏散佈,零零落落。儘管大家彼此說話,周遭氣氛仍舊相當安靜,並不熱絡。有人開始拿出長布條來,提出默默的抗議。一群人圍向布條後方,面對著記者的攝像機,或微笑,或面無表情。我的堂哥和他的同志們此時也走向一些孤立的印度小家庭,親切地和他們攀談閒聊。講臺上亮起了燈光,一些年青小伙子將麥克風給架設好,匆匆下臺。晚風輕輕地吹,而街道彼端的車子川流不息,彷彿隸屬於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般。那裡是喧囂的吉隆坡,而這裡是獨立廣場。氛圍出乎意料的平和寧靜,像一場家庭聚會。我吃著所剩無幾的飯,想著接下來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呢?恰巧今天沒攜帶書本出門,也就不能看書了。懨懨長夜什麼時候才會走到盡頭?我脫下腳底拖鞋在冰涼的草地上走動,一忽兒坐下發呆,腦子裡想著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一忽兒看著相談甚歡的人們,心裡突然閃過一股深邃的悲哀,彷彿霎那間世界在我面前變得無限的大,巨大遼闊得教我不知該如何面對。而每一個個人和政府,又該如何面對?我的腦海中閃過千萬種思緒,心中盪起千萬種情緒的波濤,而沒有其中的任何一種得以被固定下來,以英雄般的姿態面對這一切。我們的思想和情感,都不是英雄。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位身穿工人服的印度中年男人上臺致詞,他以鏗鏘有力的語調發表演說,臺下不時傳來一陣陣疲弱的迴響。我的堂哥和他的同志們偶爾針對其中一兩句話交換意見,大喝一聲,又仔細聆聽。我什麼都沒做,突然有股被人群給淹沒了的感覺。周遭的人群既令我感到振奮鼓舞,也同時令我感到疲憊。我衷心希望這一切真的能改變一些事情,令更多人們得到幸福,卻也同時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我想要回家。致詞來到了尾聲時,現場人心終於被稍微帶動起來,群情激憤。致詞者用力喊了什麼,臺下人們紛紛起而效之,拳頭高舉,大聲吶喊。眼見堂哥將手臂使勁甩向遼闊無邊的夜空,我也模仿他做了一樣的動作。就在此時,堂哥微笑著對我說:「欸阿治,要舉左手,不要舉右手,知道嗎!我們是左派的!」我其實並不知道什麼叫做左派,僅曉得這和一位叫做馬克思的花鬍子相關。我換了另一隻手如揭竿般高舉過頂,而遠方的鎮暴警隊也一個接一個跳下了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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