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雅茵打開冰箱冷凍層,拿出凍得僵硬的酒杯擺在桌上,又從下層中掏出酒瓶,握在手中觀察了好一會兒,用開瓶器打開軟木塞,倒出所剩不多的紅酒。她不喜歡一次喝得太多,她喜歡那一種微薰的狀態,像乘坐夏日的白色游艇出海似的感覺,而非酩酊大醉以致人事不醒。自從前兩年嘗試過類似這樣的經驗後,便常量力而酌。她尤其討厭宿醉彌留的狀態,想要整理出一些什麼又總是失敗。她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喝酒,彷彿紅酒黯淡的色澤,氣味,入喉的溫熱都提升著她對寒冬獨特的觸覺,並逐漸醞釀出她想要的氛圍。寒冬中的溫暖。喝了酒後自己就像少女手中的火柴般被點燃,亮出一副安靜而古老的畫面,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顯得如此短暫,如此遙遠,如此哀傷,卻又伴隨著與此相反的一切微妙感觸。
這一次她所喝的紅酒並不是父親所送的,她甚至不知道誰才是送禮物的人。許多年來每每和父親於異地相見,父親總是會送自己兩瓶紅酒,英國買的,香港買的,或者歐洲某個地方的波爾多紅酒。父親當然知道她愛喝酒,因為那也同時是他在女兒身上親手栽種的習慣,眼看著習慣的種子發芽,成長,開花,最後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像拼圖剪貼般將自己喝酒的身影剪下,輕輕貼在女兒身上,從此她便是自己真正的女兒了。在此之前呢?父親的眼神偶爾閃爍著一絲困惑和焦慮,如打鐵時零星的火花。畢竟女兒並非從自己身上生下的,且在長大之後也長得並不像自己。然而他萬萬沒料到在栽種的過程中,他在女兒身上也種下了孤寂,荒涼,空虛,和自己一樣。而他在骨肉確認過程的完成的瞬間,感到如此悲哀。我親愛的女兒,妳何時才能走出我巨大的陰影?
沒辦法啊!雅茵邊喝著紅酒邊想。她毫不否認自己有戀父情結。她是如此的愛父親,以致於無法和任何男人展開一場真正的戀愛。在此,她有必要將父親喝酒的身影剪下,輕輕貼在男友身上,否則在她看來,對方不過是具骷髏罷了。此時她凝視著鏡中喝酒的自己,不盡懷疑起自己喜歡的到底是父親呢?還是自戀?她們喝酒的身影是如此相像。而可憐的男人們,他們始終看不透背後的原因。他們向自己哀求,向自己哭泣,向自己下跪抱住自己的腿,卻什麼也無法明白,終將不會明白。該怎麼說明呢?回去對著鏡子喝酒吧,這麼說嗎?他們的眼不能看見自己眼中的父親的身影,而當他們喝得太多甚至什麼都看不見。這一位送酒的人呢?他是誰?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喝酒的身影?
2
當天,酒瓶被按置在空蕩的文學院教室中,邊緣的椅腳旁,誰也沒有發現。早晨輕盈乾淨的日光射入教室,將教室切割成陰陽。講台,黑板,前兩排桌椅在日光照射下清晰可見,像被衝上岸的貝殼,形象鮮明,乾淨,卻不怎麼具體,予人一種雖然安定,卻又似漂浮的感覺,像被拋入了虛空中勉力行步的太空人,一切都輕飄飄的毫無實質可言。而與此相對的另一邊也並不全然陷入完整的黑暗裡,只要給自己的雙眼一點耐心,凝視五到十秒,黑暗中便緩緩浮現出各種線條,這裡一些,那裡一些,線條緩緩延伸,最後從四面八方相連起來展現出物件完整的輪廓,其中看的出幾張較為凌亂的桌椅,大致上都排列得非常整齊。早晨銳利的日光在空中折射出各種菱狀的幾何圖形,隱隱泛著七彩的微光,不斷變幻著自身的形體。然而當日光穿透玻璃後,一切都被快速而仔細地打散成無數細小的微粒,將教室前排鋪成一片晶瑩剔透的沙灘。空中沒有一絲漂浮的塵埃,空氣偶爾被遠遠傳來的音波攪擾,彷彿因天冷而微微顫抖了一陣,又悄悄退入身後那巨大而空無的背景裡。每隔一小時,無處不在的電鈴聲會捲起一波波更為巨大的波紋和浪濤,空氣中的粒子時而平面擴散,時而具體騰躍互相覆蓋。而在那巨大的變形中,走廊上同學們的喧嘩亦在大的波動中激起一片片,一塊塊小朵小朵的浪花。大的形體相互掩蓋重疊,小的形體則更頻密地吞噬周圍越來越衰弱的力量,在迅速的淘汰之中茁壯成長。平面的形體如積水的柏油路面,而具體的如百獸奔馳相食的原始森林。然而那裡所發生的一切悄無聲息,沒人看得見,沒人聽得到。你點燃火把只照見空虛,你側耳傾聽只聽見空虛。也許一切不過是你的想像。那到底是否存在?隨著天色漸暗,構成一切最細微沙粒的光緩緩從窗子中撤回,緩慢如天空高處雲朵的色澤蛻變。無數沙子先失去了光亮呢?還是先失去了形體?還是二者同時完全一致地消失?是日光的消翳讓你看不見沙灘?抑或沙灘本身逐漸失去了自身的存在?這一切在你眼前緩慢又迅速地消失,而你完全無從分辨它之所以消失的原因。你無力地眼看著它消失了,夜便黑了。陽光在變幻之中消隱,月光卻像一列古老的火車沿著它先前行經的軌道前來,代替了日光的位置。從遙遠的夜空中鳴笛而來,穿越時空的隧道,最後也同樣打在窗子上,被輕輕打散,無數細碎的光打開降落傘灑落地面,講台一角,前排桌椅一角,黑板一角。無形也無聲。你看見了嗎?這一切是否存在?或許只是你的想像。沒人在這裡上課嗎?是個代拆除的廢墟嗎?這裡真的為人們所察覺嗎?有了,這時我們聽見了一聲輕微聲響,似乎有人打開了門。我們在月光以外的地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一聲聲微弱的跫音,慎重而小心翼翼地採著每一步,輕得像貓,輕得幾不可聞,越來越慢,越來越慢,越來越輕。突然間你聽見「叮」一聲輕響,是否哪一位頑皮的小孩趁著夜晚爬下床偷偷按了一塊白色琴鍵?你放緩呼吸,更仔細地聽。貓一樣的腳步聲,輕輕的,輕輕的踩,「伊呀」,一片死寂。
3
那會是誰呢?待到雅茵清醒了過來,又禁不住猜想起來。又有誰會作出這等事來?雖說對自己的容貌還相當有自信,卻只有僅僅一次被追求的經驗,然而已是兩年前的事了。並不怎麼帥氣,或哪方面特別優秀的男生。當時自己答應了,絕大部分是基於想試一試的心態,給自己一個機會談談戀愛。盡管對方實在不怎麼樣。喝起酒來,身影也不像父親。再喝兩杯,全身便都紅了。對於不擅於喝酒的男生,自己實在不怎麼欣賞哪!怎麼會喜歡上他呢?在自己面前,他是那麼的膽小,說得好聽些,那麼謹慎而小心翼翼。知道自己喜歡會打扮的男生,便嘗試在頭髮上抹了臘,抓一抓變得刺刺的,其中幾跟在額前僵硬著。衣著也開始稍講究起來,不再穿夾腳拖了,也不再穿媽媽親手縫製的土外套。買了幾件阿迪達短襯衫,買了雙Timberland長統靴,花了約一個月的時間將自己打扮成小小潮男。在此,如果自己盡一切力量泯除所有的主觀情緒和投射,確實稱得上相當有些帥氣了。然而人終非草木,無法像設定電腦功能一樣設定自己凝視的目光,往往不過兩三秒後,眼前的他又被從前的時空所重新攫獲,彷彿他身上的一切在一千年後也將是如此,無可救藥。霎那間他的名牌外套重新退了色;頭髮像淋了雨用刷子刷了兩下般凌亂不堪;李維斯牛仔褲越縮越短縮到了膝蓋上方,皺皺的,褲角破了個洞;長統靴失去了色澤,沾滿泥濘。他又變回了從前的他,那露著雞雞在下雨的泥地中踢球的鄉巴小孩。啊,多符合他畏怯,閃爍不定的眼神。即便不喝酒吧,和陌生人對視兩秒變滿面通紅,雙眼凝視地板的時間永遠多過前方或上空。真懷疑他真的仔細看過天空嗎?走路都不會撞到路人?好神奇喔!想至此處,不由自作多情地笑了笑。到底笑給誰看呢?接著又想起了自己喝酒時的胡思亂想,在自己面前跪倒哀求的男生,求自己不要離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哀嚎。啊,自己到底在幹嘛?
陌生人說他和她同讀一所大學,也比自己稍長一歲,在她舉辦的親子閱讀講座中曾從遠處看見她,隨後和學生會的朋友手中得到了她的聯絡方式。是誰呢?雅茵忍不住想,在字裡行間小心翼翼地向他拋出了種種疑問。什麼系的?幾年級?和哪位朋友得到了連絡?喔,哲學系的,四年級,不能說,真對不起。隨後更讓雅茵感到驚訝的是,他對自己的種種喜好竟是如此瞭如指掌,自己喜歡的顏色,愛吃的水果,愛看的書,更重要的是他還知道自己愛喝酒。雖說以上種種資訊確實對方大可從自己好友身上得知,然而也未免有些令人厭惡和害怕。感覺到有隻素未謀面的野狐狸悄悄走進了自己內心黑暗的洞穴裡,火也不點便在那裡伏身而睡。將睡到什麼時候呢?真不舒服。然而與此同時,自己又感到一陣莫名的喜悅,興奮和期待。也許他長得很好看呢,很高很壯,伸長手臂一跳便能灌籃?長而有力的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心裡更是一陣滾燙。然後他輕咬自己的耳垂,吻,伸出舌頭,舔,愛撫,啊,自己正在做些什麼呢?作天他問說,自己以後會不會走上政治的舞台?不會,我要繼續唸書,然後再看看作些什麼,反正不會是政治。啊,那太可惜了。他說,要不然可以當我的秘書。秘書?不是說哲學系四年級,還未畢業嗎?一位送酒的男人,是否正以此作為幌子呢?是講座會當天其中一位有婦之夫吧!雅茵細細回想當天出席的人們,是那一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嗎?面無表情地坐在妻兒身旁。他一定很懂得喝酒吧?並且很懂得在她說不要的時候繼續撫摸。
4
存在,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是否你看得見了便是?你聽得見,聞得到,你觸摸得到,但你沒辦法思考,這樣算得上存在嗎?當你只剩下感官的直覺,當你得腦袋的所有東西都被「呼」一口氣輕輕吹走,像風吹走樹底的葉,只剩下唯一一個這樣的體認:存在。這算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如果這世界沒有人類,或人類和所有的動物都並無二致,那,這世界到底存不存在?當你一開始這般想,眼前的所有景物在一瞬間變得輕飄飄起來,如野馬如塵埃,就像秋風送走樹底的落葉。一切都變成一副畫,或靜止,或流動,或像個垂死的老人柱著柺杖上山坡。週遭的聲音呢?用想像去消除吧,它從來不曾進入你得耳裡。所有的氣味,情緒,思考,讓母親慣於搖籃的雙手都輕輕搖睡,讓母親把房裡的燈火關上,把所有的一切都送入夢鄉。看吧,霎那間你眼前的一切果然都變成了「畫」,是實質意義上的,充分而完滿的意義上的畫,在那裡如溪水閃爍流動。啊,人們是多麼地缺乏理解和感受力啊!而又有幾個人會知道?有,殺人犯就知道什麼是白衣上的一點墨。然而如果又換做了黑衣,事實又終將被遮蓋掩埋。所以說,換個顏色吧!換成黑衣白點很簡單,現在依照我的話去作:閉上雙眼,用想像力阻斷聽覺以外的一切感受,情緒和思考,像斷了保險絲的野屋燈泡,「啪!」一聲便全然暗下。你聽見了什麼?風聲呼嘯,吹著蟬鳴,吹著葉梢,吹著枯枝吹著樹身上大小的孔和啄木鳥,吹著沁涼的溪水和瀑布,吹著遊魂野鬼的行步,吹著廢墟和殘破的車子,吹著萬竅中的億萬隻昆蟲,它們在洞口張望冬天得降臨。也許你聽見得並不是風的聲音,而是所有被風吹過的萬物之聲,它們在一己的私密空間中竊竊私語,然而由於你的聽覺是如此無遠弗屆,那一切都在風中如浪潮般一波波向前掩蓋傳遞,向四周侵噬佔領。前方弱小的聲波頻頻回頭張望,驚慌失措,然而獅牙虎爪卻不斷逼近。最後它們在極度恐慌中被吞食了,才發現它們並沒有死去,並且正在重生。它們正消融著先前的生命,和新的,更龐大的生命重新結合成一股更為喧囂,更為巨大的野獸,更為巨大,將更為巨大,終將更為巨大,向四面八方伸出三頭六臂久頭,殘忍地進行瘋狂而血腥的補掠,吞食,將整座森林連根拔起沒入你的耳中。「轟」一聲巨響,你聽見了嗎?整座森林的原始生命竄入你體內,像燈一亮便竄入了洞穴的老鼠。在此,你又賦於了這一切什麼樣的意義呢?好吧,如果你拒絕賦於,你便是大自然全體生命中的一部分,未被分割而完整的一部分,如施來德瑪赫所說的自然和神。然而你能拒絕賦於嗎?你不能,因為你是如此傲慢,如此高高在上,如此君臨天下,更重要的是你需要生存。又怎麼能夠生活在一個全無意義的世界裡呢?於是你被注定作一位屠夫,去切割大自然的意義,神的肢體。「語言」於焉誕生。你嘗試用語言解釋事物,而無窮盡的解釋和隨之而來的意義使你覺得,彷彿語言失控了,彷彿你的慾望正在無限膨脹。如果現實世界中你無法賦於它意義,便在自己心中賦於。如果不能建造一座宏偉的教堂,便奮力挖掘隧道,用你流血的雙手,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呢?你將挖得多深?突然你發覺自己迷失了才驀然回頭,卻已從太陽挖到了冥王星,第一絲曙光久久無法到達。於是你哭泣,哭泣,哭得如此傷心,希望回到那原始的林中。而愛情啊我的愛情,在此妳黏合了我呢?或切割了我?
5
從思緒中醒來時,天花板上靜靜地倒懸著幾隻淺褐色的飛蛾。它們常趁著傍晚時分悄無聲息地從窗子飛入,停留在白色石灰天花板上。而每天一爬下床,便看見它們落花般倒覆在冰涼的地板上,有的躺進了鞋裡,恰恰好。如果要穿鞋上學吧,便要用手指將紙一般薄的屍體輕輕夾起,提到窗外,將翅膀一放,便悠悠落下。每當這時候,她總是看著它緩緩落到了地面,才將窗戶關上。然而現在是傍晚時分,窗外一片灰暗。不見金光,紅雲,彩霞,只有陣陣寒風吹拂,而樹上的枝椏似船棹在風浪中擺渡,載浮載沉,晃動身上的蒼鬱。偶有一片葉如駱駝身上的毛髮在強風中揚起,脫離了軀體,旋轉著悠悠落地,一如那飛蛾的屍體。雅茵關上了窗戶,窗簾便不再飄動,風聲呼嘯嘎然而止。她打開了昏黃的桌燈,有些疲憊地提起了冰涼地板上的腳板,彎腰屈膝,將下顎抵在雙膝的山谷間,又緩緩閉上了雙眼。黑暗中的紅光讓她感到如此虛弱,卻又因更為虛弱而備感溫暖。彷彿在她閉上的雙眼前正點著一根火柴,讓自己的意識也跟著閃爍晃動,接續點燃起一些無從分辨的畫面。
啊,如果父親不那麼孝順就好了,為何他總是如此愛婆婆呢?那狠心的老女人,每每逢年過節看見她臉上堆滿了微笑便感到極度噁心。為何父親絲毫不怨恨她的冷漠,她的虛偽矯飾,她的予取予求?總是在餐桌上擺出一副雍容不迫的樣子,每一個夾菜的動作都充滿了矯柔造作。更重要的是,她從不主動和父親說話,從不。於是我可憐的父親啊,你在婆婆面前是如此的逆來順受,如此卑下恭謹,像隻搖著尾巴的小狗在母親四周打轉,像隻失去了所有傲氣和自尊的貓,只滿心期待在爐火邊編織的女主人隨手拋出一團毛線,好讓自己用爪子將之一圈圈滾回她的身邊,好讓她再度拋得更遠,更為漠不關心。為何父親從不感到生氣?從不感到自己在母親面前的懦弱無能?他只感覺到痛苦,而那樣的痛苦需要母親的舔犢。啊,我可憐又可悲的父親,難道你看不清這一切嗎?或者你是如此無能為力?你的靈魂破了個大洞,而我也絲毫無法替你縫補,我的父親,我竟如此無能為力。啊我親愛的父親,我是如此愛妳,卻又如此恨你。我愛你的痛苦,也愛你的愛,前者是婆婆給你的,而後者是你給我的。而在你給了我愛後,也給了我痛。於是我學著你喝酒的姿勢,為你分擔瓶中的酒。同一瓶酒,兩個人喝,也許你就不會醉得那麼利害,也不會哭倒我懷裡痛哭,說媽媽為什麼不愛我呢?她只愛哥哥。我冷冷看著懷中的你,又恨不得你多買一些酒來,越貴越好,勝過將那一些辛苦賺來的錢給婆婆,然後婆婆給大伯嫖妓。
一陣關門聲將她的思緒給打斷。她將頭從雙膝的小山谷間抬起,彷彿又感到自己從朦朧的狀態中醒了過來,遂用兩手大拇指揉了揉太陽穴好提提神。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呢?是因為喝酒的關係嗎?還是因為冬天?讓她始終陷溺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看一看桌上的鐘,適才自己竟然在床上躺了那麼久?天啊,真的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雅茵又用手按摩頸背雙肩,好一陣後,從衣櫥中拿出浴巾和換洗衣物,拾起裝了盥洗用具的洗臉盆,打開門走過寂靜無人的走廊倒浴室洗澡。她邊走邊想待會晚餐吃什麼好呢?室友還沒回來,也只好一個人吃了。還有誰可以找來作伴?她從盆中拿出沐浴乳和洗髮精置於生鏽的鐵架上,掛好待會要換上的衣服,將臉盆擺在地上一角,開始一件件退去身上的衣物。接著調節了水溫,便開始舒服地洗起熱水澡來。抹著沐浴乳的同時,她想起了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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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愛情,究竟是怎樣一幅畫面?我是一座火山,妳是一座火山,我們同時噴發,在沉睡了千年之後。我們滾熱的岩漿流瀉攀爬,枯焦了所經的大地,緩緩順著斜坡向下,向下,向下流淌,在山谷中相遇。而在那裡,我沒有灼傷妳,妳也沒有灼傷我。雖然我們沸騰著,燃燒著,灼燙著,卻始終擁有一樣的溫度。我們深深傷害了周遭的一切,唯獨在這裡彷彿回到了家,在這裡誰也不再傷害誰。啊,我們的相遇又由誰來安排呢?誰讓我覺醒?誰驚擾了妳?我在我的時空中彷彿自己決定了一切,我讓自己爆發,我決定自己的命運。而在妳那裡,也許妳只是睡得太久了,於是醒來,決定活絡四肢給大地一個驚喜,妳決定妳自己的命運。雖然我很快意地一路摧殘,妳無比訝異於自己的暴力,然而是誰讓我們相遇?誰引領了我們翻山越嶺,越過山坡,將荒涼的世界留在身後,在山谷中相遇?於是在噴發的當下我們還是自己,在相遇的當下卻不再是了。我們因相逢而意外,卻又如此平靜。我們互相覆蓋對方,肌膚底下的溫差是多麼相近,妳不再悲傷於無意施加的傷害,而我也不再快意地報復。我們默默順從彼此的流勢,彼此的溫度,彼此在彼此肌膚上的攀爬流瀉,彼此為彼此身上製造美妙的漩渦,大大小小,兀自迴旋。我們的生命相融相合,我感覺到妳成了我的血液,溫熱地經我心的跳動流入全身,每一個細胞因妳而獲得了生命和能量,妳在我的體內流動如蛇,而我在妳體內流動如溪。如果是冬天妳將在我心的樹穴中過冬,而我是妳心中一潭溫熱的池。啊,我們相擁相吻,相愛相撫,像兩個滾熱火紅赤裸的巨人,如兩尾互相糾纏不已的赤蛇。時空的交匯是如此不可思議啊!而誰又忘了這一點呢?嘗試回想吧我親愛的人們,如果不是時空的各自分流交換輪替互相取代,我們又如何能夠擺脫自我對自我生命無盡的掌控而縱身越入命運的河流中呢?我們如何擺脫一切有意義和無意義而進入生命的河流呢?啊也許我會和母親在三十年前向晚的街上相遇,談戀愛,然後結婚,如果不是時空之流,我的母親是否會成為我的妻子?而我的父親成了我的兒子,姐姐成為我的婆婆,我的兒子卻成了我的父親。啊我親愛的讀者們,你是否知道我在說些什麼?請不要再給予這一些文字無盡的批判了啊,像是禮節,像是亂倫,像是俄迪姆斯情結,你又如何能用你的理智批判你的靈魂呢?你又如何能用你的理智批判我的靈魂?你用理智去批判構成你理智的東西,這是如何地盲目而愚昧啊!我親愛的朋友,你要追隨我文字的河流嗎?請趁溪流在流離你所站立的土地的瞬間緊緊抓住它的尾巴,請你相信你抓得到它,儘管那是流水。請跨出那一步吧,像個盲人一腳踩出懸崖,如此意外又如此平靜地墜落。請讓你的靈魂踮起她的腳間旋轉,一圈圈,跟著內心的節奏遺忘重量,蒲公英般飄散。你的靈魂千千萬萬,如梵谷自盡的霎那濺出的千萬朵太陽花。啊,你來了嗎?你來了嗎?我親愛的讀者,你來到了山谷之間嗎?你果真來了嗎?那你該有多麼地失望啊!因為你看到的是巨大的冰河和稀薄的岩漿。天啊,我的愛情偉大的妳,為何一夕之間妳化成了冰?我嘗試掙扎,嘗試反抗,嘗試將妳消滅。卻反而在你身旁畏縮,失去我越來越多的地盤,在妳的冰寒籠罩下如此奄奄一息。妳又為何在一夕之間變成了巨大的冰河?是妳自己的意志所決定的嗎?一如我們相遇之前。是命運的安排嗎?一如我們相遇之後。啊不不,在我們相遇之後妳卻成了冰河。那妳是因何變得如此呢?我親愛的讀者啊,也請你們不要因此而離去,因為你好不容易進了來。請你們不要傷心,因為我是如此傷心以致不能自己,以致我走到了死亡的門前輕輕叩敲。
7
關了花灑的熱水後,雅茵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她想要做一些平日不曾做的奇怪嘗試。今天是聖誕節,宿舍靜悄悄的沒什麼人,走廊的燈火也似乎壞了遲遲沒有亮起,她決定一絲不掛地手捧著衣服和臉盆就這麼緩步走回房間。當然是用走的,為什麼要跑呢?害怕自己身材不好?事實上對於這方面她相當有自信,樣貌也好,身材也好,知識內涵也好,成績也從不輸人。那自己害怕的到底是什麼?禮節和道德形式嗎?赤裸是種錯嗎?若說是為了自我保護,這麼做確實非常危險,然而這裡不會有男人哪。即便有,機率也非常之小,更何況今天是聖誕節。這麼說來,又有什麼好害怕的呢?穿上衣服是對於文明的一種習慣,服從,甚至是陷溺依賴嗎?或不過是一塊遮羞布?將自己與生俱來的種種缺陷緊緊包裹。而在異性面前則體現為人類原始慾望的防彈衣,為了逃避肉體對心智的掌控。想到這裡,雅茵不禁覺得人竟然如此脆弱。人們有沒有想到過自己每分每秒都依賴著嚴謹的遮蔽過活呢?處處小心防範。啊,脆弱的理智,脆弱的肉體,只有最原始的慾望像冰山底部。雅茵邊想著邊徐徐穿過陰暗的走廊,前端越來越大的窗戶一片漆黑,才短短二十分鐘天空已完全暗了下來。赤裸的身子在洗完熱水澡後依然感到寒冷,像是受凍的初生鳥兒般微微顫抖。髮間和肌膚上未擦乾的水滴給從不知何處吹上三樓來的寒風給悄悄拂涼吹寒,漸漸消散。她走過一戶戶的門像夜裡穿過盞盞昏黃的街燈。會不會有人正透過未緊閉的門縫瞥見她的陰毛呢?或因寒冷而豎立的乳頭,或豐滿白皙的大腿。會不會眼前突然有人打開房門?會不會有人正在身後窺視?一位同性戀愛上了她的背影,那臀部上時而緊繃時而鬆弛的肉。會不會有一位男生在樓梯邊的轉角出現?偷偷爬近了宿舍想和女友做愛,不料滿懷錯愕地看見了赤裸的自己迎面朝他走去。而之後他邊抽插著女朋友邊幻想著她。啊,中年男人,你會不會就這麼出現?抱緊我將我壓倒在地。她幾乎忍不住就這麼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自慰起來,只好加快腳步走回房間,恢復正常思緒後匆匆穿上衣服便出門去了。
才出了宿舍,寒風迎面拂來,頓時將剛理好的髮都吹散了。雅茵略帶不耐地理著髮邊緩步而行的同時,想著該去哪吃過晚飯好呢?然而走了幾步路後,她又不想那麼快去吃了,反倒想散個步。短短幾分鐘內腦裡的主意竟轉換得如此之快?這樣的事並不常在她身上發生,自己素來是個計畫周詳,按部就班行事的人。但也許再過一陣子會收到中年男人的來電呢?雖說對於一位成年人而言,這麼冒失的臨時之舉似乎不太能成立,但也許等一等會有所收穫?於是她朝校園草場走去。草場距離宿舍並不太遠,約花五分鐘時間便可以走到。聖誕節使得平日喧鬧的草場像個遭人遺棄地廢墟般,跑道上只有一位頭髮花白卻似乎頗為健壯的老人家在慢跑著,草場上有兩三對戀人正行走著互相取暖,而遠方道路上傳來的汽車喧囂則比平日更為巨大而模糊。各種交通工具急駛而過的呼嘯聲凝聚成一片具體的空虛透過寒風如電影院巨大的紅色布幕吹來,夾雜著不耐的鳴笛聲。沒人在踢球,但一旁的鋼椅上卻坐著一個身影。啊,是她的同學,似乎也遠遠看見了自己,抬起手來向她打了個昭呼。
K是個看起來永遠從容不迫而安靜的人。事實上雅茵和他並不怎麼相熟。幾年前和男友分手後的那一段時期,他是第一個看出雅茵不怎麼對勁的人,接著便將她約了出來吃頓午飯。當時兩人都翹了課,雅茵一邊哭泣一邊像他傾訴,而他只是默默地聽,事後兩人一塊散了散步,她的心情便不可思議地好了許多。同班三年來從未見他生氣,也從不聽見他說過太多的話。自那一次後,兩人便也甚少有怎麼樣的接觸,只是碰面時打個昭呼。傳聞他曾安慰過不少失戀的女生,卻始終單身。外貌長得普通,身材雖有些臃腫卻算不得胖,並且長得高大,成績好文筆佳。但為何沒交女朋友?雅茵並不知道。然而在他身旁坐下,自己總覺得非常安心,彷彿又回到了小孩時光。今晚他的話也比平常多了些,話匣子打開後,兩人的關係又隱隱約約會到了當初較不陌生的狀態。他似乎努力地說著一些笨拙的笑話,而自己也說出了些柔媚之語。
啊,K是個多麼讓人安心的男人啊!是否該嘗試和他交往呢?雅茵笑著看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這般念頭。她開始不自覺,或半自覺性地開始向他撒嬌。她很喜歡貓,也很喜歡把自己想像成貓的模樣,模仿貓的動作,平日也僅限於在父親面前會如此。如今,她竟也開始學起貓的姿態來,偶爾發出一聲嬌羞又似引誘的喵叫聲,將輕柔的手主動碰了碰對方的手肘,用爪子輕抓他的外套。她邊做出各種貓的動作和姿態,邊仔細觀察K的表情。K的笑容彷彿有些僵硬,嘴角有些緊張地顫抖著,手卻迎合著自己的爪子,攤開手讓自己在他手掌心上畫著各式各樣的線條,直線,斜線,十字架,交叉,米字。她邊在對方的手掌心上抓劃,胸口感到一股熱意湧了上來,越來越熱,甚至暗暗夾緊了雙腿。她嘴裡發出的喵叫聲越來越輕柔,越來越嬌羞,越來越嫵媚而毫不戒備。啊,這難道不是慾望嗎?包裹在層層衣物下,豎立的奶頭,濕潤的陰部。此刻的自己不就像婆婆面前的父親嗎?一隻極力諂媚討好對方的貓,毫無自尊可言。而為何他還不握住自己的手呢?為何還不注視自己火紅欲燃的唇?為何還不抱緊自己將自己當場剝個精光?她陸續發出了幾聲誘惑的喵叫,在對方手掌心抓了幾抓,然後他說:「你還會想起從前的事嗎?」
8
我是如何的傷心哪,妳又怎麼會知道?妳真的知道嗎?妳是我跨下的鼓啊,如今卻消失了,而我仍然蹲鋸著。失去了妳,我如何打出我靈魂的節奏呢?如何召喚林中遠近的族人和野獸?如何讓他們起火跳舞而我如何高聲吶喊歌唱?我仍然蹲鋸著,在一切空無之上。是什麼原因妳變成了冰河?我的懦弱,我的害羞,我的畏縮不前嗎?啊親愛的妳,為何不仔細看入我的雙眼?為何不在握我的手的時候體會我的體溫?為何不在吻我的時候分辨我的氣味?為何妳看我的眼神總是如此不耐,如此不屑,如此輕蔑,而自己卻像個高高在上的女王。啊我並不介意在妳面前匍伏,跪著親吻妳的腳尖,舔走指頭上的塵埃,然而妳為何從不垂憐?從不低頭彎腰,撫摸我污穢的頭?啊,難道妳不知道我一切的卑弱低下,都是為了用盡我身上的一切愛妳嗎?我的形體,我的內臟,我的靈魂。如果妳死了,我會給妳我的心跳讓妳復活。妳又何須如此在意我在他人面前的表現呢?妳愛的應該是我呀!妳難道不瞭解在妳汪洋的酒紅色大海中,我是一艘永不沉沒的獨木舟?即便我在他們面前是如此的不由自己,對視兩眼便臉紅心跳,然而我又是如何地看妳呢?妳看不見我看妳的樣子,卻只在乎別人看我時的樣子,這是為什麼呢?而只要他們敢對妳發出一句污衊的話,我將如此憤怒乃至喪失理智,我會把他們打倒在地,一個不留。難道妳喜歡看見我那個樣子嗎?妳難道愛的是我內心的野獸,然而它只偶爾從睡夢中醒來,而它也只為妳而醒來,在你遭遇了任何一絲危險的時候。我曾以為我會將妳忘記,在時間之流中。他們都說時間會使人淡忘一切,不是嗎?是的,然而兩年來,那承載著我的卻始終是妳靈魂的海啊!時間呢?是我絲毫體認不到的存在。每當風平浪靜時,我便知道妳是如此安祥寧靜,每當波光粼粼時妳是如此愉悅,每當浪潮洶湧時妳卻又開始生氣。我怎麼能忘記妳呢?我無法在妳的海中沉沒,日夜觀察妳一切最細微的潮汐變化。在那之中有日升日落,有月色幽幽,有妳的心情,妳的體味,妳的溫度,妳巨大無邊的靈魂,這一切都融入了海中,時而在我身上灑下一些冰涼的水花,時而掀起巨浪將我很很覆蓋吞噬,而我始終在那裡無止境地飄浮。我想找個方向划去,想找個地方歇息。然而那裡沒有陸地,沒有島嶼,沒有可供我獵補的一切魚類,海底沒有絲毫生命的氣息。我找不到一個可以短暫停留的驛站,找不到供給我生命的糧食。於是我只能在疲憊之中習於疲憊,在飄迫之中安定,將木筏視為島嶼,妳的海洋是我的陸地。再這一切之上,我注定如此疲憊,終生飄浮。而如果不是妳帶給我的痛苦,我將感到如何的空虛,彷彿我的身體是片陶土,小女孩輕輕一碰便碎成片片,嚎啕大哭。啊,我不是故意的啊我親愛的小女孩,啊,給我痛吧給我痛,親愛的妳,如果我是海洋妳便是天空,請用力下雨吧用妳狂暴的雨鞭打我的身體,變幻扭曲我的形體,製造無數讓我暈眩的波紋,因痛苦而起舞的水花千千萬萬,這一切將永不停止。然而在我寫著這一些的同時,卻感到如此脆弱而疲憊。我還能忍受多久呢?妳所施予的痛,妳所施予的我的存在,像一個狀況較好的乞丐遇見了另一位乞丐,妳還會給我多少?除了痛,妳還能給我什麼?啊,我多希望妳親吻妳手中的槍,讓它溫暖,讓它將我射死。
9
啊,真是一位無聊透頂的男生,雅茵有些氣惱地想道,懷著一絲受羞辱之感。注意喔,是男生,而不是男人。難道他對自己如此明顯的暗示完全無動於衷,毫無反應?他在那個當下勃起了嗎?是他缺乏進一步的勇氣呢?或說比起自己的肉欲享受,他更傾向於心靈的分享?真受不了,竟然在那樣的時候提起自己的前男友,他是哪跟筋不對嗎?或許另外一個可能是,他由始至終是個同性戀?雖說舉止和一般男生無異,可能是同性戀中的男方也說不定。然而,當下的自己究竟在幹嘛呢?雅茵邊想著邊朝圖書館的方向走去,突然之間她覺得很樂於就這樣繼續散一散步,再多走一會才吃飯吧。她發現自己很喜歡校園在冬夜中的樣子,彷彿身處一座半開放式的巨大飛機場內。耳邊不斷聽見飛機起飛的轟轟聲,載著一群人飛離原地往陌生的遠方,而自己四處走了好久卻什麼人也沒遇到。遠別的人們呢?送行的人們呢?耳邊時而傳來模糊的哭泣生和別語,人們正一個一個搭上飛機離開,而自己什麼也沒看到。留下來的人們呢?他們跟著默默離開。出口又在哪裡呢?她彷彿覺得自己在偌大的校園內迷失了。
事實上她能容許K碰她嗎?不能啊,有怎麼可能呢?遑論異性,即便是同性朋友們,自己也不太能夠忍受她們碰觸自己身上較私密的部分。稍微碰觸到了,自己便覺得渾身不適,覺得被碰的地方被玷汙了,必須在短時間內找個藉口離開,回到宿舍用沐浴乳清洗乾淨。但如果碰觸的地方謹限於手腳四肢,倒是沒什麼所謂。亦即說,她從來不曾對異性間的性有任何的幻想。雖說自己偶爾會自慰愛撫自身,但也僅限於非常科學的感官遊戲。也許有的時候壓力太大,使自己感到焦慮或恐懼,便會藉由自慰來紓解精神和生理上的緊繃狀態。為此,朋友曾經問她說,男朋友也不行碰嗎?不行。那是否有任何性幻想的對象?沒有。那妳又為何想交男朋友?沒有為什麼,純粹想找一個條件好的男人來向旁人炫燿,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罷了。還有什麼其他原因的話,想要找一個見證人吧,見證自己年華盛放的青春,通常女人二十三,四歲便開始慢慢老去,而我已經二十一了。她想要一個男人,卻不想要性和愛。她甚至不介意男朋友一腳踏兩船,只要另一位女伴是屬於和自己不同類型的女生,並且長得比自己漂亮,自己就能夠接受。一切莫非虛榮心罷了,她想道。事實上真的是這樣嗎?至少她認為是的。儘管不能非常確定,對她而言卻已經非常足夠了。真正的自己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真的有人能夠清楚知道嗎?
不對喔,那對陌生中年男人的幻想該怎麼解釋?這讓她想起了曾經做過的一場夢,夢中她和父親性交,然後驚醒。前額泌汗。那無疑是場非常不舒服的經驗。為了忘卻那樣醜陋不堪的畫面,她嘗試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又猜測起到底會是誰送她酒呢?為何不直接交給他倆共同認識的那一位朋友再轉交給她?反而大費周章地將酒放置在待拆除的無人教室中要自己去拿。需要那麼神秘鬼祟?若果說是社會人士,且是有頭有臉的權威之士,也不該有這般舉動才對。如此鬼祟,又如此將自己的喜好底細查得一清二楚,這隱隱使她感到有些疑惑起來。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呢?她邊走邊細細推敲,突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皺起了眉頭。該不會是他吧?這不也極之可能嗎?再說每逢年末冬季,他總會照例送來一些東西,附上一張精緻的手工卡片,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為什麼自己現在才想到呢?大概是太陷溺於一己的虛榮心裡了。她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撥了通電話給他。電話響了好一陣子才終於接通了。她問:「酒是你送的吧?」對方說不是,語氣篤定而毫不猶豫。「你就是那個人吧?」她又以冷漠的語氣重複了一次,而對方也很乾脆的否認了。難道自己誤會了他?雅茵邊這般想的同時,耳邊傳來一陣仿若深喉裡有什麼被切割摩擦似的聲音,又像是聲袋的碎裂聲般。接著從一片遙遠的空無之中傳來了啜泣之聲,間中夾雜著一陣陣不由自己的抽畜,彷彿有人正用鐵片刮磨著他堅硬的哭泣,越磨越利。她側耳傾聽了三秒左右,將電話蓋上,心裡感到一陣小小難過。誰叫他愛上的是我呢?
10
為何他們對我疏離,為何他們看我的眼神變得如此冷漠,如此不屑?我做錯什麼了嗎?我又何曾做錯了什麼?就在前幾天,我們不才一起聊天,一起吃飯?啊,天知道我的朋友從來就不多,只有你們幾位始終願意親近我,和我說話,向我訴說你們的心事。而對於你們,我是如何地感謝啊!盡管我從沒說出口。是什麼原因讓你們願意親近我呢?畢竟我是這麼地內向害羞,那麼沉默安靜。我的情感熱烈而變化多端,常常讓我不知該如何開口。所以我總是沉默,而我並非故意的。又教我如何開口?也許我還未將此刻的心情充分表達,下一刻便已悄悄來臨,一波新的浪潮打翻了片刻前的浪,而舊浪在還未被覆蓋以前也自漸漸衰弱,同時自身消隱同時被吞噬。我該如何開口?說我很開心嗎?然而當你們從我身邊離去,即便是片刻也好,我又是多麼的傷心。尤其在這寒冷的冬天裡,情緒更是起伏不定。又教我怎麼開口?情緒是一條流動的河,我站立其中,卻永遠無法站在同樣一條河裡。然而你們和我不一樣,沒有那無可救藥的不具體不能被確定的種種情緒,你們能確實地感到開心,感到難過,感到雀躍,或傷心不已。而這一切是以那麼明確的姿態以各種形象在你胸中浮升,讓你的心跳所攫獲,讓你的血液通過。你們是真正而完滿的人,而我卻什麼也不是,想得太多,什麼也無法分辨,感受太多,卻什麼也無法確切感受到,如此殘缺,如此自慚形穢。所以啊所以,我親愛的朋友,在你們面前,我只剩下了聆聽的能力。讓我感受吧,讓我默默感受你們的悲傷和喜悅,幫助你們分擔和分享太過巨大的痛苦和快樂。你們是健全的人,而我打從一開始便是殘缺的。讓我承擔你們身上太多的重量吧,這是我的任務。我是一條水蛭,負責吸取你們靈魂中多餘的情緒,我是命中注定的一條水蛭,而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們做到的事了。然而如今,你們為何突然對我疏離起來?因為同學們所謠傳的流言蜚語?說我是個偽君子?帶上一副雍容的面具走到女孩們的面前,傾聽她們的痛苦。說我是個怯懦膽小的人,是個軟弱的色鬼,是個矯柔造做的人,而你們相信了?啊,多麼精準而不正確的指控啊!你們相信了嗎?難道那一些女孩們不都是軟弱的受害者嗎?在愛情的遊戲中被傷害了,因為她們打從一開始便不將之當作一場遊戲。而男人們,卻總是在心靈和肉體之間掙扎,一會兒像個愛人,一會兒像隻野獸,一會兒像個野獸般的愛人,一會兒像個愛人般的野獸。他究竟是什麼呢?像根牆頭草兩邊倒。這究竟是場遊戲?是場戰爭?是場心靈的結合?是場夢一般的幻想?而那一些可憐的女孩們,她們果真能夠瞭解全部的你嗎?半獸人,一半人的目光,一半猙獰的眼神,而可憐的她們始終看到了一半。然而我親愛的朋友們,那一些流言卻又如此精確無比不是嗎?我是多麼地想要接近她們啊,盡管我的意識極力否認,卻又如何能夠擺脫那君臨於意識之上的自覺呢?我不會說話,只能以我的沉默接近她們,在沉默之中我靜靜聆聽,從聆聽中我又是多麼地瞭解她們啊!然而誰來教我握住她們主動伸過來的手?她們將手輕輕放在我手中,而我的十指僵硬如冰,像個在浮冰上漂流的北極熊的屍體。誰又知道我內心正在吶喊?吶喊我的愛,我的愛,我的愛啊我的愛,怎麼也藏不住哪而也到達不了,而又有誰能教我傳達?誰能教我豢養一隻白色的鴿子捎走我心中的愛,飛到我心愛的人的窗邊?又有誰能為我畜留一頭長髮,好讓我攀上至高的塔?啊我親愛的朋友和陌生人,你們是這麼地瞭解我,卻又深深誤會傷害了我。雖然我是如此不堪,卻如此脆弱而只能受傷。我又有什麼樣的能力去碰觸你們的肌膚?我站在你們巨大的城門外,獨自一人,沒有武器,在那巨大的陰影下我跪著痛哭,如此軟弱。所以啊,我親愛的朋友,我親愛的陌生人,收起你們的劍吧,在你們的城堡中安心入睡。此刻的我是如此歡心,卻又如此絕望灰心。我因被驅逐而悲傷,被這擁擾不堪的塵世,這喧囂的人間。同時我是如此歡欣,像高興的人民迎接凱旋歸來的軍隊,那無盡的原野和森林和麥田和流水,我正向那裡邁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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